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
佛樓定與他的「後異國」人種 文∕翁文嫻
這是一本溢出我們常態認知的小說,在閱讀過程中就不斷會問:「天啊!這生活的發展我還要再看下去嗎?」然而,因為文筆的真實感,去到平日想都不願想的幽黯領域,那些緩緩如巨象移動的事類變化,竟然一秒秒隨閱讀烙刻到心上。有如小說裡常出現的「體液」,被黏著了,是近日來少有的記憶,完完整整反覆吸引讀了三次。
《作家們》整部小說有七個故事,七位不同名字主角所處的生活情境,也可以合而為一,變成「作家」的各種經歷。寫情節小說的、將生活提煉成文字意象的;或有如現象學派所言,世界之大全斟酌成意識的意向性—作家們心念經常塑造中的,這些外在與內在世界。「作家們」的真義,除了俗語說寫作之人,但深究其中,漸見出作者更大的企圖:這位小說家把一群「書寫動物」,他們塑造「宇宙」的前後構思不同面向、種種經歷或想像得出的當今世界的投射,全倒映在七大章的嚴密結構中,給予所有準備操弄文字的人們一幅作家現象學之奇觀。
譯者卓立在二○○一年《世界文學》(麥田出版)第九期寫〈法國作家佛樓定的另類寫作—後異國情調文學〉,可以稍想像這位小說家的方向:
對於佛樓定的另類寫作,評論家們很難從其中找出他究竟師承哪位前輩或者哪一個文學流派。佛樓定承認他的文學創作受兩種文學潮流的影響:一九二○年代的俄國散文與小說,以及法國超現實主義的詩與繪畫。他非常欣賞一九二○年代俄國史詩式的小說所展現的視野與力量,……他的「後異國情調」寫作是從監獄、從不可能的建構、從完全阻塞、從失敗、從關閉、從一個在智識上完全關閉的世界出發,最後建造出一個雖華麗卻終歸慘敗的世界。
佛樓定在一九九一年出版的另本小說《小眾天使》,曾獲法國的「維勒斐」文學獎(Prix Welper),並摘下二○○○年小說界的「安特爾」獎(Prix du Livre Inter)。除了二○○一年名字第一次出現在台灣刊物,這位小說家原來也在二○○六年,被選入《閃躲—中途停靠—碎骨片》(桂冠出版),這本由雷文斯基(Jean Lewinski)挑選的十七位法國當代詩人選集,編者的詩美學另類奇特。各人詩作觀念有如向傳統邊界挑釁,我們讀著會問:「這是詩嗎?」但隨著不同的承載物,詩的更內在質素慢慢過濾呈現。其中,佛樓定詩作〈短暫的萍水相逢〉,描述戰爭後人類幾乎滅絕的世界裡,一隻大象遇見最後倖存者,但她是一位從未嘗過愛的女人,女人迫使大象和她交媾生小孩。全篇是動物性、孤獨、荒涼風景、人物間夢魘般的暴力關係、也有黑色幽默。可以想像,佛樓定的作品既是小說也同時是詩的構想,而且易被歸入「難以定位,惹人爭議」的文學類型。在《閃躲》書中,有一段佛樓定的半自我介紹,非常值得參考:
一九四九年生於立陶宛的葉佳瓦,或者一九五○年生於法國的里昂。
幼時和青少年期都在里昂度過的,大學主修斯拉夫語言和現代文學。在奧爾良擔任俄文老師,直到一九八七年。一九八五年出版了第一本作品,自一九八七年起全力從事寫作與翻譯。自一九九二年起多次旅居中國南方(香港和澳門)。其作品一本接著一本,以夢境與政治為基礎營造出一個薩滿巫師般的天地,在法國文學所有正式的流派之外另建一個「後異國情調」小說世界。
那麼,佛樓定是立陶宛人還是法國人?他與斯拉夫民族的關係如此深。還曾多次居住香港和澳門。更奇怪的是,他在二○一○年一年內用不同的筆名出了三本書,佛樓定的《作家們》只是其中一本,另有以戴婕為名(Manuela Draeger)的《十一個煙炭夢》、以巴斯曼(Lutz Bassmann)為名的了《老鷹發臭》。有關他不時提到的「後異國情調」,觀看其行止,與一般法國人的「元素」,彷彿故意疏離。甚至作為單一個體的「人」之身分,也故意自動分裂,成為不同筆名,在不同姓名指稱下造出相異的故事世界。他一個人就成了「異國」。
佛氏一九九八年出版的《後異國情調十課,第十一課》裡,曾系統地闡明他的文學計畫。他自述,這不算一個文學理論,也未成為文學流派,而是一種「以法文寫的異文學」(une Littrature trangre crite en franais),「從別處來、往他處去」(Une Littrature de l illeurs qui va vers l illeurs)。那麼「後異國情調」一詞是作者自己提出,成為他文學追尋表達的一個方向。一如《作家們》各篇小說主人翁,也不時運用這個詞彙。但筆者不想直接引述佛樓定借角色「夫子自道」來定義這個文學流派,卻企圖盡量站讀者立場,去描摹或想像已經呈現出來的文學內涵。
一、「中陰世界」的喑啞之聲
《作家們》的角色,有共同的、被社會排擠的邊緣特性。七個而有五個都是監獄囚犯,後來住進精神療養院、或瘋人院。七個角色結局差不多是死亡,自殺被殺或者已經死了。更不堪的是第一個〈馬提亞斯.歐勒班〉,他要數到四百四十四秒然後自殺,但每次在兩百多的時候,焦慮令他總數亂了,只能把槍包回抽屜再入睡。這群高度精神性人物被世界慢慢遺棄,他們年青時都曾熱血過反抗過,加入地下組織,有激烈行動刺殺那些「資本主義魔鬼」、「苦難的負責人」、「笑著到處鑽動的」、「那些管理地球的人」、「名人一個接著一個在攝影機前呼籲打擊貧窮」。這些《作家們》,作品都是賣不出去的,人們總以為作家有一夜成名的好運,但出版社的稿費「其實是很羞辱人的」、「出版五本書所獲得的稿酬,這麼說吧,不會超過一個大樓看守人員在十五天之內收集的年終紅包的總額。」(〈沉默策略〉)。
由於共同的內容成分,初讀印象感到這些文字創作人的社會性悲劇,或作者秉持激越的反抗意圖。但再讀幾次,作品更吸引人片段,漸漸覺得,全書的著力點與社會的不平無關(雖然,它環繞全結構一直存在)。那如身體肉質被牽扯的關切,是作家角色所處的世界之描述。作者佛樓定有一股渾厚深沉的力,慢慢噓息讓他(她)們成形活了。所「設定」他們的邊緣性他們抗拒的生命格局,這類熟悉的文學詞彙反而只概念地圈出,整部小說最濃烈部分,卻完全是我們熟悉的領域之外。佛樓定寫出了將死未死的人,如果作家屬靈性特強的人種—這個遊走在異次元的空間,寫得一筆一筆如此真切。七個高度精神領域的人種已處在「中陰」狀態,佛樓定精準帶著讀者,進入他們的意識、七個不同故事如有一條共同通道。我們試沿著以下文字,想像這條通道的狀態:
它們不用語言地說話,用一種喑啞之聲,一種自然喑啞之聲。……
它承載回憶,意象的回憶,身體的回憶。它用意象之無聲述說或者用身體之聲述說。……
意象的喑啞之聲在身體周圍穿行,而且在這個喑啞之聲當中幾乎總有身體的回憶,身體吸入了並且轉化成它的一部分。當意象的喑啞之聲放棄它的身體回憶時,身體把這些回憶再取回來,用它身體的聲音述說它們。在沉默之中或在非沉默之中,回憶不斷地擴散,一直到變成吼叫時刻或者呼吸時刻或者呢喃時刻,一直到身體擁有足夠的回憶以便能閉口不言。那些不一定是痛苦的回憶,也不一定是人的回憶。……
以上引文出自第六個故事〈瑪莉亞.三百十三所提出的意象理論〉。主角「她」—瑪莉亞.三百十三—她一出場就已經死了。情節安排得很滑稽,本該有位為她清洗身體念經超渡的喇嘛,就在他走進停屍間之際,心臟病突發。因此,她的身體沒有被整修過,用赤裸的半蹲的身體,向一半人半獸的審判者,招供身為人世所寫過的文字創作之內容。她一開場就跑得上氣不接下氣,也許再跑遠,過了這些「審判者」,整個世界將輪換。在這僅存的「非人」而仍有意識的剎那,她朗朗宣讀尚未忘情的一輩子所有:那些創造出來的意象。如果意象構成作家們的世界,「意象理論」就是呈現者更內在的事物。上面一段引文,佛樓定仔細解說意象如何在身體、記憶間形成又離走的過程中,有一種「喑啞之聲」穿過。
這可是佛樓定小說世界裡不自覺所偏愛的美學,雖然,「後異國情調」一詞惹人注目,但筆者認為,「喑啞之聲」形成一份整體氣氛,彷彿與人人的死亡有關,我們在將死未死的回眸剎那之間,極欲分辨的一點人間愛戀。佛樓定這「喑啞之聲」在電影中也偶然出現說。他舉了十二部電影的鏡頭,譬如以下:
在英格瑪.伯格曼《第七封印》中與魔鬼下棋的那一幕,背景是幾個很辛苦地爬山坡的人影。
在穆瑙《不死殭屍》中一棟廢棄樓房光禿禿的正面上有一個窗戶上面出現的殭屍的頭。
在英格瑪.伯格曼《羞恥》結束時一片滿是屍體的空無之海漸漸遠行的小舟。
在王家衛《東邪西毒》中被風吹起的窗紗簾遮了一半的荒涼景色。
的確,在電影裡我們更易穿越國界,尤其當對白語言也熄滅。「異國情調」考究起來應有幾百年歷史了,佛樓定提出「後」異國情調,已沒有異國的驚奇興奮,甚至沒有人種差別,但人人都慢慢有生命的盡頭,那是連聲音也喑啞。〈瑪莉亞.三百十三所提出的意象理論〉,寫的是一個「中陰世界」。可能別的宗教文學已很多涉及,偶然瀏覽過的,多以一個「活人」的視點來寫,但佛樓定有一種摹擬意識的超凡能力,讀者很快便會嗅著瑪莉亞.三百十三逐漸被死亡溶化的氣味,而跟她走入這些界域:
她感覺得到流過她皮膚的黑暗,那黑暗迎向她的臉龐。黑暗與空氣結合起來淌流在她身上,好像一種輕盈的液體,淡然無味,不冷不熱,不會阻礙她,可當她一想到那液體,就會因它而顫慄。那是一種劇烈的幽暗,不讓人有預測將來的光明之餘地。她每走一步,身體每動一下,就感覺得到這個氛圍。她感到呼吸困難,知道她所吸進去的,是一種最深層的而且屬於噩夢的奇怪物質,那是一種基本上承載醜陋和黑碳沈澱物的氣體。還有,因為她赤裸著奔跑,所以赤裸在她裡面所引起的尷尬也限制了她當下時刻的種種感覺。她為自己全身裸體而難過,……
我們很少想到,死亡是一種輕盈的液體;也難以體驗將來會赤身裸體跑過去,全裸、半蹲地受審判,引起尷尬。但這又超合邏輯呢,特別是佛樓定極冷靜、體貼又富層次變化的筆法,使讀者摸著一種文字的量感。這名瑪莉亞.三百十三的結局如此:
她可能一時之間失去平衡,她沒注意到她已經從蹲著的姿勢變成一種更接近動物的姿勢,更靠近大地。她就這個姿勢停留了好幾個小時,假設人們能因此測量出時間的缺席。之後她聚集了她內在所剩的一點能量和意願,開始很緩慢地移動。為了前進,她動用了四肢。她往空無的方向前進。她不再呼吸了。在她的上方,天是一塊堅固的墨水塊。她非常孤單。沒有任何話語陪伴她。她的發言結束了,會議結束了,甚至無法再想像有聽眾了。她極其緩慢地走著。她的手臂和腿陷進塵土裡,然後離開塵土,隨後再次陷進塵土裡。從遠處看,她很像一隻拖著腳步的將死去的可憐蟲子。從近處看,也是如此。
隨著瑪莉亞的離去,佛樓定用了三行更驚人的文字,總結出這實存世界的「相」—
最後,至少在我們後異國情調主義的世界裡,也不再有語言了。正如開始的時候,沒有語言。唯有意象。聲音停了,唯有意象。不管它消失與否,不論它要表述什麼與否,最後,我說最後,真的是最後,唯有意象。
二、「生成變化」的結構方式
一如〈瑪莉亞〉文末所言,這世界「唯有意象」,意念中的象、意識中的象。經歷過人類學、比較宗教學、或量子物理學領域的讀者,將感受到這簡單明瞭一句話的奧義。「意象」不只詩學修辭、也不是作家的文本,它可成為一切「異國」形成的核心單位—有此點「意」,乃慢慢衍生成「象」,開始可以小如螻蟻,最後大至天地四方。這也是本書《作家們》所極力傳遞的訊息。
佛樓定在七篇故事內部,有一個自己演變的結構。一、二篇;三、四篇;五、六篇;好比一副對聯,有相對關係,也有互動關係,這三組間又自成層遞演變。讀完回顧,它像有頭有腳,四肢腰身腹背各司其職,七篇合成一整體,剛剛好把這「寫作」人種各類可能都說完了。他從一次想死而死不去的「餘生」開始。寫到第六篇這個作家已經死了,理應結束。但佛樓定將結構方向偏移,第七篇變成一名嬰兒的故事,題名〈明天將會是一個美好的星期日〉,這是一篇最「好看」的小說,有懸疑、戲劇起伏等等,回復正常。
七篇可以合成一個整體,因為每一篇結構與前後篇相異之間,隱約還有互補的關係。例如,第一篇主角是男,第二篇是女的,兩個主角都努力想死,但結局都死不了。第五篇主角是男、第六篇是女的。前者描寫被社會冷漠的沉默小說家,參加一群著名人士晚會。原因非關他的文學,只因為他是作家生了一種怪異的牛皮癬,小說結局,他拿出手槍殺了一名法國部長。第六篇是女主角,她一出場就在已死未死的狀態,故事不描述與社會相軋的憤怒,卻專心處理多愛她生前的事業。僅有的人間留戀,是她所創作的小說世界—也是一個「意象」的世界。
第三、四篇題目很短。〈開時〉,不斷回憶作家的童年美好時光,如今他在瘋人院被毆打得快要死了,現實的難熬與童年寫作的「開時」並列,變得極富張力。〈感謝〉中的主角現況不明,也可能已經是生命終止時的謝辭。這篇妙文佛樓定列舉了他經歷過的三、四十種生活片段,每一段轉幾句便將之化身某篇小說的某個情節,很適合練習小說的人士閱讀呢。主角牽扯的「人物」層出不窮,包括被一隻動物園的老虎囓咬經歷、或者在寄運中被銷毀的箱子(裡面有一堆愛情信件),最後說還有好幾千人名單遺留了(他的讀者),另還加上幾百萬個死去的人(在一九三七年至一九三八年在蘇聯被處決的宗教人士)。—在布局中令我們看到一名作家的生活觸及面,以及靈魂深深關切的歷史部分。
愈仔細讀,將發現佛樓定愈嚴密的構思,而且是以「生成變化」的方式,上一個生出下一個,七故事獨立,但每一個狀況是處於演變之中,且要與其它六個差異又對照。於是,七故事有如七章,內有一種連綿起伏的氣勢,令人想及中國的章回小說。
三、詩意時刻的張力
讀完全書,陰鬱難過得受不了。但書裡一份緩慢引力,如地質廣博的厚度令你再次想親近它。漸漸感覺這些作家們,身體已漸漸離昇人世,他們嘴角還有不斷的囈語。一些命定的組合,他們是如此摯愛這命運,儘管在世界的席位已生不如死。佛樓定作為一名作家表現的愛,仿如包在一面陰陰的布幕之內。上文提到《法國當代詩選》,佛樓定被選入,不是偶然的。小說不時有歧出常理外的強烈詩意,插在四週喘不過氣的暗沉情節中。
例如第三篇〈開時〉,法文Comancer少了一個「m」字,傳遞小學生作文字寫錯了。譯者卓立也巧妙地不譯「開始」,譯成如寫錯字的「開時」。這一篇故事客觀言非常悲慘,主角一出場是在失控的瘋人院(住了十年),此時院內被一對更瘋狂的男女占領,要他聽命與他們合作—
為他們定出一張為警方工作的間諜的名單,他們希望他剷除掉最後的護士、火星人、殖民者和普遍的資本主義的世界。他們要他清楚地宣告他對在月亮上撒尿的資本家,對廚師們和食堂,還有對菲利普媽媽的看法。
小說內的主角沒有瘋,但毆打他的男女,是占領瘋人院有權力的瘋子。佛樓定且創作了瘋人的對白邏輯,牛頭不對馬嘴間,隱含他們極難堪混亂的童年記憶,讀者剎那會跟他們一樣恍神,有種瘋狂的亢奮。在這場域中,主角被綁在輪椅上不斷挨揍,輪椅被撞在櫃子上撞在牆上,地上是玻璃碎片、翻倒的家具、屍體、血汗臭和藥水酒精的刺味。在如斯場域中,主角腦子足夠清醒知道自己難逃一劫,於是如倒帶般出現了五歲時他開始的文學事業,班上老師蒙蝶太太特別把同學用完的筆記本送他,寫出一個一個編造的複雜故事,用著歪歪斜斜,前後顛倒的文字。—從此,在一切困難的時刻,「都會再次把自己隱藏在那個極深的元始裡,遠離成人的殘酷世界」。
這猶如道出了所有作家的創作原由。主角在這個時刻,總會看到一種「聖母瑪利亞的線」—
他記得他片刻之間差一點被那個外面空氣中的絲柔般的物質給分了心,被那種神奇的雨,因為強烈的興奮燃燒著他,那興奮要他除了書寫之外就忽略其他的心理活動,他對世界上奇怪的事物、對大人們感到不安的超自然現象保有一種好奇心,秋天出現了漂浮在空中的細線,就屬於超自然的奇怪現象,有人對他說那是極微小的蜘蛛在遷移,而另有些人猶豫同意那種說法,比較願意說那是天使的頭髮,並且把它們大量的出現跟深夜飛過的太空船連在一起,……
那些絲線一旦放到地上時,就立刻消逝、蒸發掉、昇華了,所以他記得有一會兒之久,與其全然地被他的心神和手指盡全力地用小孩的話語去描述的意象所占據,他反而試著抬起頭看著那片鬼魅般的雲彩的變幻,不過,他馬上毫不困難地抗拒該誘惑,又回到他作家的工作上面,……
主角在被毆打至死的前一刻,重回「開時」,看到「教堂窗戶之外,成千的神祕絲線漂流在無風之中」,但佛樓定沒有單一發展這畫面,還不斷加入他控制自己不得分心的想法,變得這聖母絲線真像是客觀存在的事實,隨時一剎那分心就插進來。
五歲小孩在學習寫作的幸福時刻,堅信他見到聖母瑪利亞絲線,就算見到奇異,也不能阻礙他的專心。則寫作事業比天使降臨、外來星群的出現更重要。我們靠近幼小心靈的時光,本來已經興奮,卻還比不過他的寫作。這些詩意畫面飄浮在堅執的意志中,另一方也在殘酷瘋狂的現實中,兩面夾著,變得更清晰無比。
四、「後異國情調」的社會意義
當第一次讀完《作家們》,感受無比沈重,想趕快回到日常這個活潑多彩又無比平凡的世界。這個作品顯示了法國的真相?暫不敢說,但它詭異地反面逼出「我們」,華人世界庸常生活近乎天堂地令人欣羨。這些聯想完全不切故事實況,七個故事沒有關於華人(只有在第六個有提到王家衛),好像也不覺得有什麼具體的法國生活,只在第七個稍有涉及莫斯科南方小鎮七十年前的屠殺事件。
然則佛樓定果然造出一個「異國」,疊在地球眾多的不同國種之上。這個國是否人類未來狀況?還是已屬現在進行式?當我們慢慢被世界輪轉得向邊緣滑去。譬如生死時、被主流部落不理解被遺忘時?一群慢慢離地遠逝的人種,在小說世界裡,體會寫出將死未死的情狀。死亡的內心焦慮已不必言說,佛樓定成功模擬出意識內的聲音,那是不用形容詞的。沒有外在觀看,只是已在其內,主角前一動作至下一動作的思維;讀者跟著他們進入,活至他們的內心,其中有男有女。幾乎沒有穿戴也沒有外形,但我們了解,與他們共同哭泣。
題目「作家們」,則七個故事變成了隱喻。兩三百年前,法國的總榮譽多因為文人。就算五、六十年前,法國的文化還是世界之盛世;三十年前,文化人還有些活動的喘息機會。二○一○年《作家們》的出現,令筆者深深震慄。
本文作者翁文嫻,現任國立成功大學中文系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