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縫

推薦序

我看你的詩長大　鬼

　　每一次看這些詩長大
　　以為老得不會再記起
　　骨髓腔傳來咯咯的回音
　　停不下來
　　人丁單薄的詩社裡
　　不斷生產順產難產
　　流產水產笑產無產
　　只剩下煙火的十年
　　多少羽翼豐滿
　　多少身材走樣
　　多少還是單薄如火柴
　　擦亮一條街
　　折斷一世人
　　是夠老了
　　老得不會再記起
　　卻一眼就認出你
　　抓撓腋下的金手指
　　熟悉的高潮
　　鬆動一口牙
　　即使躲不過
　　老掉牙齒的問題
　　我們還可以幫對方補牙
　　一起看著這些詩
　　長大

推薦序

詩人的菜單　梁匡哲

　　翻開每期的《好燙詩刊》，總是會看到小縫的詩，那大概是最初我對她的印象吧。
　　
　　後來跟她認識久了，在網上聊，又看著她在臉書貼的美食照，配上幾句耐人尋味的話，更讓我深信不疑，她不愧一個真正的吃貨。
　　
　　在資本主義高速運作的台北，一方面能感受城市那種速度，另一方面呈現走神「現代性」特徵，在此，小縫也留下了她的生活軌跡：少男少女，約會也是去麵店、約在澡堂、穿著藍白拖，還有總是夏天的背景，將詩中所有物件連結起來便是青春的星圖了。青春口味的世界，因為青春是小孩和成人的「之間」，既沒有退路，亦踟躕不前，致使雙重視野的交疊。沒錯，她對社會有某程度的理解，但也不代表熱望消褪，是一種浮動而不是靜止狀態。
　　
　　「那男孩白白淨淨/像衛生紙捏走一個下午」<關於那個男孩的口吃>
　　
　　「那些像陽光搶眼的男生/從來沒有喜歡像我/經過也只是一株盆栽的女孩」<盆栽女孩>
　　
　　她的詩藝能夠很好地維持平衡，有時也很瘋狂。每一首詩都是一個派對，有著很強的視覺刺激，你不知道接下來有甚麼會發生。然而就這種「然後呢？」的期待中，每有驚喜乍現。例如盛夏：「整個夏天/我不吃冰淇淋/冰淇淋卻因我而亡」，「夏天也可以像戀愛那樣/一口吸光」<櫻桃小姐>，「夏天一到/街上到處是行走的炸物」<天婦羅>，寫榴槤：<你是那種遍尋不著的榴槤>：「氣味濃郁的女孩經過/都跳起草裙舞」。夏天適合腐敗，潛台詞是夏天也適合戀愛，如同花火乃無數生與滅之所存，每個人都被汗水雨水淚水打濕了，好像生存本身就已經是戲劇一樣。
　　
　　我想了很久，怎樣用認真的語言來討論她的寫法。那並不是緊扣事物本質的那種「詠物」，不是「它是怎樣」。而是那條逃逸路線：「它可以是怎樣」，繞過了很多黏著在事物的標籤。我發覺她的詩簡直就是分子料理，與其說她將食物入詩，倒不如說她將詩歌入饌，還來得比較準確。所謂草蛇灰線，就算有時各有側重也好，「吃」和「愛」幾乎是同步進行的，他們的性質相近，不時移形換影。東西不放進口裏不知道味道，不談戀愛就不知道有沒有愛的能力。當然有時候也會踩到地雷，「愛」會構成身體的感覺，尤其是餓的感覺：
　　
　　「字句沾滿的思念/肥美露骨的豬腳、鮮明的醃黃瓜/一口接一口忍不住」<豬油拌飯>
　　
　　「少女啊少女的少女/也曾站在福利社前探望麵包的病情」<尖銳也是一種聲音>
　　
　　是啊，她寫的很多都是情詩，有不少還要是過了「賞味期限」的愛情。在臺灣文青亮句情詩大行其道的當下，可以說是另類的風景。也許，鑽探情詩可能性所需要的不再是表白與訴說，而是打開那些並不浪漫的事物，很弔詭吧。在離題與扣題之間，抽取肥甘的精華。她又說「愛情在你經過的每個窗口/保持距離，以測美麗」，我實在不知道她是不是真的這樣認為，如果是的，則這種神諭式的啟示，不曉得對愛情是不是好事？
　　
　　正如她在創作理念自謂：「或許是一種青春期與童趣的撞擊下黑白色的視野」。這樣的話，童趣就不是「見山是山，見水是水亅，而是「見山還是山，見水還是水」了。表面上所描繪事物諸相，卻已經穿透了表象直達內核。例如<沒滿的婚姻>寫到世俗婚姻的想像，竟也有著「童趣」。首先強調關係裏的「位置」，在柴米油鹽的廚房、衣櫥、陽台、冰箱裏，縱然是家的所在，卻要以極不安定「爬進」、「跌入」等動詞，藉眼淚的自然，到眼藥水的人工，說明早已不是那回事了。<舊情人>裏談到爛的戀愛，我不禁想起了夏宇<秋天的哀愁>：「不愛了的那人坐在對面看我像/空的寶特瓶不易回收消滅困難」，由於有「情」益顯其「舊」，挾著魯蛇之勢，翻出了可喜的新意。詩中首節的「我們」降級為那種牙縫菜渣似的「遠房親戚」，那種變質教人厭惡的「親」，不也盡顯猙獰的面目嗎？後來三節，出現的「螢光河馬」、「長頸鹿」以及「鳳梨釋迦」，站在當下的我，思憶起過往種種，才初始地覺察到「異化」之後的你，其實並不可愛的(但詩中明明那麼可愛)，尷尬不是，恨也不是，「真的好久不見」，最好不見。
　　
　　而青春的另一個特質，就是用不完的時光。這幾乎成為這本詩集的另一條主線，我想起村上《挪威的森林》：
　　
　　「如果人生能夠在18歲和19歲之間來來去去就好了吧。」
　　
　　「18歲過完之後是19歲，19歲過完了又回到18歲。你不覺得嗎？那時候要煩惱的事情真的比較少。」
　　
　　煩惱的事或許也不是很少的，只是瑣細而已，在這種境況之下，整個青春彷彿浸泡在柔鏡中，然後才慢慢加速。因此常有顛倒之感，「日子總在童年熱身以前/開始折返跑」<日子正洋洋灑灑折返跑>，尚有餘裕去找他人認為「無聊」的詩意，打呵欠，對此莫名所以的敏感，「昨日的回憶很爛/躺在單人病床上發呆」。在這種無無聊聊的日子，她寫出憂傷口語的<我在>。臨睡之前，思潮起伏，卸下了詩人的外衣，回到了質樸無華的懵懂狀態，捕捉時間的「超慢速」、「超高清」。意象小到恐怖的程度，連無關宏旨的蠹蟲(產卵!)攝入眼底。全詩並沒提到任何有關「等待」的字眼，而且沒有給予讀者一些他的細節，只講一件事：你總是在抽煙。最不動聲色的部分是菸灰缸，剝離了原來語境，作為一個媒介和「你」的能指，連接了「你在」到「你不在」，句句言你，最後孤立出「我在」的痛感。正因為甚麼都沒發生，整首詩突出「無事」的可寫性。
　　
　　那麼詩呢？最有趣的地方，雖然彼此有著微妙的文化差異，她詩中的幽默感還是隨處可拾的，譬如寫詩這件事情：『創造本身來自於健忘/媽媽說/你們到底在幹嘛/「媽，我也不知道」』，愈簡單的句子愈能夠惹人莞爾，因為不知道所以美麗。與辛波絲卡的名句「我偏愛寫詩的荒謬，勝過不寫詩的荒謬」遙相呼應，對於「詩」的自覺性，使得她早有一套想法且不無戲謔：「寫詩趕不上門診的速度/看詩追不上過濾繁殖的病毒/這年代詩講求通樂/要通要順還要能附和」。如果我們說「詩人」是「詩」的幕後策劃者，那麼詩人之為詩人，就是因為他能夠走上前台，加入參演的部分，這個時候他的觀察和表現就分不開了，也是詩的骨肉契合之處。
　　
　　說這麼多，歸結只是想說一句，我期待這書的面世，希望小縫往後依然天真爛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