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三天前我離開日內瓦,不疾不徐地往前行進,抵達薩格勒布以後,我上郵局領取郵件,發現提耶里捎來這封信:
今天早上陽光燦爛,暑氣襲人;我爬到山坡上畫畫。雛菊盛放,麥田新綠,樹蔭寧謐。回程的路上,碰到一個騎小馬的農夫。他翻身下馬,為我捲了一支菸,然後我們蹲在路邊一塊抽。塞爾維亞語我只懂得隻字片語,不過我勉強聽出他的意思:他買了麵包要運回家,他花一千第納爾找了個手臂粗、奶子大的妓女,他養了五個小孩和三頭牛,還有打雷的時候一定要當心,因為去年有七個人被雷劈死了。
隨後我去了市場。湊巧碰上趕集,見識到琳瑯滿目的商品:用整張山羊皮做成的包袋、讓人看了直想收割好幾公頃黑麥的鐮刀、狐狸皮、匈牙利紅椒、哨子、鞋子、乳酪、馬口鐵珠寶,還有用依然青綠的燈心草編成的羅篩,一些蓄鬍子的男人忙著為羅篩完成最後一道工序;形形色色的人群在一片繁忙景象中走動,他們有的斷了腿,有的缺了手,有的爛了眼,有的渾身打哆嗦,還有些拄著拐杖。
晚上我到金合歡林蔭下喝了杯酒,在那裡聽吉普賽人互相較量歌喉。返回住處途中,我買了一大塊油質很多的粉紅色杏仁糖。果然是東方!
七月四日
寫於波士尼亞特拉夫尼克(Travnik)
我研究了一下地圖。那是一座三面環山的小城,位於波士尼亞地區的中央。他打算從那裡北上貝爾格勒,他應「塞爾維亞畫家協會」之邀,即將在當地開畫展。我預計開我們翻修過的這台飛雅特老爺車,帶著旅行的行頭,在七月底那幾天到那邊跟他會合,然後繼續前往土耳其、伊朗、印度,也許還走更遠……我們準備用兩年時間旅行,身上帶的錢可以花四個月。旅行計畫很模糊,不過做這種事的時候,最重要的是先動身上路。
十歲到十三歲那段日子,我總愛趴在地毯上,靜靜地端詳地圖集,放下一切、遠走高飛的欲望油然而生。想像一下巴納特、裡海、喀什米爾那樣的地區,迴盪在那些地方的音樂,在那裡邂逅的目光,等待你發掘的觀念和想法……當尋常的認知開始受到衝擊,而我們的欲望卻設法抗拒時,我們會設法為自己的執著找理由。然而我們找到的理由通通不值一文。事實是,我們並不知道如何形容到底是什麼在驅使我們。某種東西在內心滋長茁壯,逐漸掙脫纜繩般的羈絆,直到某一天,儘管不怎麼有把握,你還是義無反顧地揚帆而去。
旅行毋須動機。旅行很快就會證明,它本身即已足夠。我們原以為自己出發成就一場旅行,但旋即換成旅行在成就我們,或者令我們俯就求饒。
……信封背面還寫了:「別忘了我的手風琴,我的手風琴,我的手風琴!」
這樣開場很不錯。對我來說也是。我坐在薩格勒布郊區一處咖啡館,完全不趕時間,前面擺了一杯虹吸白酒。我凝視向晚暮色,看著一間工廠人去樓空,目送一個葬儀隊伍悠悠走過──他們打著赤腳,手舉黃銅十字架,女人戴著黑色頭巾。兩隻松鴉在一棵椴樹的枝椏間聒噪不休。我風塵僕僕,右手抓著一顆啃了一半的辣椒,在內心深處傾聽剛度過的一天時光歡欣快意地落幕,宛如峭壁猛然坍塌。我舒展渾身筋骨,大口暢快呼吸。我想到貓有九條命的傳說;真覺得自己剛走進第二條命。
甜瓜的氣味
貝爾格勒
午夜鐘響,我在「華麗咖啡館」前停車。街道還散發著熱氣,宜人的靜謐氣息縈繞在周遭。隔著用掛鉤繫在兩旁的窗簾,我觀察坐在裡面的提耶里。他在桌布上畫了一粒實物大小的南瓜,然後為了打發時間,又畫了一顆顆小小的瓜籽把它填滿。想必特拉夫尼克的理髮師不常見到這傢伙。他有一對宛如鰭翼的耳朵,還有一雙靈動的藍眼睛,看起來活像一條玩累了的頑皮鯊魚。
我把臉貼在窗戶上待了許久,才往他的桌子走去。我們舉杯對飲。我很高興看到這個由來已久的計畫具體成形;他則很高興夥伴前來跟他會合。在此之前,他一直不懂得怎麼適時止住行腳。沒經過鍛鍊,他就做了太過漫長的徒步旅行,導致他因為疲憊而失去神采。他滿頭大汗,拖著受了傷的雙足,穿越一片片陌生鄉野,他無法懂得生活在那裡的農民,於是隨著步履行進,他開始質疑已知的一切。他覺得這個長征事業相當荒謬,這種浪漫情懷愚蠢不堪。在斯洛維尼亞,一名客棧老闆留意到他渙散的倦容和沉甸甸的大背包,用德語善意地說了句「客官,我這人還算明智,習慣待在家呢」,結果只是讓情況更糟而已。
接下來在波士尼亞待的那個月,他忙於作畫,心情也終於沉澱下來。先前他腋下夾著自己的畫,翩然抵達貝爾格勒時,ULUS(塞爾維亞畫家協會)那些畫家把他當兄弟般接待,並為他在郊區找到一處閒置的工作室,於是我倆有了棲身之處。
我們重新把車開上路;那地方離市區真有一段距離。通過薩瓦河上的大橋以後,還得循著河岸上的兩道輪溝往前開,才會來到那塊地,地面上長滿了薊,幾棟破舊的樓宇座落其間。提耶里讓我在最大那棟房子前面停車。我們默默地把行李扛上昏暗的樓梯。一股松節油和灰塵的氣味嗆入口鼻,熱氣令人幾乎窒息。響亮的打呼聲從半開的房門傳出來,迴盪在樓梯間。在一個沒有任何陳設的偌大房間中央,提耶里已經把一小塊跟四周破損的地磚之間有一段距離的地板打掃乾淨,在那上面安頓好自己,簡直像個懂得打理生活的遊民。那裡有一張生鏽的克難床,他的繪畫器材,煤油燈,還有一具擺在楓葉上的小火爐,旁邊擱了一個西瓜和一塊山羊乳酪。當天洗的衣物晾在一條拉撐開來的繩子上。居住條件很陽春,不過看起來是那麼自然,我覺得彷彿他已經在那裡等著我好幾年了。
我把背包攤開在地板上,穿著一身衣服就睡了。屋外的毒芹和傘形花一路長到窗邊,窗外是夏夜的天空,星星好明亮。
☆☆☆
在一個全新的世界中無所事事是最能令人全神貫注的一件事。
在薩瓦河大橋的巨大橋拱和薩瓦河與多瑙河的匯流處之間,貝爾格勒的郊區在火烤般的炎夏裡塵土飛楊。這個城區叫作「薩伊米希特」,意思是「展覽場」,因為這裡曾設有農業博覽會的展覽設施。納粹將展覽場改為集中營,在四年期間,猶太人、反抗人士和吉普賽人成百成千地在這個地方喪命。恢復和平以後,市政當局粗略整頓了這些淒愴的樓閣,為牆壁重新塗上灰泥,讓政府資助的藝術家進駐。
我們這棟房子門歪了,窗戶破了,沖水馬桶不聽使喚;裡面有五間工作室,住客從身無分文的小伙子到放浪形骸的富家女都有。樓上那幾個房客生活最拮据,每天早上,他們會拿著肥皂刷,跟門房一起站在樓梯間的洗手台前協助他刮鬍子。門房是個殘廢軍人,頭上永遠戴著一頂鴨舌帽,房客們得幫他捏著下巴的皮膚,讓他用僅存的一隻手小心翼翼地操縱刮鬍刀。他體弱多病,比水獺還要疑神疑鬼,成天沒事可做的他只能悄悄窺視樓裡那個年紀還輕、容易被男人誘拐的女孩,還有到廁所(是土耳其式蹲廁,得先把口袋清空才能蹲下那種)裡頭撿各式各樣的小東西:手帕、打火機、筆等等,因為心不在焉的使用者總會把它們忘在那裡。一樓的幾間工作室分別住了文學評論家米洛凡、陶藝家安納斯塔斯和農民畫家弗拉達。他們隨時願意幫我們忙,當我們的通譯,借我們打字機、破鏡子、一小撮粗鹽。每當有誰成功賣出一幅畫或一篇文章,就會邀請全屋子的房客一塊開趴,白酒、甜椒、乳酪,大夥吃吃喝喝,喧鬧一陣以後,就會在什麼也沒鋪的地板上直接躺下,沐浴在陽光中集體睡午覺。老天爺知道他們日子過得很拮据,不過納粹占領和內戰那些黑暗年月已經教他們懂得恬淡生活的價值,而薩伊米希特這個城區儘管物質條件不佳,卻有專屬於它的一種純良和自在。它像一座叢林,罌粟花、矢車菊、雜草聯合攻擊那些破敗的建築物,一片靜謐的綠意淹沒四周立起的棚屋和臨時住所。我們隔壁那棟房子裡住了一位雕刻家。他的下巴上留了髒髒的大鬍子,掛在腰帶上的斧頭看起來像一串左輪手槍。他睡的是一塊草墊,草墊擺在一尊他已經快要完成的雕像底下,雕像呈現一名上身赤裸、手中緊握衝鋒槍的擁護者。拜時運之賜,他成為全社區最有錢的傢伙。死難者紀念碑、紅色花崗岩星形雕塑、與百里長風纏鬥的游擊隊員塑像……他接到的案子至少可以讓他忙上四年。這倒也無可厚非;革命原本是祕密委員會的執掌,但後來安定了、僵硬了、石化了,於是很快就成為雕刻家的業務。像塞爾維亞這種不斷起義、抗爭的國家早已擁有相當可觀的英雄譜──躍起的駿馬、出鞘的軍刀、非正規軍成員──因此按理說靈感俯拾即是。不過這次情況比較棘手些。解放者展現迥然不同的風格,成了打赤腳、理平頭,神情憂慮的凡夫俗子;雕刻家在我們登門拜訪時會按照塞爾維亞習俗,送我們一根果醬匙,這似乎間接意味著這個地區不再尚武好戰,變得溫柔甜蜜了。
空地另一頭有間酒品販賣處,旁邊是一家冰店,那裡既是郵務所也是聚會點,讓這群生活在天空和荊棘叢間、與母雞和湯鍋為伍的人有個交流的所在。民眾會到那裡買沾有泥巴的笨重冰塊,和一種吃了以後直到晚上都還覺得口齒酸澀的山羊乳冰糕。小酒館只有兩張桌子,每天酷暑最盛的時候,城區裡的拾荒老人會圍坐在那裡睡覺或分揀他們的收穫。他們發紅的眼睛動個不停,由於長年一起在垃圾堆裡撿破爛,他們的模樣變得像一群在同一個袋子裡長大的白鼬。
冰店後面是一名烏克蘭舊貨商人的地盤,他住在遍地寶物中間一個整理得非常清潔的小角落。他是有份量的一號人物,喜歡在頭上戴著一頂附耳鴨舌帽,做起生意來煞有介事,手下擁有的舊鞋子堆積如山,燒壞的、摔破的燈泡也堆成一座小山丘。他的存貨還包括一大堆有破洞的鐵罐和爆掉的內胎。離奇的是,他的店裡客人川流不息,很多都會帶著「戰利品」離開。貧困過了一定程度以後,沒有什麼不能拿來買賣。在薩伊米希特,即使是單獨一隻破損的鞋子,也可以成為一件好貨;民眾眼睛發亮地審視這位烏克蘭老闆的貨物,甚至經常有人光著腳就爬上舊貨山挑揀。
沿著澤穆恩路往西走,新貝爾格勒試圖在一望無際的薊花海上打起衛星城的根基。政府不顧地質學家的專業意見,硬要在這片沒有經過有效排水的土地上建立新市鎮。不過當局再怎麼高高在上,也難敵含水量太高的鬆軟泥土,結果新貝爾格勒非但沒有如願擎天矗立,反而持續往地下陷落。棄置兩年以後,新城在遼闊的鄉野和我們之間勾勒出虛幻的窗櫺形影,貓頭鷹在扭曲的梁構上棲息。新市鎮成了一個邊界。
清晨五點,八月的陽光已經直戳我們的眼皮,我們會起身到薩伊米希特橋另一邊的薩瓦河裡游泳。腳下泥土鬆軟,幾頭牛在赤楊樹間吃草,一個戴頭巾的小女孩在照顧小鵝群,一個乞丐躺在地上的一個彈坑裡,用報紙蓋住身子睡覺。天色大亮以後,駁船的船員和附近的居民陸續來到河邊洗衣服。在他們的陪伴下,我們也蹲在土黃色的河水裡搓洗襯衫。與尚在沉睡的城市隔河相望,這一側的岸邊盡是擰衣、刷洗和哼唱聲;在此同時,河面上不時流過大片大片的青苔,順游而下,往保加利亞漂去。
夏天的貝爾格勒是一座早起的城市。才剛到六點,市政府的灑水車就開始清理蔬果商販的畜力車留下的糞便,店家推開百葉窗板的聲音響遍街頭;七點一到,所有餐酒館已經擠滿了人。展覽八點開門。我每隔一天會進去看管展位,這時提耶里不是到市區各處畫畫,就是對猶豫不決的買主死纏爛打,直跟到他們家裡。一張門票要價二十第納爾,付得起的人才進得了門。收銀箱裡只有一小把硬幣,還擺了一本前一次展覽的參展商留下來的瓦萊里作品《文集五》(Variétés V),這本書的風格矯揉造作,不過在這裡卻洋溢某種異國風情,平添閱讀的樂趣。展台下邊擺了半顆西瓜和一壺用大肚瓶裝的葡萄酒,等著塞爾維亞畫家協會的夥伴們來享用。他們會在傍晚的時候晃進來,不是邀我們一起到薩瓦河戲水,就是為我們翻譯一段刊載在某份晚報上的評論文章。
「……維爾-內特-先生……想必已經造訪過我國的農村,他的速寫頗具趣味……不過,他挖苦諷刺的色彩太濃,而且還缺乏……還缺乏──你們的用詞是什麼?」為我們翻譯的人彈著手指頭苦思。「……喔!想到了,缺乏一種『嚴肅性』!」
事實上,在這些人民民主共和國,「嚴肅性」是賣相最好的一種東西。那些一大早就趕來準備寫稿的共黨媒體記者們口口聲聲都是嚴肅性。那是一群皮鞋跺得劈啪作響的年輕官僚,他們大都出自鐵托的游擊隊,從他們剛得到的權勢中獲取某種理所當然的滿足感。這份滿足感使他們有點目空一切,但在這個場子裡又讓他們顯得惶恐不安。他們宛如嚴厲的審查官,眉毛挑得老高,一張張查看著畫作,然而心中卻沒個底;因為,該怎麼判斷諷刺究竟代表反動還是進步?
上午十一點到中午之間,門口的海報(藍色背景襯托黃色的太陽)吸引了特拉吉耶大街上所有剛放學的小朋友。就算展覽內容是各式各樣的抹醬吐司,也不會有如此盛況。笑得露出滿口缺牙的小女孩們沿著成排的畫作單腳跳躍前進,灰頭土臉的吉普賽孩子扮了個鬼臉就混進展場,他們一邊尖叫,一邊光著腳丫從一間展覽室衝到另一間展覽室,在打蠟地板上留下一串串迷你腳印。
下午五點到六點的離峰時段會賞賜給我們幾個來自富人區、有點像幽靈的人物。這些「前貴族」看起來慈眉善目、溫文儒雅,一口輕快的法語和充滿敬意的謙遜神態隱約透露出他們的布爾喬亞出身。老先生們手拎碩大的提包,翹鬍子輕輕顫動,老太太們足蹬網球鞋,膚色如農婦般黝黑。他們會讓小馬車一路開到收銀台前,向我們伸出一隻乾癟的手,小心翼翼地試探我們,期盼他們無以忘懷的憂傷往事能在我們這裡得到共鳴。這些人當中有很多是在一九五一年十月的大赦以後回國的,他們住在自己舊宅裡最小的一個房間,過著前景堪憂的日子。一名熱愛音樂的老律師幫一支爵士樂隊抄寫樂譜維生,一位從前的文化沙龍女神天剛破曉就得踩著腳踏車,到很遠的營區教視唱或英文。他們漫不經心地瞧了幾眼牆上的作品,只因為過於寂寞而不想一下就離去,但出於傲氣又不願承認這點,於是為了一直撐到閉館,他們會令人不勝其煩地拿一些漫無邊際的話題唱獨角戲,滔滔不絕地談論亞歷山大國王的墓,或是馬其頓的廢棄修道院,還說我們這些能夠聽懂他們話的人一定要親自去看看那些東西。他們就這樣神情急切卻又倦怠不已地在現場待著,設法跟我們做些私密的交談,不斷提供建議。但他們的心思早已不再帶勁。人可以強迫自己壯膽,但熱情是勉強不來的。
傍晚時分,整條街上的人都跑到展覽場一窺究竟。貝爾格勒居民的娛樂少得可憐,所以任何機會都不願錯過。日子依然相當清苦,他們反而因此對所有事物充滿飢渴,而這種欲望引導他們開了不少眼界。搞神學研究的人也非常關心摩托車比賽,農民在鐵托元帥大道上買了一整天東西以後,會來看看水彩是怎麼回事。他們把一包肥料、一副新的籠頭、一把刀刃上了油的劈柴刀靠在門邊擺著,定睛撇了一眼收銀台上那疊門票,再從腰帶或帽子裡邊掏出錢來。他們雙手握在身後,邁著大步從一幅畫走向下一幅畫,神態鄭重地欣賞作品,下定決心要把他們花的幾個第納爾來個物超所值。他們的眼睛因為看慣了《莫斯塔爾日報》或《采蒂涅回聲報》上那些糊成一團的圖片,因此一時難以掌握這種線條風格畫作的精神。透過某個司空見慣的細節(火雞、清真寺宣禮塔、自行車把手……),他們設法釐清主題,然後忽然發出笑聲,或者自言自語,伸長脖子想看看是不是能認出他們熟悉的車站、駝背老人或河流。走到某個衣冠不整的畫中人物前面時,他們會不自覺地檢查一下自己的褲檔是不是有關好。我很喜歡這種凡事對照自己,一邊品鑑創作者的功夫、一邊充滿耐心慢慢審視作品的方式。通常他們會一直看到最後一刻,儘管穿著舊式的寬大長褲,渾身鄉土氣息,他們卻顯得從容自在,看完展覽以後會很有禮貌地走到櫃台跟藝術家握個手,或者給他遞上一根用舌頭猛舔一下捲起來的紙菸。七點鐘,塞爾維亞畫家協會的經理普爾凡會來打探消息。不巧的是,構成他主要客群的政府採購人員還是沒拿定主意。
「這樣的話,明天我們再去找他們咬耳朵。」說完,他就會帶我們到他母親家吃可口的菠菜派。
☆☆☆
顧客雖然稀少,朋友倒一個個彷彿從我們腳底下冒出頭來。塞爾維亞的寶就是人民的慷慨大方,儘管要什麼沒什麼,這裡卻充滿人情溫度。就像塞爾維亞人喜歡跟我們開玩笑說的那樣,法國或許確實是歐洲的大腦,但巴爾幹卻是歐洲的心臟,只是我們從來不需要主動使用它。
他們會把我們請進昏暗的廚房或者醜度跟廚房不分軒輊的狹小客廳,享用大片大片的茄子、香噴噴的肉串,還有用口袋型萬用刀切開時會滋滋作響的甜瓜。下一輩的女眷們和膝蓋發出戛吱聲的長輩(這些人至少都是三代同堂,一起擠在這些狹小的房子裡)早就已經滿懷興奮地準備好一大桌菜。互相介紹、鞠躬哈腰、用過時但迷人的法語致上幾句歡迎詞,接著是跟這些熱衷文學的老布爾喬亞一起聊天。他們打發時間的方式是閱讀巴爾札克或左拉,在他們心目中,《我控訴》儼然還是巴黎文壇爆出的最新醜聞。斯巴的水療、「殖民地博覽會」……就在他們已經把往事說完的時候,幾個小寶貝跑了進來,他們的法國畫家朋友提耶里順勢挪開一堆杯盤瓢盆,起身找了一本談弗拉芒克或馬諦斯的書,我們一塊看了起來,一家人則在旁邊觀看這個寧靜場面,彷彿一場他們無緣參與的尊貴祕密儀式剛剛展開。這份肅穆令我感動。從前我讀書的時候,曾像栽培植物那般誠心誠意地耕耘我的文化底子,辛勤澆灌精神花園,用心做分析、寫評註,扦插知識的枝條;我細密剖析過一些名著,但無法體認出那些文學典範的驅魔價值,因為在我們的國家,生活這塊布料已經被習慣和制度裁剪、拼接、縫合得如此完美,以至於新的創意缺乏伸展空間,被侷限在錦上添花的功能,不再有什麼憧憬,只能「逗樂」,也就是說:胡搞瞎搞。這裡的情況迥然不同;物質的匱乏在某種程度上激發了人們對精神必需品的想望。依然清寒的生活對「形式」反而需求甚殷,藝術家(我用這個字的意思涵蓋了所有那些懂得吹笛子或能用花花綠綠的顏色把農務大車畫得美侖美奐的農民)獲得的尊敬,堪比幫忙說情的中間人或傳統接骨醫生。
☆☆☆
提耶里一幅畫都還沒賣出去。我也還一個字都沒寫出來。儘管我們生活得精打細算,口袋裡的第納爾還是散得快。我只好打起報社的主意,靠著薩伊米希特的幾個鄰居幫忙,總算投出幾篇小小的稿子。編輯部給的錢雖然不多,不過接待得很熱情。讓我立刻覺得舒心自在的是,幾乎每家報社的編輯部都在上好的位置擺了一架平台鋼琴,而且後蓋還是掀開的,說是為了「應急」,彷彿這裡的人對音樂的需求跟其他生理需求一樣緊迫;報社裡也會設個小吧台,讓人可以在土耳其咖啡的提神香氣中隨興聊天。這裡沒有預先審查的規定,原則上再怎麼離經叛道的言論都可以刊登……但事後就會挨罰。於是總編輯會謹慎地從版台上撤除一切有異端嫌疑的文字,至少有一半的文章最後不會採用。有時候,為了讓我們留下好印象,相關負責人會無意間誇大了他們被賦予的行事自由。「你們國家的婦女沒有投票權,請你用這個主題寫個版面吧。寫你的感受,照直說就好。」我對此沒有明確的想法,不過我還是寫說,婦女沒有投票權其實不壞;或許這是因為我在南斯拉夫待了幾個星期以後,覺得寧可看到婦女少過問一點政治,多花些心思讓自己明媚可人。我甚至還引出拉封丹的名言:「優雅,比美麗更美」。那些女士們(文章是寫給一家女性雜誌的)自然感到受寵若驚,因為雖然她們並非個個美如天仙,但都散發優雅氣質。可惜的是,我寫的這個內容似乎不妥當。
「我們看了笑得很開心,」那位編輯面帶難色地告訴我,「不過按照編輯方針,還有點……你們是怎麼形容的來著……有點輕浮。恐怕會惹麻煩。」
我提議把文章寫成一篇寓言故事。
「這想法不錯;一篇沒有王子的寓言。」
「那惡魔呢?」
「如果你堅持寫的話……不過不要寫什麼聖人。我可不想失去這個飯碗呢。」
她甩著一頭黑髮,發出一陣友善的笑聲。
貝爾格勒散發某種鄉野魔力。然而這裡並沒有任何農村的痕跡,只是它的經脈中流著一股屬於鄉村的電波,為它賦予神祕氣質。在這個地方,我們很自然會想像出魔鬼的形象,他們化身為腰纏萬貫的馬販,或者外套磨損的膳食總管,千方百計地編織羅網、布設陷阱,但面對南斯拉夫人不可思議的天真坦率,他們的詭計反而屢屢被揭穿。一整個下午,我在薩瓦河邊晃蕩,試圖根據這個題材編出一個故事,不過徒勞無功。由於事態緊急,我不得不利用晚上的時間打出一小篇寓言,裡面的魔鬼不再平白無故地出現。我們立馬把文章送去給編輯,她的辦公室設在一棟牆體龜裂的樓房裡,位在七樓,雖然時辰已晚,她還是讓我們進門。我完全不記得那時的交談內容,不過我印象特別深的是,她穿了一件大紅色的便袍,還有一雙高跟鞋。在貝爾格勒,這種衣著是非常吸睛的。那身漂亮打扮甚至令我覺得感激,因為在當地生活匱乏的所有面向中,我一直覺得最糟糕的是那些把女人搞得醜不拉嘰的東西:標價統一、大得像義足的鞋子,龜裂的雙手,顏色很快褪去、變得黯淡無光的花布衣服。在這種殘敗光景中,編輯這身亮麗便袍堪稱一場勝利,像一片飄揚的旗幟般溫暖了我們的心。我很想恭喜她,舉杯祝賀那身俏衣裳長命百歲,只是我不敢表現得如此明顯。跟她道別時,我們再三道謝,使她顯得有點驚訝。
四千第納爾。離開這座城市以前,最好賺上這個的十倍才好,不過這已經足夠支應我們遁隱到馬其頓生活一陣子的計畫了。我們打算去那裡找點工作做,還有逃離貝爾格勒,因為這城市開始讓我們招架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