一切破碎,一切成灰
正當我們就要回歸陸地上的日常作息,有人卻開始策動飛龍與作物疫病跨越北海而來肆虐。我們都知道是誰。是一個名叫納多德的變節挪威僧侶,過去十多年來他一直是龍虐與疫災巡迴的幕後大黑手。眾所周知不管哪位只要掏得出銀子,他都能提供毀滅性武器。傳言說納多德正在林迪斯法恩島上的一間修道院施法。去年秋收季後橫掃諾森布里亞的旋風式擄掠之行中,我們曾帶給那地方的人們不少麻煩。現在刺骨的寒風正從西邊呼嘯而至,使土地乾涸,將牧草連根拔起。出水的鮭魚渾身傷痕累累,成群蝗蟲發出貪婪的嗡嗡聲緊緊攀附著小麥。
我試著將這些事趕出腦海。我們才花了三個月擄掠希伯尼沿岸,現在我回到了同居人琵拉身邊,只覺在這無盡的夏日裡,家園近乎天堂。琵拉和我共同搭建了屬於我們的屋子,是間用枝條和黏土構成的小屋,座落在一片美麗的平原上,還有寬闊的蔚藍峽灣刺穿其中。夏日黃昏,我和年輕的妻子會坐在屋前,在馬鈴薯酒的薰陶中,望著夕陽將橘紅色的裙擺編織過地平線。在這樣的時刻,你會油然興起一種美好而謙卑的感覺,好似眾神先創造了這地方、這一刻,事後才動念捏塑出你,只為了有人能夠享受這一切。
我和琵拉鎮日吃喝玩樂,無所事事。但聽到屋外呼嘯而過的淒厲風聲,我知道那意味著什麼。三星期航程外的幾個傢伙正打算毀掉我們的夏日,大概很需要有人好好抽他們一頓屁股。
當然,加爾夫‧費海爾早在他老婆發現那些從海岸襲向內陸的飛龍前,就已經抄出了他的長矛。他是我們船上的老大,也是個戰爭狂。他的戰鬥慾望極其恐怖且具感染性,有次甚至還號召了一幫法蘭克人奴隸,領著他們南下折磨殘害自己的同胞。他大肆殺戮了四天,這些奴隸才開始看清情況,突然倒戈相向。加爾夫原本正沿著萊茵河谷一路砍殺,面對孩童和農夫組成的半吊子民兵勢如破竹,奴隸卻在此時從身後包抄他。據當時在場的人所述,他徹底抓狂,暴怒地揮舞著一對板斧,像啃玉米似地橫掃過戰線。斧頭斷裂後,他還抄起別人的斷腿當棍棒使,嚇得那些溫和的鄉巴佬退避三舍,讓他大搖大擺地回到船上。
加爾夫來自施里海灣的什勒斯維希─海澤比,那是個汙穢骯髒、亂石遍布之處,那裡的人對生活中許多恐怖的面向令人不安地樂在其中。他們有個習俗,如果一個孩子出生時外貌不討人喜歡,會將之拋進深海,等待下一個孩子到來。據說加爾夫本是患了腹絞痛的嬰孩,當他父親打算將他從世上沖洗掉時,多虧潮汐相助和自身兇惡的韌性才讓他爬上了遠方的海灘。
自此,他一直致力於討回公道。印象裡在對抗虔誠者路易的搜索與消滅之旅中,我跟他同行,並親眼看他爬上兵卒的後背,跨坐在他們肩頭,一路揮舞著鐮刀收割頭顱。同一趟征途中,我們糧草不足,也是加爾夫決定將同袍屍體扔到火上,等腹部爆裂後便有前晚的羊肉可享用。除了那個隨行擔任除咒師的阿拉伯瘋子,加爾夫是我們之中唯一能吃得津津有味的。他將手直接伸入破肚中,用一柄松樹皮舀出嚼爛的食物。「一群菜鳥。」他這麼說我們,火光在他臉上跳動。「食物就是食物。要是這些傢伙沒翹辮子,他們也會這麼說。」
加爾夫的老婆是個乖戾又碎嘴的女人,讓他沒什麼理由待在家,一心急著要跳回船上,前往諾森布里亞將事情擺平。我的好兄弟努特就住在我家麥田後面岩石嶙峋的冰漬丘地上,有天他下了山,承認自己也在考慮這事。跟我一樣,他並不熱衷於舞刀弄劍。他只是對船隻有股狂熱。要是有人發明船首能劃開草地的船,那他從自己的小屋去茅房也會划船去。他的老婆幾年前去世了,死於變質牛奶,而隨著她的離去,努特身處一個腳下不會移動的地方所能感到的那份平靜,也隨之染病消亡。
琵拉瞧見他下山,皺起了眉頭。「不用猜也知道他想幹嘛。」她邊說邊轉身回屋裡。努特信步走下起伏的陵地,琵拉和我在山丘景色絕美處放了一雙樹墩椅,他在椅子前駐足。從那兒望出去,海灣如流淌的白銀閃耀,時不時還能瞥見海豹從波浪間探出腦袋。
努特的羊毛大衣因積垢而僵硬,一頭長髮又髒又重,寒風也難以吹動。他的鬍鬚上有一大坨鼻涕,不堪入目,但話說回來,他身邊也沒有人嫌棄。他從地上扯起一株石南花,咀嚼著其甜根。
「加爾夫找上你了沒?」他問。
「沒,還沒,但我可不擔心他會忘了。」
他從齒間抽出那株花,短暫塞進耳裡掏了掏,才隨手扔了。「你會去嗎?」
「沒聽到細節前我不會考慮。」
「我肯定去。一隻九頭蛇昨晚飛來抓了羅夫‧希爾達的羊。我們不能忍受這種鳥氣。說到底,這事關尊嚴。」
「狗屁,努特,你什麼時候變成這麼熱血的狗雜種了?阿絲茹走之前我可不記得你有這麼尊貴敏感。不管怎麼說,林迪斯法恩八成已經鳥不生蛋了。難道你不記得啦,上次掃蕩我們已將那些人洗劫一空,我懷疑他們在這段時間能生出什麼東西,值得我們大老遠跑去。」
我希望努特繼續說下去,並承認這裡的生活讓他孤獨憂傷,而不是這種戰鬥──家居交替的生活規律有多麼理所當然。光看著他我就知道,絕大多數日子他都想走進水中,再也不費事回頭上岸。他追求的不是戰鬥。他想要的是與夥伴一同回到船上。
大體而言,我自身對工作倒也不是全然反感,但我渴望跟琵拉多共度些甜美時光。我對那女孩的情感可能比她知道的還深,並期待能在收割季來臨前好好歡愛一番,看能不能為我們倆造出隻小猴兒來。
但日子一天天過去,天氣也日益惡化。琵拉密切關注著這一切,同時悲傷在體內慢慢湧現,每當我準備要離開時總是如此。有些時候她會咒罵我,有些時候則會將我擁入懷中啜泣。有天深夜,離破曉還有很長時間,下起了冰雹。下得很突然,發出船的龍骨刮過岩石般的刺耳聲響。我們蹲伏在羊皮包覆下,我在琵拉耳邊低語著安撫的話,試圖蓋過嘩啦啦的冰雹聲。
太陽還沒完全升起,加爾夫就來敲門了。我起身,步過因寒露而潮濕的地板。加爾夫站在門口,身披鎖子甲與盾牌,氣喘吁吁彷彿是一路跑過來的。他將一把冰雹甩在我腳邊。「就是今天,」他說話時臉上掛著狂野的笑容,「我們得行動啦。」
當然,我大可跟他說聲不好意思。可一旦拒絕了一次工作,下次他們肯讓你參與固定費用的貿易護衛都算走運。我得做長遠的打算,為了我跟琵拉,以及我們可能會產出的小毛頭們。儘管如此,聽見這消息她還是不快。我回到床上時,她拿被子蓋著臉,希望我會以為她是在生氣,而非哭泣。
我們啟航時,雲層低垂布滿天際。船上共有三十人,努特跟我一起在船頭划槳,身後好些人都曾與我共患難過。有些人的家人來到岸邊送行。厄爾‧史坦德顧著跟兒子揮手而打亂了划槳的節奏,他兒子也站在海灘上揮手回應。他兒子是個小不點,不到四五歲,光著屁股站在那兒,懷中還抱了一隻繫著皮帶的乳豬。船上有些人也不比他年長多少,都是些魯莽暴戾的孩子,對這個世界一無所知,跟你握手的同時就可能一刀捅了你。
努特樂不可支。他又笑又唱,使勁划著槳,而我只是把手搭在槳上裝裝樣子。我已經開始想念琵拉。我望向海灘尋找她的身影以及她明亮的紅髮。她沒來送行,對我的離開太過惱怒與哀傷讓她起不了床。但我依然搜尋著她的身影,而陸地隨著每一下搖槳漸行漸遠。努特或許知道我心痛,但沒有表示什麼。他只是拱拱我,開開玩笑,持續保持著一種單調快活的閒談,好似整件事都不過是我們倆共同策畫的私人假期。
加爾夫站在船頭的專屬位置,滿面紅光。他高昂的興致惹人厭煩。什勒斯維希人會毫無來由地高歌起來,他們對音樂的喜好程度堪比他們歌喉的拙劣度。他扯開嗓子唱起一首韻律歌謠,一唱就是好幾小時,他那幫年輕的狗腿子也跟著咆哮,搞得人人不得安寧。
三天過後,陽光打穿髒兮兮的烏雲,在海面上撒下金屬般的光澤。日照曬出了衣服中的鹽分,讓大家乾爽又愉快。我禁不住要想,假如納多德真如我們所想的那麼認真,這次渡海正是召喚颱風將我們所有人像小貓一樣淹死的大好機會。但好天氣持續,海水平靜無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