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訪談〉
拜訪德國小鎮裡的禪師
唐薇
多年前一個偶然的機會,我接觸了《箭術與禪心》。不立文字的禪意之於我,向來等於謎樣的弦外之音,深奧難懂又遙不可及。當時吸引我閱讀此書其實只有一個原因:注重理性思維訓練的德國哲學教授奧根?海瑞格(Eugen Herrigel),何以會投身研究感性的東方禪道?他是如何透過箭術體悟禪義?又如何以西方觀點看待並說明悟道經驗?果然海瑞格闡述禪的方式條理清晰,他與師父的對答直接真實,這使原本不得其門而入的我,開始能夠親近禪,同時也對箭術產生一種嚮往。
然而這一切只停留在思想階段,依然遙不可及。大師與哲學家的對話,對我而言如沐春風,崇高但是飄渺,距離日常生活總還是隔著一層紗。有一天橡樹林出版社請我審一本書,我與禪的緣份,這才出現了契機。
這本書同樣也是德國人所寫,談得也是箭術與禪。作者庫特?約斯特勒依照海瑞格的理論作基礎,把禪化為行動——他從人生的轉彎開始談(約斯特勒的經歷很特別:他從事過出口貿易,當過牧師,也做過榮譽市長。六十一歲才多了一個新身分——「禪學老師」,和妻子一起創立老磨坊禪學中心,提供箭術與坐禪課程),接著談習禪過程,自學習箭的經驗、步驟,一路談到射箭與坐禪的相互練習。讀完我眼睛一亮,這是我期待已久的「射箭之路」!感謝橡樹林出版社慧眼獨具,願意出版此書,而我則擔任譯者的工作,順利地以具體行動來認識禪。
通常一個幸運的開始,都會伴隨一個意外的驚喜。
我幸運地獲得一個獎學金前往德國柏林參加研討會。橡樹林出版社順便請我去訪問作者,興奮的我立刻一口答應,儘管禪師庫特.約斯特勒的老磨坊禪學中心,位於德國西邊的小鎮新赫芬,距離柏林有五百九十六公里之遙,搭車要七個半小時,轉四趟車,我還是義無反顧欣然前往。
我清楚記得那是初春的清晨,德國的空氣很冰冷,氣溫只有一度。五點五十八分我抵達火車站,預計下午一點三十分抵達納紹,約斯特勒會來接我。忽然間一陣冷風吹來,我把衣領拉高,呼了一口熱氣:「禪」和「禪師」?這個念頭讓我打了一個哆嗦,心裡一陣慌張。「去就對了。」我告訴自己。
隨著光陰的腳步,我越來越靠近目的地。下了火車,我邁步向前,戒慎恐懼地走向出口,越走腳步越慢。「等一下我該說什麼好?我需要鞠躬嗎?」我深呼吸。忽然一名白髮老人身穿黑衣黑褲,精神抖擻地朝我走來,看起來很嚴謹:「您一定是唐小姐!我是約斯特勒。」他跟我握手。「請上車,我們回新赫芬。您從柏林那麼遠過來一定累壞了吧?我想我先送您到住宿處,明早八點鐘再過來接您到老磨坊。」原來我不必住在老磨坊呀,我暗自輕鬆:這下好了,我可以偷個閒四處逛逛。
我們一走進住宿處,就見到一尊佛像。橘紅的燈光,簡單乾淨的陳設,我覺得好熟悉,好像回到台灣。「明天見。」禪師離開。我立刻把行李放下,出門覓食。上午五點鐘吃的早餐早已消化完畢,現在下午三點四十分,剛好享用個午茶,想到這裡,我的嘴角忍不住上揚。結果我錯了。
這是個傳統的新教小鎮。今天星期三,新教公休日,鎮上唯一的餐廳和雜貨店都休息。我心想,只好搭車去納紹,沒什麼大不了。有火車站的地方,至少有商店可以買東西吃。沒想到,走到公車站一看站牌,上面寫著:最末一班車回新赫芬四點三十分。也就是說,即使我搭得上去納紹的車,最快也得等到明天才有車回得來!我心裡一陣涼,這下慘了。我已經十個小時沒進食了,沒水沒食物,怎麼熬到明天?但我也只能漫無目的地亂晃,隨波逐流了。走著走著過了半小時,終於出現一個路人,他告訴我前面有販賣機可以買飲料。我聽了大喜彷彿得救,結果我找不到販賣機。這就好像在沙漠裡見到海市蜃樓,我好沮喪。像我這種生活中習慣有二十四小時便利商店的台北人,哪能預料這種景象?我的眼眶開始泛紅。
就在這個時候,我聽見一個聲音:「您需要幫忙嗎?」
那是一個鬈頭髮的太太,她說話的時候手拿鑰匙,正準備打開車門。
我告訴她我剛從柏林來到這裡,想買點東西吃,覺得很難為情。
「這樣啊,的確有點麻煩,讓我想想……對了,鎮上有家麵包店,今天有營業。我帶你去!」
「太好了,謝謝你!」
我趕緊跳上車,沉到谷底的心情直線攀升,樂不可支,判若兩人。
「說也奇怪,我從來沒載過陌生人。東方人我們這裡很少見的,但我就想幫你。」
「我們說這個是緣份(命運),你是我的貴人(救星)。」
「很高興我能幫上忙。你來這裡做什麼呢?」
我提了禪師的故事,這位太太很驚訝。
「我們這裡是新教教區,很少有異教徒的。」
我納悶了一下,但麵包店到了。
我對她說:「謝謝,祝你有美好的一天。」
她回答我:「謝謝你,是你讓我的今天很特別。」
我在麵包店買到麵包和牛奶(那裡還有賣肉醬罐頭和義大利麵等民生必需品),也趁機跟老闆娘聊了剛才的遭遇(畢竟好不容易遇到人)。老闆娘告訴我,其實今天鎮上還有兩家店有營業,或許我有興趣過去。其一是披薩店,走路五分鐘;其二是書店,走路半小時。
我看了看手錶,五點鐘,就去書店看看吧。
果然需要半小時才到得了書店。這是一家很可愛的書店,就在小學隔壁。我買了有聲書和繪本,把握機會跟老闆娘聊了聊童書(好不容易遇到人)。
「你的德文說得真好。來這裡是探訪親友嗎?」
「不。我來拜訪作家。」
「哪一位作家?」
「約斯特勒,禪書作者。」
老闆娘臉色沉了下來,一陣寂靜。
「我準備明天去拜訪他的禪學中心。」
「我們知道他,但我們不會賣他的書。我們是虔誠的新教教徒。他有他的宗教自由,但我們有我們的立場。」
我聽了心裡有底,不便多說什麼。再跟老闆娘聊了幾句天氣後,便告辭離開。
吃完披薩後,我回到住處,拿起《狐狸與白兔道晚安之處》,準備明天的拜訪,但心中的陰霾揮之不去,沒想到宗教至今依然會造成人與人的隔閡,我覺得很遺憾。
第二天,禪師準時開車過來接我。今天他看起來雖然一樣嚴謹,但似乎多了幾分親切。隨著車子爬上山坡,兩側的森林讓空氣變得更為香甜。我談起昨天的曲折,禪師聽了直說抱歉。其實昨天下午四點半他想起週三是公休日,趕緊打電話給我,但我已經出門了。我笑了笑說沒事,忍不住提起書店。禪師告訴我,他以前是牧師,所以許多教友才會視他為叛徒,批評他離經叛道。剛開始來到小鎮時,情況很嚴重,經過這麼多年,一切緩和了許多。我聽完了覺得很佩服,佩服他忠於自我、忠於信仰的勇氣和堅持。
車子沿著山路繞上山腰,經過一個叉路開始往下走,那是一條隱密的窄路。走著走著來到了一個開闊的溪谷,老磨坊到了。我下車,進入另一個世界。吸一口氣,山靈水秀。
禪師領我進門,為我介紹禪學中心的道場和瑜伽練習室。禪師的妻子替我們備妥早餐,貼心地告退,避免打擾我們談話。接著我請教禪師,既然鎮民都是新教徒,那麼到底誰會來禪學中心習禪?什麼人又會來學習瑜伽呢?
「其實絕大部分的人都是遠道而來。從北部的漢堡、南部的慕尼黑、中部的科隆、西南的斯圖嘉特,專程開車數小時來到這裡打禪和習箭。至於瑜伽,則是有附近小城的居民會開車過來學習。很多人是很有心的。您看,您不也是遠道而來嗎?」
我笑了笑,接著問:「是什麼原因使您棄牧師轉任禪師?」
「我以前不僅擔任牧師,也在高中擔任宗教老師,漸漸地,我發現有很多問題無法解釋,在《聖經》和教義裡也找不到答案。很多少年找我協助,但我無法幫助他們。在一個偶然的機會,我接觸了禪,我發現我找到了方法,可以解釋一切,我也使用這個方法替很多人解惑。不過這的確是一個長時間的摸索。有一段時間,我一面擔任牧師,一面習禪,這當中也是不斷地必須面對諸多質疑和撻伐,一路走來相當辛苦。但只要方向確立,目標就在眼前,我毫不猶豫。」
我又問:「在德國接觸東方信仰,一開始是否感覺到疏離和陌生?」
「的確陌生,不過這要慢慢來。我們在習禪的過程中,也經常必須接受從日本過來的禪師指點。」
我問道:「德國有很多人習禪嗎?禪書多不多?」
「近年來人數增加許多,東方的直觀智慧對我們來說豁達又自由,很多人從中學習放下,放下肩膀上的包袱,得到解放。談論佛教和禪的書籍也越來越多,您看我們這裡就有一個小小的圖書區。」
我再問:「射箭是否很難,所以才能跟禪建立關聯?」
「哈哈哈,的確不容易。但天下無難事,只怕有心人。來,我帶您走一趟射箭之路,您就會了解了。」
於是我們拿起弓和箭,朝溪谷上的草原邁進。那是一個長橢圓的谷地,左手邊是潺潺的小溪。禪師在前面帶路,我默默跟隨。一邊走,一邊睜大了眼睛。我的思緒在大自然的靜謐中逐漸澄明,聽覺也變得靈敏,看到的、聽到的都有禪意。
「這是書裡提到的彌勒佛像,走到此處,大家都會微笑心喜。我們繼續走。」
在這條射箭之路上,每前進一步,我似乎就忘了一件事情,走著走著,我不知不覺已放下了一切。現在我們來到了雲門。
「我們在這裡調整弓,準備箭。等等開始練習。」
禪師示範射箭的步驟,我在一旁見習。果然看不出一絲一毫的刻意,一切有如行雲流水,箭與自我融為一體。是「它」在射箭,並非「他」在射箭。
接著輪到我射箭。拉開弓的剎那,我體會到知易行難,腦海裡的第一個念頭就是射中紅心,於是我算計著、經營著,就是想要達到目標,以為自己能夠控制一切。原本在書上讀到的觀念和領悟就在瞬間消失了,宛如雲煙。等到箭一射出,結果揭曉,我的思緒才回到理智的軌道,恢復了主觀意識:「我剛才到底在做什麼,想什麼呀?」
就這麼射了一箭,便有如醍醐灌頂。接著又練習了幾次,我們走回禪學中心。
禪師問我有什麼感觸。我說射箭助我悟道,一切在瞬間融會貫通了。
禪師笑了一笑:「這不過只是個開始呢!」
我回到台灣之後開始進行此書的翻譯工作。儘管訪問過禪師,獲得面授,也練習過射箭,但畢竟以文字來傳達不可描述的禪悟體驗,仍是一項困難的挑戰。射手與自己的劇烈鬥爭,其實和譯者跟自己的鬥爭並無兩樣。我以為自己可以毫不費力的轉換語言,傳達禪師的觀念,但事實上仍有許多禪義,甚至基督教義、經文等,實在難以理解,一切凌駕了語言。儘管我嘗試各種可能性,甚至請別人幫忙,但仍要面對處理文字時思考數日還是失敗的窘境。我無法做到「不刻意」,我強迫自己天天要有進度,我變得偏執和沮喪,一度完全想要放棄。後來我想起禪師所說:「無所求的等待,一切水到渠成。」
於是我選擇放空。幾個星期過去了,我沒有進展。回過頭閱讀之前無法處理的文字,忽然間居然也能夠理解了。我彷彿一夕之間改頭換面,在意想不到的情況下完成困難的工作。我雖然興奮不已,但也必須戰戰兢兢,因為接下來仍有其他的文字挑戰等著我。就這樣來來回回,我解決了一個個的困境,也藉由此書的翻譯工作,得到不可描述的禪悟經驗。感謝橡樹林出版社的包容與支持,否則此書無法完成,我也無法獲得人生寶貴的體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