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序
端坐高枝的蟬唱——讀《M+D 母女文集》
詩歌河流上的詩人,如纖夫,拉扯著這片「孤帆遠影」,從歷史的叢林峽谷中淡進淡出,且生生不息。人類的文明史從這個角度上閱讀,充滿了「詩意」。而詩意,正是人類活著,繁衍至今還依舊充滿期待的證據。
在此,「詩意」是一個大概念,包含著人類所有的意義與無意義。
一眨眼,人類已開始進入 AI 時代。尤其是在後疫情時代,詩歌所具有的人的「溫度」究竟在哪裏?還有沒有意義?詩人們在逼仄的窄巷中,是否還能看見寬闊的未來之路?我們心灰意冷的未知之所,還有什麼可以慰藉我們的長夜?
我當然知道,詩歌從未真正解決過凡俗日子中的人的困頓。這,正是一種天大的「詩意」,一種分明要來卻又永遠缺席的喟歎,這無上的「喟歎」,便是詩歌史的全部。便是人類史的全部,也是個人史的全部。
我也當然有權利,不去喜歡這樣一類詩人,以及他們的所謂的「詩意」,他們盡情地在時代與個體的困頓中自嗨,翻江倒海。丟掉了本該完全屬於他們的那些謙卑。成天為寫不出詩句(傳世的不朽的)而苦惱的詩人,真是可笑!
那種標榜自己是為詩歌而生的詩人,真是生錯了地方!
相反,我倒是很欣賞那麼一些人,默默地寫,慢慢地寫。沒有主義,沒有相互捧場的「圈子」。他們也不在乎別人的評論。這個星球上有近八十億的人口,誰會在意誰的哭天喊地的「詩意」?這場景看上去,倒是挺有「詩意」的。
在他們看來,詩歌其實很簡單,就是一陣情緒的波動,就是一陣風。
香港詩人尹遠紅便是這樣認為的。她說:「波動與風,使我與這個時代有了觸摸與互動,這便是意義,抑或叫詩意。」
這次受邀為她的新書作序,我系統地閱讀了她近幾年寫的文字。給我印象深刻的也就是世事的、內心的「波動(不是波瀾)」與「溫度(不是溫暖)」。
詩人在一首寫給父親的詩歌中寫道,「山越來越矮小 / 越來越喘息」〈來吧!我們一起〉,與父親相比,山越來越矮小,與山相比,父親的喘息越來越深重。這裏既有情緒又有溫度。可惜的是,殘酷的溫度,它只殘不酷。這就是詩意。
再比如在這首寫給女兒的〈愛你〉中,詩人寫道「唯獨愛你,是我今生最長久最確定的事」。是啊,還有什麼比知道愛一個人更確定呢?愛不是一陣風,是風過後綿長的情緒,是一種有海拔的溫度。
這樣的詩句不經雕琢,款款而來。
如果一定要說詩人肩負著什麼使命,那這個使命便是:愛。
愛父母、愛兒女、愛愛人、愛自己,愛一切值得愛的人或事物。這些在尹遠紅的詩歌中都有顯現。
其它不說,單單詩中把「愛自己」寫得如此令人難忘的詩人還不太多。這不是自戀,是一種新生,是在既有情緒之中,滲透著自己的原則與個性。「踩著地上瓜果腐爛的時間 / 黑色的 / 傾聽木棉炸裂的時間 / 白色的 / 林間蟲鳥即興演奏的聲音 / 在它們中間,稀釋黑與白」〈黃昏之後〉,第一眼看這些句子,就只是一截閑適與觀望的某個黃昏。為什麼不是清晨,或午後?在給這首詩命名為〈黃昏之後〉的那一刻,詩人主宰了時間,也主宰了空間,且毫無商量的餘地!這便是愛自己的最好注釋。在〈港大外的道路〉這首詩中,詩人給她的讀者分發了酒、山色、月色,詩人寫道「讓醉返回酒 / 返回山色 / 讓花的嬌喘 , 還給月色 /——盡是好酒」,我們似乎看到了向風或背風而行的女子,在微醺中對自己自語:「盡是好酒」,這是對自己莫大的肯定的肯定,是「愛自己」的完美表述。
通讀文稿,還發覺詩人尤為喜歡「玫瑰」這個意象。在詩人筆下,玫瑰如同寶藏。在詩人的臂彎上留有刺的劃痕與葉瓣的香氣,這是靈魂對接的暗語嗎?或只是港島線上的一痕詩意。在玫瑰的出沒處,鋪展漫天的情緒與目不暇接的對視。
而詩歌,恰恰是對視的產物。
你看「她說她那裏 / 也有一支古箭 / 自那只愛情鳥迷失叢林後 / 一直高懸 / 金色的,只射擦玫瑰的心」〈箭與劍〉。在這幾句詩中,我們真的感受到了冷兵器時代也有的那些可歌可泣的美麗,也有無法約定的或不期而遇的邂逅。這或許便是詩歌的蹤跡吧?
這也是玫瑰的蹤跡!我更願把這看成是詩人的出處、來路與未知的末日。
詩人還寫過「總是喜歡給喜歡的套上 / 漂亮優質的語衣 / 給借來的時光 , 過路的風景 / 給霧途的玫瑰與遠方」〈總是喜歡套上漂亮的語衣〉。在這首詩中,也集中體現了詩人的風格,詩人愛自己(漂亮的外衣)、愛愛人、愛玫瑰、愛遠方……
行文至此,我會問自己:有了這些「愛」,哪怕不寫字,也都將是一個有情緒與溫度的詩人了吧?
當然,詩人尹遠紅對詩有自己的看法,她寫道:「這古老的語言,總在 / 下一代手中翻新 / 像星星的夢境 / 出浴的朝陽」〈語言〉。
在香港詩壇,尹遠紅算是一個新人,一個鋼筋水泥森林中的「下一代」。也願詩人如星星的夢境,出浴的朝陽那樣,帶著情緒與溫度,慰藉你的讀者們的漫漫長夜。
二
「這古老的語言,總在下一代手中翻新!」
這句詩就像一個預言,讓我也有機會閱讀這本《母女文集》中另一個作者——詩人尹遠紅筆下的「下一代?」——她的女兒詩嘉的文字。
當然,我讀到的詩嘉的文本,只是她全部文字中的一鱗半爪。
童話、散文、小說(短篇)、詩歌,不同的文體,不僅僅呈現的是她對文學的持續的熱愛(這一點非常可貴),更顯示了這種實踐過程強大的成長力。
我們不能忽視任何一個在二十一世紀初成長起來的年輕人。他們的那些特質,就是未來的特質。是我們這一代人不具有,但又必須時刻觀照的那種存在。
但令人汗顏的是,我們中的許多人,其自身已經被時代打得潰不成軍!面對過去、現在與將來,我們早已經啞口無言。或許,這就是生命之河的必然。
因此,我們與其在對未來難以企及的哀號中神不知鬼不覺地老去,倒不如潛下心來,讀讀青年人的文字,與他們的喜怒哀樂時時打個照面,在煙塵繁複的世相中,諦聽那些稀缺的品質與共鳴。
這也是我為詩嘉的文集寫點什麼的初衷。
我注意到,詩嘉文集中最早的一篇寫於 2009 年1 月,小學六年級。我驚歎於她的聰慧,在那些文字起落中,我彷彿看見含羞草與小作者不停地互換著各自的存在與生存狀態。有時他們是疊合的,在由天光映照的角落裏暗自神傷。那種情緒完全超越了作者的年齡,她看不透結局,可又相信結局的存在,「存在」始終在,且不斷地和她打著啞語。
於是,它回饋以這樣的文字。
「其實,生長在與世無爭的牆角,本就是種福氣」,「它們(燕子)起飛時,帶走了無形無色的塵土,也帶走了向往天空熱愛自由的含羞草的心」(童話《含羞草》)。行文沉著,畫面切換簡潔自如。我聯想到她現在的影像剪輯工作,突然發覺,她在十幾歲上就展露了這方面的潛能,或趨向。我不確定詩嘉在澳洲新南威爾士大學的具體專業,這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始終展示給讀者的是一顆悲憫的心。
正如她寫的那樣:「有時候,一個小小的微笑就是最好的回報。」
「回報」如同一面鏡子的內層,流動著的是悲憫的水銀!
這是一個孩子的信念。一個還在成長的信念。更多時候,她是她自己的羅盤,也是她調撥方位的手指。
悲憫之心也貫穿在詩嘉的其它文字中。在散文《泥土之上》中,她詳細地描繪了她與曾祖母的一段生活經歷。可以看出,一個未成年女孩的生死觀已初步形成。比如他懂得「在米飯中插立筷子象徵著墓碑」。那麼,「墓碑、死亡」,這些灰黑色的詞語,出現在清澈的瞳孔中是什麼顏色?
「今晚的夢也似往常,夢中照樣是一座孤立的泥胚房,照樣有滿牆的洋燭和豎著木筷的瓷碗,但不同的是,癟著嘴的曾祖母,走向那碗不再冒熱氣的米飯。蠟白的月光鑽進碎瓦片,爬上桌子,爬了個滿地……」
誰都會經歷至親的離去,每個人都會有自己獨特的記憶。在詩嘉的記憶中,死亡就該是曾祖母癟著嘴的顏色,是蠟白的月光的顏色。
這些奇特記憶,構成了詩嘉生命底色的一個重要片段。
多年後,她寫道,「曾祖母還站在那裏,就像是院壩上呼地又新生出一株古樹;走過幾方土地再回頭望,她又變成了一棵樹椏,還徐徐揮動著樹葉;最後,她終於小成了一顆櫻桃,落下來。」讀到此,我感同身受。
祖輩就是用來消逝的。不是嗎?
在我眼裏,說詩嘉是一個詩人更準確。
她與幾個熱愛詩歌的年輕人組成的「詩人遊擊隊」,把「詩喃」引入上海,幾場公開的活動非常成功,反響極大。我想,假以時日,詩人遊擊隊會成為上海詩壇的一股力量。
她們不一定要打勝仗,快樂、自由地表達就好。
因為詩歌,已經到了反叛詩歌的時代!
我也是首次接觸詩嘉的詩作,她具有敏銳張揚的詩歌神經,充滿個性與張力。在她詩歌脈絡的紋理中暴露了她的時代與這個時代中所有的不堪。
更令人驚喜的是,她的詩歌,為更年輕的一代人所接受。
我喜歡這樣的詩句:「此刻,月亮癱倒在調色板裏 / 一百輛火車槍斃我的胸腔」(〈面包喝光了〉)。又比如「開門,叩響;/ 跑,再跑!/ 雙腳摔入沒膝的深藍」(〈失焦〉)。「她的舌尖輕舔紅色的 / 曠野,便在一切語言之上」(〈短途〉)。
看見了沒?一個從小愛繪畫的孩子,開始用漢字塗鴉她內心的那些無限可能的圖案了。她自身也將充滿無限可能。
大弓一郎
20230720 於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