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閱讀的角度,隱在不張揚的繁複之下-關於《十二神探俱樂部》
我們注視的從來不只是事物本身;我們注視的永遠是事物與我們之間的關係。
─《觀看的方式》,約翰.伯格
您,喜歡讀小說吧?
既然已經翻開這本書,或許您覺得這問題是句十足的廢話,又或許您覺得因為拿起這本書,所以這問題問的,可能是您對「推理」類型小說的閱讀興趣;但請勿多慮。毋關類型流派,不管經典粗俗,這個問題很單純,問的只是:您都已經翻開這書了,那麼,您應該喜歡閱讀以「小說」型式呈現的故事吧?其實,結尾的疑問詞「吧」,就已經表明預設立場、假設您的答案是肯定的了。
那麼,您為什麼喜歡讀小說呢?
這個問題的答案絕對五花八門、因人而異;暫先撇開學術研究或者技法分析之類的理由不提,不管是因為這是個便宜的娛樂行為(相對於進行其他娛樂行為的花費而言)、這是個看起來彷彿有氣質的休閒活動(相對於進行其他休閒活動的感覺而言),還是因為自小養成的習慣、學校得交的作業、同儕之間的流行、對於作者的喜愛……等等原因,會讓您翻開一本小說,隨著字句一行行被拉進另一個世界,忘了脖子發痠、兩眼乾澀、還沒吃飯或者已經在馬桶上坐了太久,最主要的因由,或許十分單純。
因為「好奇」。
好奇故事裡的那些事是怎麼發生的、世界是怎麼構成的,好奇故事裡的角色們是怎麼樣的人、即將面對怎麼樣的遭遇……每個故事,都是箇中角色們(尤其是主角)的人生片段,讀者們藉由閱讀,可以進入其中。不過,難道讀者們自己沒有日常瑣事待辦、沒有大小問題得煩?特地進入他者的人生旁觀,難道只是因為某種窺探八卦的天性使然?
不。因為您在翻讀小說的時候,讀的並不只是「故事」。
約翰.伯格在《觀看的方式》裡提及,「我們注視的從來不只是事物本身;我們注視的永遠是事物與我們之間的關係。」雖然該書的「注視」標的係指「影像」,但也正好點出閱讀故事時的心態重點:無論您讀的故事發生在現代社會還是古代宮廷、有機器人還是魔法師、得對付鬼怪還是外星異獸、要忙著找殺人犯還是談戀愛,這些故事總有些因素,與小說之外的現實人生隱隱相連,閱讀時分,於是有了將自己代入故事情境當中的想像,或者由角色的某些心境對照自己作為的思索──經由這些鏈結牽扯,故事成為對現實當中某些物事的映射,讀者們對於故事的好奇,其實隱著「如果是我,那會如何?」的揣想。
而對席穆多.薩瓦迪歐而言,這樣的想像,獲得了實現的機會。
薩瓦迪歐是個鞋匠的兒子,住在阿根廷的布宜諾艾莉斯;父親修鞋的手藝高超,雖然節儉,但每年在薩瓦迪歐生日時,都會送他一盒拼圖當成禮物。一八八八年二月某日,薩瓦迪歐在報上讀到城裡的神探雷納多.奎格公開召募學生,準備破天荒地傾囊教授自己的學問。薩瓦迪歐常在《犯罪現場》雜誌裡讀到神探破案的故事,對那些乍看之下不可思議的謎案很感興趣,常常想像自己成為神探之一;他知道舉世聞名的十二神探中,奎格是唯一沒有助手跟班的神探,奎格的登報公告,是想要替自己找個助手?還是想要訓練接班人?無論奎格的盤算為何,對薩瓦迪歐而言,都是個大好機會。
鞋匠之子寄出申請。《十二神探俱樂部》,故事開始。
以一個故事而言,用第一人稱視角為讀者敘述一切的主角薩瓦迪歐,本來就身具引領讀者進入故事的作用,而《十二神探俱樂部》開宗明義,在第一章就讓主角進入一個原來只能經閱讀想像的世界;如此一來,薩瓦迪歐的身分有了兩個意義:其一是替讀者拉出所有情節的主要角色,其一,則是進入幻想世界、滿足自己好奇心的另一個讀者──一個代替現實世界其他讀者進入夢想、實地體驗的讀者。
有趣的是,薩瓦迪歐所擔任的職務是偵探助手,或是奎格所謂的「跟班」。
這類角色的作用,並不只是單純地協助偵探辦案而已:大多數時間,他們除了負責替主角們蒐集情報、替讀者們提出問題、替情節提供前進的推力之外,也得要忽略、蒙蔽某些資訊,好用來欺瞞、誤導讀者對於後續劇情的判斷,以增加橋段轉折、提高閱讀驚奇,讓讀者在一切真相大白之後,對主角的智慧(以及作者的巧妙安排)發出不由自主的讚嘆。
是的,您一定已經發現:負責這類工作的角色,幾乎所有小說裡頭都有。
再仔細一想,您會明白:大多數情況,這些角色都是幫襯作用居多的配角,但在推理小說,尤其是古典推理當中,「助手」一職,的確有個與其他小說配角不大一樣的位置──無論是阿嘉莎.克莉絲蒂(Agatha Christie)筆下偵探白羅(Hercule Poirot)的夥伴海斯亭上校(Captain Arthur Hastings)、柯南.道爾(Arthur Conan Doyle)筆下偵探福爾摩斯(Sherlock Homles)的搭檔華生醫師(Dr. John H. Watson),或者是這個文類開山祖師、愛倫坡(Edgar Allen Poe)筆下偵探杜賓(C. Auguste Dupin)的好友(在杜賓出場的幾篇作品裡,都未提及這位助手的名號),都可以看到偵探助手除了上述工作之外,真正重要的任務。
這個任務,就是記錄偵探辦案的過程。
也就是說,這些以主觀視點帶領讀者行進整個故事的角色,其實不著痕跡地讓讀者以他們的視角觀察整樁事件始末:在故事的進行當中,他們沒法子洞悉一切,而是雖然牽扯其中、卻一直搞不清楚重點在哪兒、關鍵是什麼,使得必須透過他們的眼睛參與故事的讀者,也不得不直呼這些事件的發展實在太神祕難解、偵探的眼光實在太精明睿智。記得有位現實生活裡的醫生認為,同福爾摩斯一同辦案的華生醫師,可能有夜盲的症狀;因為在〈花斑帶事件〉(The Adventure of the Speckled Band)中,福爾摩斯和華生埋伏在暗室,福爾摩斯清楚看見某物出現,但華生卻描述自己什麼都看不到──這位替華生診斷的醫師,大約是多慮了,事實上,華生只是忠實地執行了身為助手的任務:未到最後關頭,不能把真相告訴讀者,因此就算他其實看得一清二楚,也得寫道自己眼前只有漆黑一片。
因為助手雖是讀者與故事之間的橋梁,卻也是用以蒙蔽真相的簾幕。
也因此,薩瓦迪歐在《十二神探俱樂部》中的身分,就變得更有趣了──他是代替讀者進入想像世界的另一個讀者,理應替讀者揭開偵探辦案過程當中種種看似神祕的表象、顯露其真實運作的內裡;但卻又因為他是助手,是故也肩負了替事件塑造形象、故意為讀者的推理指出錯誤方向的責任。
主述者身上堆疊了許多複雜,這個故事的閱讀趣味,層次於是也豐富了起來。
倘若您不是推理小說的愛好者,《十二神探俱樂部》可以提供許多類型小說之外的閱讀樂趣:薩瓦迪歐從中下階層的鞋匠之子,一躍進入受人景仰的偵探行業,他對所見所聞的描述紀錄,正是所有小說引導讀者穿透表面、直達內裡的過程;從第二部開始,故事主要的進行場景轉向法國巴黎,時值一八八九年世界博覽會開幕前夕,巴黎處於現代科學技術正要蠻橫發展、神祕主義卻仍深植人心的時點,作者帕布羅.桑帝斯在角色的對話、物件的描述、場景的勾勒及橋段的轉折處理上,也呈現出如此矛盾但是繽紛的樣貌,讀起來目不暇給,十分過癮。
倘若您是個推理小說的愛好者,那麼還能在故事中讀出另一些有趣。
來自世界各地的神探,因為文化背景截然不同,對於偵察推理的解讀也大異其趣;薩瓦迪歐在故事開始坦承「老實說,我對血淋淋的命案興趣缺缺,吸引我的是別的:乍看之下不可思議的謎案。我喜歡感覺那循序漸進但充滿驚奇的推理,是如何釐清了混亂但可以挖掘真相的世界」的這段話,或許也說中了某些沉醉於種種奇妙謎題的推理迷心聲;故事裡對偵探的形象與辦案的真相提出質疑,對解決謎案及真正街頭犯罪之間的關係提出反詰……或許您還會發現,這個故事的時空背景設定在十九世紀末,其實有兩個特別的意義。
一是福爾摩斯,另一則是開膛手傑克(Jack The Ripper)。
承繼愛倫坡創造出來的神探形象、開創百餘年推理類型的第一神探福爾摩斯,首度登場的案子是一八八七年的〈血字的研究〉(A Study in Scarlet);《十二神探俱樂部》故事裡雖然沒有福爾摩斯登場,但卻在事件安排的年份上,做了致敬的動作;而著名的開膛手傑克案件,則發生在一八八八年(案件發生的『Whitechapel』區後續仍有謀殺案,但因手法不同等等因素,被認為與開膛手傑克沒有關聯)──《十二神探俱樂部》中約略提及了這個案子,而十二神探成員之一的英國神探卡勒.勞森,在故事裡也並未將開膛手傑克緝捕到案。
這是《十二神探俱樂部》中,虛實交纏的刻意表現。
法國巴黎的確在一八八九年舉行了世界博覽會,但在會中並沒有十二神探共聚、還遇上謀殺案的事情發生;開膛手傑克的確在一八八八年的倫敦行兇,但並沒有任何知名神探偵察本案(事實上,英國警方曾經為了這個案子,徵詢過包括柯南.道爾在內的推理作家意見,可惜作家們雖在自己的故事裡緝凶懲奸,但沒法子在現實中也順利破案);薩瓦迪歐喜歡解謎而非命案、神探們經由助手在雜誌上傳頌的功績似乎與真相不完全相同……作者桑帝斯似乎無時無刻提醒著讀者:這個故事經由某些物質及精神層面元素與現實串接,但它並不是現實,一如著重縝密推理的密室謎團及孤島懸案,當中反映人性的種種面向,雖與現實當中的謀殺內裡相通,型式卻大不相同。
以故事架構而言,《十二神探俱樂部》也有幾番巧妙。
其一,是故事伊始、薩瓦迪歐進入奎格門下時提出的疑問:一向獨來獨往、沒有跟班的奎格開班授徒,為的是要尋找助手、還是打算培養另一個偵探?這個疑問貫穿全書,有時會直接了當地被提出來質疑,有時則以角色們對助手及偵探身分的各種角度解讀來討論(薩瓦迪歐還有過『我不認為這個推斷正確,但是我想這個答案,比較符合助手的身分。』之類的想法)。隨著故事進展,十二神探俱樂部的真實內裡慢慢揭曉,一直不被所有角色們重視、不確定自我定位為何的薩瓦迪歐,在接近結尾的時候,終於明白了自己該站的位置──這是吸引讀者閱讀的主要「好奇」之一。
其二,是書中出現的案件們。
這些案件有的在神探或助手的話語當中簡單描述,有的則出現在主線故事當中,包括在第一部當中,奎格著手調查的巫師殺人案,以及連結第二到第五部,發生在法國巴黎的連續殺人案。這些大大小小的案件,有的反應出經手神探的特質與思考模式,有的則是構成故事的主要關鍵,各有各的功用,也各有各的精采。
其三,則是故事裡最主要的兩組命案,存有奇妙的對照。
第一組命案,是發生在布宜諾艾利斯、由奎格偵辦的巫師殺人案;這起案件不但是薩瓦迪歐初次參加的偵查工作,也替他在第二部被派往巴黎埋下因由。第二組命案,自然是發生在巴黎,由與奎格一起成立十二神探俱樂部的波蘭神探維克多.阿薩奇負責的連續殺人案;這些案件似乎與正在興建的艾菲爾鐵塔反對事件相關、與巴黎潛伏的祕密結社有涉,而且在水落石出之後,您還會發覺:這兩組案件雖然看起來毫不相干,但是隱在案件當中未曾言明的部分(別忘了,薩瓦迪歐是個會欺瞞讀者的偵探助手──這是他的任務,雖然有些時候,他是在無意之中執行的),其實存在著緊實的關聯;更有趣的是,這個關聯,還牽涉到古典推理當中某個不成文的禁忌。
就算不談這些饒富巧思的設定,閱讀《十二神探俱樂部》的經驗,也已十分愉快。
作者桑帝斯對於場景的描寫透著一種魔幻的氣味,綿密細緻,卻頗為節制、不至於過份囉嗦:奎格堆滿資料的書房、戲院迷宮似的後臺、世界博覽會混亂與神奇並呈的展場,以及某個角色在牆上寫滿各式摘句的住家,每個場景都透著半真半假的迷幻色彩。此外,故事當中角色們的對話,也讀得出桑帝斯的用心經營:不同個性的神探、對事件不同角度的解讀,不但每個讀起來都自成理路,還在彷彿不經意的日常對話當中,就塞進許多令人驚豔的佳句。
大約無法否認:《十二神探俱樂部》,具備了推理小說的類型框架。
但事實上,故事裡神探們對於推理的種種比喻,幾乎可以視為對於小說閱讀的種種看法──在神探眼中的推理,像是拼圖,像是從某個角度才會看出真貌的錯覺圖像,像是提出謎題但自己也是謎的獅身人面獸,像是可以簡單消除痕跡、內裡卻總是留下印記的阿拉丁黑板;而閱讀故事,正如使用角色及情節、對照現實拼湊圖像,正如在現實當中經歷紛紛擾擾之後、可以順著故事的理絡看出不同的生命面貌,正如面對一道守護人生真理的謎題、還思索著這個謎題擺出來的另一道謎語,也正如總覺得自己記性欠佳、過目即忘,但讀過的好故事,總在心裡的某處留下無法抹去的刻痕;原以為已經消失遺忘,但實際上,這樣的故事,已經成為自己的一部分。
這是對推理的闡述。但,也是閱讀小說的種種角度。
以大眾小說的易讀姿態顯示文字技巧,以類型小說的既定結構跳脫思考限制,讓讀者持續好奇地一面追讀情節,一面對照自己,便是一個頗成功的故事。《十二神探俱樂部》以不張揚的繁複描繪世界,以極精準的架構搭建情節,不但有閱讀時的爽快,也有值得思索的餘韻;但,它究竟是不是個好故事?還需要一個步驟進行最後審核,才能決定。
您,喜歡讀小說吧?
那,就請您開始吧。
臥斧(文字工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