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史
1
月色下,一個極小的村子安睡在天目山腳下,彷彿一個嬰兒。
這是個叫朱家的村子,一個三十來戶人家的村坊,地圖上是找不到名字的,它原來只是一個姓朱的大戶人家的領地,幾百畝稻田中間鶴立著大宅院,那個姓朱的地主經常會背著手走出大門,巡視一番,然後回屋去咪上幾口土燒酒。
這個喜歡咪幾口土燒的人在土改時被斃了,一同被槍斃的還有在於潛縣城當過保安隊長的兒子。關於這位保安隊長的風采我只是聽文忠說起過,他經常說他這位小爺爺當時總是插兩支木殼槍,大搖大擺地走進縣城的戲院,並且對敬禮不及時的門衛刮上兩個耳光。
他說這話的時候我們是沒法反駁的,因為我們的祖輩都是他家的長工,連上縣城的機會都很有限,不可能證實這位隊長的威風是否真的存在,況且,我的爺爺早在幾十年前就躺進後塢口那個黃土堆裡了。
我只能歪著腦袋很蒼白地思考一會,然後繼續和泉清、胡斌一起在公房的道壇裡玩泥巴,把質量上乘的黃泥做成坦克或者飛機。不遠處,是村裡的磚瓦窯,四周的田地已經挖完了,根元他們哼哧哼哧從很遠的地方挑來黃泥。
文忠不用擔心被槍斃,因為公社已經接近尾聲了,沒有人再提階級鬥爭。人們只關心什麼時候分田到戶。集體出工好像已經懶散,我們在大宅院裡玩耍的時候,總是聞到一股腐朽的氣息,立平阿婆總是坐在天井旁的那張籐椅上曬太陽,這個地主婆依舊保持著威嚴,讓我總是不敢去靠近。
這個只有兩個生產隊的地方平時沒什麼讓人興奮的事情,只有過年前,郎殿塢水庫放水抓魚,我們才開始興奮,奔跑到水庫(不過是個小山塘)邊,看著大人們穿著高筒套鞋在抓魚,魚一條條被拋上岸,我們看著都很有成就感,最後魚按戶數分成若干堆,每家一人去抽籤,各自用木桶提著回家,養著過年。
單幹以後,各自都開始造房子,我家的新房子在後塢口,爺爺的墳前,在村坊的最後面,地勢也是最高的,離原來的老房子有些路,我家的後面就是平渡村了,於是我的夜晚開始冷清起來,泉清在天黑之後會領幾個人到後塢口來,把洋火槍打得啪啪響,給我發信號,但我母親總是擔心我回來的夜路,不讓我出門。
原來的村子就像一個眼睛鑲在田畈中間,後來獨立造房的人家開始沿路而建,就像描了一道眉毛,這條鄉村公路是從凌口橋接過來的,一直到最裡面的毛坦村,那個村子是安徽地界了,我一直沒去過,也對那裡保持著好奇。
2
新房子造好的第二年,我開始去村裡上學,這個村指得是我們的行政村―泗洲殿。也是千洪公社的經濟文化政治中心,有一條很短的街,公社辦公樓、供銷社、合作社、收購站、信用社……這些建築是多麼宏偉啊。
我們的中心小學在信用社後面幾百米的田畈裡,四面平房圍著一個大操場,這個操場在雨過天晴的時候是釘洋釘的最好場地,我們各自劃圈為營,然後一步步包圍過去,世界就消失,只有泥地上的圍攻存在,直到我的耳朵被一隻鉗子般的手拎起來,才知道上課鈴早已響過。
這個操場還是露天電影場,我和泉清他們三五個人,飯碗一扔就急行軍3華里回學校,但這個時候學校不是我們的了,把門驗票的人看得很緊,我們就圍著圍牆轉圈,裡面那個聲音精彩啊,我們被撩得心急如焚,終於在一個坍塌的圍牆角落裡鑽進去了。
我們在冬天的時候上學是自己帶火筒的,那是我們一帶取暖的工具,坐在火筒上整個人很快就溫暖起來,如果炭火太旺就會屁股發燙或者烤焦了布鞋。泉清是個很搗蛋的人,他從家裡偷了串辣椒,悄悄扔到女同學的火筒裡,女同學很快就眼淚鼻涕一起下來了,有次他扔得多了,整個教室裡充滿了辣味,女老師終於火了,到他抽屜拿了所有辣椒,毫不猶豫扔進泉清的火筒,然後把泉清的腦袋按過去,從此以後教室裡就沒有了辣椒味。
我對公社的繁華市井非常留戀,放學以後總會去供銷社逛一圈,從大門進去後穿過院子,然後從左門進去,可以看見一個大大的水缸,但水缸裡放的是鹽,一大塊一大塊,閃著特有的光芒,缸的上面掛著一把秤。水缸的後面是一排罐子,分別裝著黃酒、燒酒、醋等等,它們混成一股很有生活氣息的味道,我會停下來,用力地吸吸鼻子。
轉到正對門的櫃檯前,我的眼睛就開始放光,因為櫃檯上有個架子,架子的每一格都有一個斜的玻璃瓶,它們的裡面藏著水果糖、冰糖、動物餅乾、橄欖、山楂片……,我開始又吸鼻子,但我一點也聞不到,這些珍貴的食物連氣味也深藏著,我的目光就開始黯淡下來,偷偷地想,如果有錢了,我要全部買下來,但我很快會被自己的想法嚇一跳,像做了虧心事般趕緊走。
出了供銷社我就往朱家方向走,過了三叉路口沒幾步就到了衛生院,進院門各有一個長長的坡道,出於對醫院本能的恐懼,我們一般只是衝上斜坡瞄一眼衛生院的大門,然後就衝下另一個坡道離開。
但有時會恰好遇見送來急診的病人,我們就會跟進去看,有一次是一名喝農藥自殺的婦女,被人用門板抬著急急衝進衛生院,等我們鑽進人叢的時候,看見黃醫師正面色嚴肅地用一個大漏斗在灌肥皂水。
出了衛生院就是公社的辦公地,兩層辦公樓高高在上很威嚴,路邊上去要走一段很長很陡的臺階,公社兩邊坡下各有個二層小樓,左邊是信用社,右邊是合作社,我們都不敢進去,頂多在院子裡玩一會,天也就暗了,一起往朱家跑。
先是經過偉林家門口,他們家是五保戶。然後是道班,門上有個圓形的公字,道班對面有一棵很大的白果樹,據說這棵樹下常常鬧鬼,我們情不自禁就加快了步伐。樹下有條通往田畈中央的小路。胡斌和文忠就往這條路,我和泉清往大路,分道揚鑣了。
我總是最後一個到家,我總是在這個時候埋怨房子造得太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