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嚴肅的文學都是宗教文學──《喜歡生命──宗教文學獎得獎作品精選》總序 漢寶德
靈鷲山佛教基金會與媒體合作辦理的「宗教文學獎」已是第五屆了。在五年中,評出不少優秀的作品發表在副刊上,因此打算結集出書,以廣傳播,希望對社會發揮較大的影響。
心道法師在台灣佛教界的領袖中是比較關心社會文化的一位。他喜歡談「宗教」,不單談「佛教」,是以寬闊的胸懷來看人類的心靈,並不著意於宣傳佛教的教義。他認為世上一切宗教都有共通的價值,所以展現宗教文化、淨化社會比宣揚佛教還重要。基於這種高貴的動機,他創辦了世人不甚了解的世界宗教博物館,同時舉辦頗費思量的「宗教文學獎」。在文化界,這兩件事都是創舉。
難怪大家對「宗教文學」的意涵都不免爭議。
什麼是宗教文學?
聯副曾為此舉辦了一次座談會,請得獎的作者現身說法,自創作經驗中尋找宗教文學的意涵,同時邀請文化界的名家自各個不同的角度,述說他們的體會,試圖界定宗教文學的範疇。那次座談會的收穫豐碩,深化了大家對宗教文學的理解,但也反映出自文學領域中切割出宗教文學的困難度。
問題的關鍵在於「宗教」這個形容詞的解釋。如果把「宗教」視為教義的宣揚,宗教文學就只是用文學美化的傳教工具,絕非創辦人的原意,其次是把宗教解釋為宗教背景或宗教主題,宗教文學就是自宗教中取材的文學,其義蘊亦很狹窄。最後是視「宗教」二字為宗教精神,宗教文學的意義就很廣闊了。
對於評審委員來說,矛盾在於,表達宗教情懷的文學也許是我們所認同的定義,但也是最難與一般文學切割的定義。心道法師在討論結尾中說,他的出家與金庸的小說很有關係,所以他肯定小說能轉化人心。如果以這樣廣闊的胸懷去定義宗教文學,與一般文學就難劃分了。
這使我想起建築與宗教建築的關係。在我以建築或美感為題演講時,常常舉一些古代的經典建築為例。可是不自覺的,所舉例子幾乎都是宗教建築。若以宗教建築為題演講,可能講些不同的內容,但舉例卻是相同的。這實在因為建築藝術是與宗教分不開的。人類文明中若無宗教,也許就只有建築物(building)沒有建築(Architecture)了,也絕不可能保留到今天。
人類歷史上的精神產品都發自於宗教,文學與藝術也不例外。一直到今天,雖然宗教已不再占有文明的核心地位,而現代到前衛藝術的作品,具有深度者,幾無不與宗教的情懷相關。當藝術家向內心發掘的時候,他們不經意的就會觸及宗教的議題,生死、善惡,是人類終極關懷的基石。藝術家像孫悟空,千變萬化,想在藝業上有所突破,卻很難跳脫宗教這個如來佛的手心。嚴格的說,所有嚴肅的文學都是宗教文學。
藝術與文學直指人心。只是他們所要發掘的也許是人性中光明的一面,也許是潛存的醜惡的一面。現代的藝術把人性的真實與醜惡畫上等號,對於美與善的價值,視為文明的虛偽與假象,其實也是宗教精神的反射:他們所表達的是深刻的反省。十九世紀以來,科學思維使知識分子看穿了文明社會的人性,看到了內在的獸性,在人性與獸性的對立與掙扎中找到真正悲源。自一個觀點看,這是直探宗教的心源,是宗教文學的根基。宗教慈悲心懷正是要為人類解開這個永恆的結,進入平和的心靈世界。
為什麼要倡導宗教文學呢?
因現代藝術的領域只著眼於發掘「真實」,誇張心靈的矛盾與衝突,造成心靈的震撼,卻沒有告訴我們如何突破這樣的「真實」,進入平和的世界。賴聲川先生把宗教與藝術的關係看成藥與病的關係,原因在此。文學家、藝術家是心靈的診斷者,他們看出了病,卻沒有可以治病的藥。宗教精神的發揚就是為我們指出心靈平和的道路。以暴露文明病態為主調的文學與藝術,加上縱容人類原始欲望的商業文化,使得今天的社會陷入人類價值空洞化的危機。心道法師希望找回社會失去的倫理價值,就是要用宗教情懷去破解時代心結的意思。
要解開這個心結就必須認識生命,喜愛生命,自正面看生命的價值。文學家執筆創作時,胸中懷著慈悲的情懷,就會透露出對人世的愛心。一般文學與宗教文學的分別,不過是對生命關懷的差異而已。
在過去五年中,自宗教文學獎的得獎作品中,我們看到很多篇觸動心靈、為生命感動的作品,可知已經有效的鼓舞起文學青年的社會關懷,創造出正面的、足以安頓人心的文學。希望這些作品的出版可以把信息傳播出去,發揮重建生命價值的作用。
(漢寶德,宗教博物館館長、知名建築學者、美學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