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多年前,一個十三歲的男孩在巴塞隆納的二手樂譜店發現一本被世人遺忘的樂譜──巴哈大提琴獨奏組曲(即無伴奏大提琴組曲),他帶回家苦練多年後公開演奏,驚豔了世人,那位男孩就是西班牙著名大提琴家卡薩爾斯(Pablo Casals,1876-1973),對20世紀大提琴演奏影響最鉅的人,開創大提琴獨奏的輝煌時代。《西班牙琴弓》以這位音樂家的事蹟為藍本,小說中化名為菲利武‧德拉哥,描寫他一生高潮迭起的音樂生涯,以及他如何堅守信念反對西班牙極權政府而自我放逐國外。
19世紀末、20世紀初的西班牙,在曾經輝煌的帝國逐漸沒落時,菲利武結識了鋼琴怪傑阿爾-賽拉茲,隨著西班牙內戰爆發,兩位音樂家大相逕庭的藝術目標和政治傾向使他們幾乎分道揚鑣,然而義大利女小提琴家艾璧華的出現改變了他們的命運,三人在音樂、理念、生活和情感上不可分離地糾纏在一起,他們一步步走向生涯中最危險的聯合演出……
小說中的角色人名、年代和情節皆虛實交錯,取材自真實人物的包括軍事狂人希特勒與佛朗哥、西班牙國王阿方索十三世和王后伊娜、畫家畢卡索等,作者企圖擺脫真實歷史的束縛,讓真實與虛構交織出這部充滿音樂韻律和戲劇張力的故事,正如卡薩爾斯發現巴哈的無伴奏大提琴組曲後企圖從中尋找自我啟發,而以自己的時空感受來詮釋出古典的美,小說家亦將卡薩爾斯的生平以我們這個時代的時空意義演繹出動人的故事。
作者簡介:
安卓瑪蒂‧羅曼諾拉絲(Andromeda Romano-Lax)是一位屢獲大獎肯定的新聞工作者,也在阿拉斯加大學教授寫作,現與家人定居阿拉斯加。本書是她的第一部長篇小說。當然,如你所猜想的,她也是一位大提琴家。
譯者簡介:
張定綺,台大外文研究所碩士,美國哥倫比亞大學東亞研究所、西雅圖華盛頓大學比較文學研究所研究。曾任《美國新聞與世界報導》中文版資深編輯、輔仁大學翻譯研究所筆譯組召集人。獲新聞局評鑑為優良中譯作家,譯著甚豐,包括《午夜之子》、《與天為敵》、《歷史學家》、《浮世男女》、《伊娃露娜的故事》、《精靈之屋》、《春膳》、《我,蒙娜麗莎》、《精靈之屋》、《最後的告別》、《一點小信仰》等多本。
各界推薦
媒體推薦:
「野心、想像力,和運氣,是構成藝術的要素,每一樣都同樣重要,而這本書似乎認為,政治生命也是如此。菲利武因為選擇了他父親所給的琴弓這個意外禮物,而開啟了一個遠比玩玩具的時光更持久的『品味與感官的世界』,而羅曼諾拉絲也創造了一個令人印象深刻並頗有氣氛的開場。」──《紐約時報書評》
媒體推薦:「野心、想像力,和運氣,是構成藝術的要素,每一樣都同樣重要,而這本書似乎認為,政治生命也是如此。菲利武因為選擇了他父親所給的琴弓這個意外禮物,而開啟了一個遠比玩玩具的時光更持久的『品味與感官的世界』,而羅曼諾拉絲也創造了一個令人印象深刻並頗有氣氛的開場。」──《紐約時報書評》
章節試閱
第一部 西班牙,旱鎮,1892年
第一章
我這一生差點就跟快樂結下不解之緣。
事實上,母親想給我取的西班牙名字是菲利斯(譯註:Feliz在西班牙文中意義為快樂、幸福。)。既不是姓,也不是地名(譯註:西班牙人取名的傳統方式,全名中應包含父親的姓氏與母親的姓氏,貴族出身者會再加上家族采邑的地名),只宣示她的一份心願,用的是她所知道最無遠弗屆的語言──這種語言曾經遠播世界各地,包括北歐的荷蘭、非洲、南北美洲、菲律賓群島。唯有音樂能傳播更廣,更深入人心。
我是說,菲利斯「差點」成為我的名字,但實際套在我頭上的名字卻是菲利武(Feliu),這得歸功一個辦事馬虎,而且對加泰隆尼亞本土聖人的名字特別偏愛的公務員。所以死亡證明書──沒錯,死亡──將我的名字更動了一個字母。
那一年,父親派駐海外,在古巴殖民地擔任海關官員。母親陣痛開始的那個下午,父親的姊姊換上一套好衣服,準備去教堂。媽媽坐在廚房門口一張椅子上,彎著腰,兩腿向前劈開,呈八字型,腳跟朝內,我下墜的重量把她的骨盆往地板上拉。媽媽哀求姑姑不要離開時,緊扣著草編椅背的手指關節已經發白了。
「我會點蠟燭替妳禱告。」姑姑說。
「我不需要禱告。我需要──」母親開始呻吟,屁股不住左歪右扭,想找個可以減輕痛楚的姿勢。冷水?夜壺?「……幫助。」她只能這麼說。
「我會差遣恩利奎去叫助產士。」姑姑把黑檀木髮梳插進濃密的花白頭髮。「不對,我自己去,正好順路。帕西華在哪兒?」
我大哥已經溜出去了好一會兒,他到橋那兒去,橋下是乾河床,附近的牧人都在那一帶放羊。他常跟他的朋友躲在那裡,擠在扔了一地的橘子皮和泛發醋酸味的破桶板中間打牌。
帕西華年紀夠大,對前兩次災難都記憶猶新,這回他不想在旁做見證。上次媽媽生產,孩子出生沒幾分鐘就死了。之前還有一個,只活了幾天,她自己也在死亡邊緣徘徊,在感染引起的高燒中輾轉反側。但她不是旱鎮唯一遇到這種倒楣事的人。
母親把一切都怪到四年前跟屠夫老公一塊兒遷來我們村子的助產士頭上。
「他們都不洗手。」母親喘吁吁的說:「上次我看到她用的鉗子。鉸練壞了。一塊塊」──她扭動身體,用手掌撐住背部──「一塊塊的鏽斑。」
「胡說!」姑姑把蕾絲頭紗罩在頭上。「妳總有那麼多無憑無據的擔憂。妳該禱告才對。」
我還有哥哥姊姊各一,恩利奎和露伊莎。他們在母親大呼小叫呻吟時都堅忍不拔。滑溜溜泛黃的羊水流滿一地,由五歲的露伊莎負責擦拭;沾了血水的濕毛巾,交由七歲的恩利奎絞乾,然後放進大瓷盆清洗。洗到第三遍,大盆子底的藍花圖案就不見了,只有一盆粉紅色的濁水。
姑姑離開後半小時,助產士趕到了。媽媽喘著氣,在她結婚的床上奮鬥,用全身的力氣擠壓,同時努力睜大眼睛。她把助產士指甲縫裡的半月形污垢看得一清二楚。她扭轉脖子,監視助產士的每個步驟,不時瞥見攤在床頭櫃上那方花布巾上的工具,還有一卷讓人聯想到屠夫用紗網包著、油答答滴的烤肉的灰色棉花條。助產士的手靠近時,母親努力併攏膝蓋,想保護我免於不幸。但擠壓的本能不可能停止。我要出來了。
就在這時──同樣突如其來的──我改變心意不出來了。一度動得太快,突然完全不動了。媽媽原本波浪起伏的肚皮,鼓起最後一次後,就在漫長而不肯鬆弛的收縮之中變得僵硬。她下巴鬆垮,太陽穴上青筋勃起。在敞開的房門口徘徊的恩利奎,試著不朝她兩腿之間張望,那部位緊繃、閃閃發亮的肌肉和濕潤的毛髮,使他聯想到沖上岸的水母,暴斃在雜草叢生的海邊。助產士逮著他偷看,忙把床單拉好,蓋住媽媽的大腿和圓滾滾的肚子。這動作雖然擋住了令人不安的景象,卻使看得見的部分更觸目驚心:我母親臉孔漲得血紅、豆大的汗珠密佈、在疼痛中扭曲。
「這種時候,」後來媽媽重述我出生的故事時,總說:「你就決定要造反。每次人家把你逼急了,你就做相反的事。」
事實上我是卡住了:雙腳反轉勾在脖子上,屁股對著唯一的出口。一個活生生的、蝴蝶結形狀的甜甜圈。
助產士用手推拿,敦促,在搭成帳棚的床單底下按摩,疑慮讓她臉色陰沈。她忘記了恩利奎,掀開床單,看見一個小小的紫色陰囊出現在原本應該是顆小腦袋的位置,不禁哀鳴一聲。她瞪著那位置看了十分鐘,紅色的手指頭揪著圍裙絞來絞去。然後她驚慌起來。她不顧仰著不信任小臉蛋的恩利奎,也不理圓瞪大眼的露伊莎,一把推開他們,飛奔下樓,最後一級樓梯她一躍而過。
助產士跑去找她的丈夫,他正在兩條街外擦拭他自己血淋淋的手。她本來可以差我哥哥去,或從陽台徵召鄰家某個飛毛腿的孩子。但她不是個機靈的女人。她知道,我們家若是連死三個嬰兒,惹來的閒言閒語會讓她付出昂貴的代價。她已經能想見,從這一天開始,她要面對汪洋大海般的黑頭紗──萬一我死去,母親又跟我一塊兒長辭人世,所有鄰家婦人都會抵制她,見了她就別過頭去,只給她看後腦杓和凜然不可侵犯的背影。
孤立無援的母親,集中意志力,努力深呼吸。助產士走了,她反而覺得比較安全,準備迎接即將來臨的事。她叫露伊莎從地窖取來一瓶酒,湊到她嘴邊,不過因為反胃,她只喝下去一點點。她叫恩利奎過來,把鉗子拿走,放一盆最熱的水浸泡刷洗,擱在一旁待用。
「不好打開耶。」他扳著橢圓形的把手說。把手是鐵片扭彎做成的,外面包上深色的皮革,那皮革讓恩利奎聯想到汗水濡濕的馬鞍。「這兩個部分應該要分開來嗎?」
「算了。擺著。用你的手。」
他臉色發白。
媽媽聽見露伊莎開始哭,就命令她唱歌──什麼都可以,民謠或他們有次到地中海邊野餐途中唱的一首輕快的輪唱曲〈海上遊〉(Vamos a la Mar)。
「……盤中魚肉香……」露伊莎唱了一遍又一遍,然後:「我看到東西了!是一隻腳!」
再用一下力,窄窄的背部。靠恩利奎幫忙,一個肩膀。母親昏死過去了。他們告訴我,我在那兒延宕了好一會兒,一副茫茫然、舉棋不定的德行,我的頭不肯跟著軟趴趴的身體出來。直到果斷十足,有能力替我們兩個做決定的恩利奎走上前,把一隻小手伸進黑暗裡,用一根手指鉤住我的下巴。
我終於滑出來以後,他把仍然靠臍帶與母親體內的胞衣連結的我,放在母親肚皮上。沒有打屁股;沒有呱呱大哭。媽媽短暫地恢復知覺,指示恩利奎如何用灰色的繩子綁住臍帶的兩處,如何把中間扁掉的那段紫色帶子剪斷。
他把我移到母親胸口,但我沒法子停留在那兒。我有條腿特別無力的下垂,臀部的關節鬆弛得讓人擔心。沒有人清理塞在我小鼻孔裡的污物。媽媽的手臂垂在兩旁,疲倦得沒力氣抱我。似乎也沒必要。我的眼皮沒有掀動。我的胸腔沒有膨脹。
「這東西好冷。」露伊莎道:「我們應該把它包起來。」
「弟弟很冷。」恩利奎糾正她。
「是個男孩。」聽母親的語氣,她似乎很滿意,卻又聽天由命,想到前兩次和這次必定會重演的結果,她臉頰濕了:腎上腺素分泌減退,疼痛變得更劇烈,使人全身無力的高燒,陷入昏亂而且可能再也不會甦醒的睡眠。「告訴助產士,這不是她的錯。公證人會上門來。抽屜裡有個信封,裡面有張空白卡片,還有錢。把名字寫下來,交給他,這樣才不會弄錯:菲利斯‧漢尼拔‧德拉哥‧杜明尼克。」
她咬緊牙關,等一陣抽痛過去。「這裡冷嗎,露伊莎?」
「這裡很熱,媽媽。」
「公證人會通知神父」──她吸進一大口氣,然後咬住下唇──「還有雕刻師。」
「雕刻師?」露伊莎問,但媽媽沒有解釋。
「恩利奎──漢尼拔你會寫吧,跟曾叔公一樣的名字。」
恩利奎搖搖頭。
「就是那個迦太基征服者,騎大象的那個。」
「我不會寫啦。」我哥哥抗議,拼寫我的名字比把不願意誕生的嬰兒從子宮裡拖出來,更讓他緊張,
但長長的清單和想像中有待處理的工作──寫信給爸爸、守靈、葬禮──耗盡了媽媽最後一點體力。她閉上眼睛,左右擺動著頭,想吹到一絲捉摸不定的微風。她才開始拼:「漢─尼……」就再度失去了知覺。
露伊莎和恩利奎不知道媽媽認定我已經死了。他們把我包好,把我帶到清涼的地窖裡──這個只有泥土地面的地窖是爸爸親手挖的,他每次回家都把它挖得更大一點。他一直夢想在這座位於我們三層樓石砌住宅底下的洞窟裡,創辦一家釀製與外銷高級烈酒的公司。本地其他家族做同樣的夢,都非常成功。曾經有一度,旱鎮和附近村落生產與外銷十四種不同的甜酒──色澤從草綠色到蜂蜜黃不等,散發藥草與榛果的芳香。我們有葡萄,我們有火車,我們有自信:加泰隆尼亞人和巴斯克人或其他自古開始航海的民族一樣,早在被那個叫做西班牙的國家統一前,就從事貿易,大發利市。
但那時候,地窖還只是個空蕩蕩的所在,只有一張樸拙的長板凳和一張粗糙的桌子,組合時沒用螺絲或釘子,到處挖了各式各樣的鑿痕與凹洞,所以這地方看起來就像三個世紀前堂吉訶德吃飯的地方。露伊莎在桌子上放了一壺水,是她從助產士燒的一大鍋水裡舀出來放涼的,還有一套鬱金香造型、喝熱巧克力專用的小巧杯子,她排放杯子時,小心翼翼把我扛在肩頭。她已經往我黏搭搭的腦袋上,扣了一頂洋娃娃戴的帽子。接著她把沾了可可的手指,放進我蒼白的嘴唇之間。
恩利奎已經脫掉髒襯衫,換上一套化妝表演穿的、已經嫌小的軍服,那是父親的禮物,穿在身上讓他有安全感。他拿了自製的笛子,因為這件粗糙的樂器總讓媽媽聽得牙齒發酸,所以恩利奎都到這個低於街道平面,遠離敞開窗戶的地方來吹奏。在溫暖的搖晃、露伊莎手指頭上的苦味和蒼涼刺耳的樂聲中,我第一次打開耳朵、眼睛和嘴巴。我準備活下去。
樓上,助產士終於回來了,發現嬰兒不見了,媽媽神智不省,她差她丈夫去通知神父,並開始按摩母親膨脹的肚皮,希望能刺激收縮,排出胞衣,遏止出血。重新打起精神的助產士,心裡沒有感恩的空間──既不感激我的哥哥姊姊清理掉這場悲劇的證物,也不感謝上帝在明明可以奪走兩條生命的時候留下了一條。
恩利奎在地窖裡聽見媽媽又恢復了精力,在那兒慘叫,同時外面有人敲門。他爬上樓梯,到門廳去把笨重的前門拉開,看到公證人等在那兒,正如母親的預測。
「請找助產士來。」母親又開始哀嚎時,他說。
「她在忙,請你等一等。」
「嬰兒跟她們在一起?」
「沒有。我們已經把他抱到地窖裡去了。」
公證人吃了一驚:「不能一直留在那兒,你知道。會……」
「臭臭?」恩利奎猜測。
「呃,是啊。不過還要等一段時間。」
「不對呀──已經臭了!」
公證人搖搖頭。
「既成事實。」他道:「所以,沒有過失。」
「不是助產士的錯。媽媽說的。等一下──我去拿信封!」
「你姑姑呢?」我哥哥匆匆跑去取錢時,他問道。
「她在教堂。」恩利奎回頭喊道:「點蠟燭禱告。」
「我明白了。」
公證人等著,他拱起肩膀,回頭看一眼大街,然後向前走了幾步,進入門廳的掩護。鎮上的男人都不當他一回事,女人則會拎一桶水,從陽台潑到他頭上,以示對火車運來的商品都要課食物稅的抗議。還好她們倒的不是滾燙的開水或──上帝保佑──油。有個脾氣特別暴躁的老祖母,曾因為燙傷他的前任被處罰金。這種沒有固定雇主的生活方式很不容易,這兒核個章,那兒抽個稅,順便公證文件賺點外快,還要幫超過半數的文盲村民寫信。但每逢買賣土地或抗議徵兵通知的時候,他們都要求著他。那種時候也不會有人潑他水!
好了,那男孩──我哥哥恩利奎──爬上兩層樓又爬下來,喘著氣從母親的臥室回來了。
他們一起填寫文件,碰到好些個母親沒有預料到,哥哥又不確定該怎麼回答的問題:外婆的娘家姓氏?奶奶的娘家姓氏?父母的出生地?這期間,恩利奎一直心有旁鶩,牽掛著他用歪歪扭扭、向左傾斜的字跡,寫下的四個名字:我的第一個名字,很快就解決了,但第二個名字──他最不放心的那個──卻沒那麼快。
「漢─尼─拔─看得懂嗎?」他擔心地問。
「是的,很好。」
但兩人都沒注意到公證人寫錯了我的第一個名字,最後一個字母看起來像一個尾巴拉得特別長的u。
「錢。」恩利奎伸出緊握的拳頭。
公證人扳開哥哥的手指,點數裡面的寶藏。「這樣不夠。我得開兩份證明呢。」
就在這一刻,姑姑從門外進來,她的黑色長裙踢拖踢拖,在射進門廳的光線中攪起萬千微塵光點。
「這是怎麼回事?」她道,把舉手觸帽行禮的公證人推開,她把恩利奎趕到一旁,盯著公證人沾有墨水的手中拿著的證書。讀畢內容,她在身上劃了個十字。
「這孩子付了我第一份證明的錢,但我做第二份也是要收費的。」
「幹嘛要兩份。孩子不是生出來就死了嗎?」
「沒有出生證明,不能開死亡證明。」
「難道不能在出生證明上加註:『出生即死亡』,這樣就結束了嗎?」
習慣使然,公證人忙把脖子縮進高高的硬領裡。
姑姑咆哮道:「不知羞,神父都還沒來,你就搶先趕到。」
「我提供服務,女士,我是──」
「黑心鬼。」
「──省政府的合法代表。」他繼續把話說完。
「我看波提亞先生的新生兒死的時候,你可沒有收他兩份證明的錢。你知道鞋匠家沒錢,可是你以為我們家的錢比實際上多。官僚──」
公證人指指樓上,打岔道:「這些文件蓋了章,服務就完成了。一定要付錢。」
「──自以為比神明還了不起,我就這麼說。國家都給你們搞壞了。」
「這孩子的母親了解。沒有這兩份證明,父親不能領喪葬津貼。鞋匠沒有在殖民地的政府機關工作。他沒有資格領津貼。」
他們爭執的時候,恩利奎一直在旁邊跳來跳去想打岔。姑姑伸手到皮包裡東撈西掏,仍嘀咕著抱怨信仰式微和帝國的問題,公證人在旁不斷搖頭晃腦。終於幾枚銅板和兩份手寫的文件易手,姑姑轉向我哥哥。
「到後院去。」她喝道,看他跳來跳去十分不耐煩。「趁你還沒出意外。」
「我不必去。」
「哼,又怎麼了。」
「菲利斯沒有死。」
「誰?」
「小嬰兒,菲利斯。」
「這孩子糊塗了。」公證人道:「嬰兒的名字是菲利武。」他道,伸出一根手指,點著姑姑手中的文件。
她瞇著眼睛細看:「我很不高興你把名字寫錯了。」
「這是聖人的名字,我相信意思是『興旺』。」
姑姑嘟噥道:「一生下來就死了,興什麼旺。」
恩利奎再次嘗試:「但嬰兒──他在地窖裡。你們可以去看。」
「我要找助產士,這裡和這裡──需要她畫押。」公證人道,趁著那婦人下樓的沈重腳步聲,從樓梯上傳來時,尖刻地強調最後一句話。
助產士疲倦地點一下頭,只跟成年人打招呼,依照公證人沾了墨水的手指頭指點的位置,留下X記號,然後轉頭對姑姑說:「她好像舒服了一點。一星期之內千萬別讓她爬樓梯。即使過完這個星期,如果出血量增加……」她頓一下,希望公證人自動走開,讓她交代更私密的指示。見他沒有一點要離開的意思,她只好換個話題:「關於做棺材,我可以替妳去叫木匠。但他要量尺寸,免得浪費木料。如果妳把屍體抱過來,我帶了一段繩子,可以量身長。」
姑姑氣得挺起身子:「妳是說,他出來的時候,妳沒好好看個清楚?」
「我跑出去求助了。我根本沒看見他。他不在臥室裡。」
「在地窖裡。」恩利奎說,然後他沮喪地握緊拳頭,放大喉嚨喊道:「菲利斯在地窖裡!」
「別胡說八道了!」姑姑斥道:「菲利克斯也罷,菲利西安諾或菲利武也罷──菲利斯哪像個名字?」
「我看,」她對助產士繼續道:「妳雖然連嬰兒出生都錯過了,還以為可以拿到全額費用呢。」
沒有人注意到,母親下了樓梯,每次只踏出痛苦的一步,蒼白的手緊緊握住欄杆。她在最下面一級梯階上坐下,睡袍飄拂在光腳板四周,潮濕的黑髮披在蒼白的肩膀上。
「我要我的寶寶快樂。」她說,然後提高嗓門,讓公證人、助產士、姑姑和恩利奎都回過頭來。「不要興旺,不要成功。快樂就夠了。」
「懂了吧?」恩利奎道。
助產士張口想責備母親擅自下床,公證人嘟起嘴巴,打算捍衛他證明書上名字的拼法,姑姑咬牙切齒,準備把心中的不滿一股腦兒倒出來。但他們都還沒來得及開口,就有一陣震耳欲聾的哭聲,從門廳對面的角落,敞開的地窖門裡傳出來。露伊莎的頭跟著鑽出來,接著是她的肩膀,我被粗率地搭在上面。
「快樂?」露伊莎用壓倒我憤怒嚎叫的音量大聲喊道:「不可能啊,那種又黑又黏的東西一直冒出來。我要替他擦,他就拼命哭,你們看,他都變成紫色的了!」
大人都倒抽了口涼氣,只見她的小腦袋和肩膀搖搖晃晃,一隻手扶著我哭得發抖的身體,另一手抓住樓梯欄杆。姑姑、助產士和公證人都呆若木雞。母親抬起手臂,但她頭昏得站不起來。只有恩利奎衝上前去,把我從他妹妹不牢靠的肩膀上抱下來,讓她可以抓著扶手,把自己的身體拖出地窖。接下來的混亂中,再沒有人提起證明書的事。
恩利奎把我送到母親懷裡,她流下疲倦的眼淚,笑著說:「叫他什麼名字都好,我不在乎。」從那一刻開始,她真的不再在乎。她用最初那個簡單的願望交換一個更基本的願望:只要我活下去就好。
姑姑與助產士克脫離了癱瘓狀態,圍攏在母親身旁。她們握著她手臂,想哄她回樓上去,伸手想把我從她懷裡接過去,呢喃著想要我停止哭泣。
「別管我們,讓他哭吧。」媽媽說,不肯放手,並解開睡袍上半截,準備在樓梯上餵奶。「這是世界上最美的音樂。」
好了,我告訴你的故事,到這兒為止,是我在一九四零年十月的一個晚上,在很短的時間內寫出來的。我之所以寫,是因為某個人要求我這麼做,但最後我卻沒有把稿子交給他。
你沒有問我為什麼。我很想假設你的沈默是出於羞澀。但以你從事的行業判斷,你不可能有這種習氣:比較正常的反應或許是我注視你眼睛時看到的不耐煩,但我卻希望從中找到──是什麼呢?愿宥嗎?
或者就是很單純的:了解。
寫回憶錄是一件讓我痛苦的工作。最早期的童年生活稍好一點,所以我才從那兒開始動筆;寫到後來,我被迫回顧這一生的經歷,我如何養成種種不足以應付這複雜時代的觀念與立場,痛苦自然不在話下。但回憶造成的不適,跟後來發生的事,當我失去一切所愛之時,相形之下,不過是一道陰影。
過去一年來,西班牙新成立的音樂博物館館長,密集的寫信和發電報給我,索取我的琴弓。博物館的人全然不知,我三十多年前就寫了回憶錄,而且還把它留在身邊。我找你來這兒,不是為了討論琴弓──我會履行捐贈的承諾──我也不打算把我所有的文件,交到你更有能力的手中,因為我只能用我自己的方式,在我選擇的時間分享它。要了解並欣賞這部文稿的內容,你必須陪我一起慢慢走;你必須放任我做闡釋。你必須是比我更好的人──最起碼,必須更有同情心。
我知道你最想聽的是我後半段的故事。你希望我從艾璧華開始講,最好在你心裡刻畫出一個活生生的她。要不然,至少也從塞拉茲開始。你已經在詢問一九四零年那場最後的演奏會,我卻攤開雙手──我不可能從那兒開始,就像我不可能從最後一個音符顛倒過來演奏巴哈的組曲。我從來不是那種在演奏會上花樣百出的奇才。我一直按部就班,本質上很保守──我看到你微笑──但我毫無指涉政治的意思。你得原諒我始終是個講究對稱與比例的古典主義者。念在我上了年紀的份上,請賜我最後一次慈悲──事實上,若考慮到我一向不肯配合你為了採訪所做的努力,該說是縱容才對。但我會用誠實報答你。
威翰,我做了一件可怕的事。
是的,請給我──一杯水。
我告訴妳一個嬰兒的故事,他差點活不下來,而且取錯了名字。求求你,容許我繼續介紹你認識那個處於那個時代、那個地方、剛開始接觸生命的美與難處的男孩。
第一部 西班牙,旱鎮,1892年
第一章
我這一生差點就跟快樂結下不解之緣。
事實上,母親想給我取的西班牙名字是菲利斯(譯註:Feliz在西班牙文中意義為快樂、幸福。)。既不是姓,也不是地名(譯註:西班牙人取名的傳統方式,全名中應包含父親的姓氏與母親的姓氏,貴族出身者會再加上家族采邑的地名),只宣示她的一份心願,用的是她所知道最無遠弗屆的語言──這種語言曾經遠播世界各地,包括北歐的荷蘭、非洲、南北美洲、菲律賓群島。唯有音樂能傳播更廣,更深入人心。
我是說,菲利斯「差點」成為我的名字,但實際套在我頭上的名...
目錄
第一部 西班牙,旱鎮,1892年
第二部 巴塞隆納,1907年
第三部 馬德里,1909年
第四部 阿弩爾之路,1914年
第五部 美麗的姑娘,1929年
第六部 鬥牛季,1936年
第七部 古巴,1977年 昂達伊,1940年
尾 聲
作者後記
譯後記
第一部 西班牙,旱鎮,1892年
第二部 巴塞隆納,1907年
第三部 馬德里,1909年
第四部 阿弩爾之路,1914年
第五部 美麗的姑娘,1929年
第六部 鬥牛季,1936年
第七部 古巴,1977年 昂達伊,1940年
尾 聲
作者後記
譯後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