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菩薩(首獎)(李麗美)
我當小孩時很笨,經常不懂為什麼大人要說這樣的話,問那樣的問題。比如阿嬤和她那一群老朋友,喜歡互稱對方為「老菩薩」,不管他們各有各的名字,總之每個人都是「老菩薩」。
但「老菩薩」這三個字,每次喊每次我都覺得彆扭,尤其會遇見這群「老菩薩」的地方都是在寺廟裡。明明菩薩都高高被供奉在案上,和圍繞在我身邊這些會說話、會捏我臉、問我問題的老人們完全不同,我不懂為什麼神像是菩薩,眼前的老人們也是菩薩。
幸好阿嬤只要求我稱呼別人為「老菩薩」,從沒讓我也叫她老菩薩。
我從出生便和阿嬤住在同一棟透天厝裡,但和阿嬤真正熟起來,卻是媽媽車禍喪生後的事。那時我五歲,家裡人本來就多,大伯大伯母大堂姊一家人外,尚有二姑、姑丈和我三位表姊。意外發生後,來關心、弔唁的遠近親戚,加上父親母親的朋友、同事,還有阿嬤的那些同修老菩薩進進出出,來來往往,各有各的情緒反應。男性大人通常難掩憤怒,破口大罵肇事者;關係遠些的親友雖不至於放聲大哭,卻也一臉沉重、開口就不免掉淚;外公、外婆最難過,崩潰的哭喊也最讓年幼的我感到不知所措。
但不管是誰,無一例外,只要注意到默默地聽從大人指令、坐在桌前摺紙蓮花紙元寶的我,總會來問:「你知道你媽媽去哪裡了嗎?」或者:「你知道你媽媽死了嗎?」
剛開始我會認真的回答他們,我知道,你們說的話我都聽到了,媽媽死了,這世上再沒有她了。不過還是不斷有人拿這些問題問我,這人問一次、那人問一次;昨天被問過,今天繼續被問;辦喪事時問,媽媽入塔後,我依舊在應付相同的問題。
後來我不得不得出這樣的結論:可能我真的笨,提供的答案滿足不了大家的期待,所以才必須重複接受這樣的質詢。其實事情很簡單,只是我那時的智力還不足以聯想到這些問題後面的隱憂其實是:父親長年在外地工作,而今媽媽死了,照顧我的責任應該由誰接下?
往後幾年阿嬤總不免帶著自豪又得意的神情,時不時的跟我談起這件事,要我這個她從小帶到大的「查某孫」將來飛黃騰達後要懂得知恩圖報。阿嬤的這個白日夢做得有點大了,但她對往事的敘述倒是沒有吹牛,和我的記憶相差不遠。媽媽的喪事辦完後,媽媽留下的我,終於正式成為大人們嚴肅以對的焦點。
我的未來究竟該何去何從?周遭長輩各有各的難處,出錢不是問題,但看顧年幼的我直到長大,著實是個艱鉅的挑戰,畢竟,擺在眼前的是一個活生生的、要吃要睡會生病,又要上學還會有自己想法的小孩,而不是一隻寵物。我自己都覺得當年大家的猶豫很正常,出來結束眾人面面相覷的局面的阿嬤,才真是頭腦有問題的人。她輕輕一句:「免煩惱,就乎伊繼續住厝內,我來顧就好。」瞬間解除了大夥多日來背負的壓力。躺在沙發上假裝睡著,以為自己會像某個大人預言的被送往育幼院的我,也悄悄地鬆了一口氣。
從此,我和阿嬤同吃同睡同進出。阿嬤晚上去寺廟和老菩薩們「做晚課」,我跟著去;假日坐遊覽車寶島各地進香,我也同往。「憨孫,這是菩薩,你愛佮菩薩講,請菩薩保庇你,保庇你平安大漢敖讀冊。」阿嬤從沒把我當成累贅,她似乎也沒什麼煩惱,或者說,她把她的煩惱都丟給菩薩去發落了。
我喜歡這樣的阿嬤。她對我沒有其他大人對我的憐憫或擔憂。媽媽去世後最困擾我的從來不是「媽媽去世」這件事,而是我被貼上一個「失去媽媽的孩子」的標籤,沒人教我該如何扮演這個角色,我也不知道該哭還是不該哭,能笑還是不能笑,同時更不確定自己可否好好的吃飯,並且繼續活下去。
阿嬤用她的行動讓我知道,沒問題,不用擔心,一切有她在,她背後、她頭上,有菩薩在。
很快,媽媽驟逝這件事帶給我的影響越來越小。不過,我開始上學後,新的煩惱也跟著來報到。
上學放學的接送、班親會的召開,別的小朋友身邊都是年輕的媽媽,我滿頭白髮又講台語的阿嬤在她們當中實在顯得突兀。小孩不喜歡跟別人不一樣,阿嬤的出現讓我一開始就比別的小孩低一等,我默默的對她不滿意起來。
還好她從來不知道這件事。
學校推廣校園綠化,老師要學生一人帶一盆植物擺在教室外的走廊。我回家叮囑阿嬤隨便買個小盆栽給我交差了事,阿嬤聽了以後說「免」,上頂樓挑了一盆她平日精心培育的羅漢松,隔天一手牽著我,一手抱著它,帶到學校交給老師。趁此機會她還問老師:「甘有需要花?我有飼蘭花,最近開了足水,會當紮兩三叢來學校。」
早上太陽出來前,下午天未暗時,阿嬤基本上都是在頂樓忙著照顧她那些花花草草。蝴蝶蘭特別需要養分,假日我都得幫著用棉花沾蛋清去滋潤它們的葉子。阿嬤不提我到沒想到,原來那些開花開得極好、一拿出來就非常搶眼的的蝴蝶蘭也算是植栽。無心插柳柳成蔭,有心栽花花就開,後來連續幾個學期,我們班都靠著阿嬤貢獻的蝴蝶蘭和其他盆景拿到全校綠化第一名。
阿嬤很尊敬我的每個老師,比我還把老師的話視為聖旨。不管什麼事,我只要用「老師說」作為開頭,阿嬤一定言聽計從,使命必達。也是在小學時,我作為一個電視兒童,晚上常常貪看《一代女皇武則天》、《神鵰俠侶》等連續劇,看完後睏了想睡,偏偏作業還沒寫,不得已只好開口跟一旁已經坐上床準備要睡的阿嬤求助。
「阿嬤,老師講這課的圈詞一個要寫兩行,總共有十五個,明阿仔要交,我寫袂了,你幫我寫好謀?」
阿嬤連一句責備的話都沒有,只是立即起身,走向我的小書桌,接過我的鉛筆和作業簿,搞清楚要寫些什麼,然後,便是催促我趕快去刷牙睡覺。
「啊?阿嬤你真正麥幫我寫嗎?」
「嘿啦嘿啦,免囉唆,愛睏就緊去睏。」
隔天早上我睡醒起來,一份字跡工工整整的作業完美的擺在我的書桌上。
由此阿嬤在我心目中的地位又升一級。大學時跟同學分享這件事,原本只想炫耀自己的阿嬤寵我寵到會幫我寫作業,但同學驚訝的卻是我的阿嬤居然讀過書、認得字。其實阿嬤不但幫我寫國語作業,連數學作業都難不倒她。
當然,有時老師的作業出得太多,我跟她兩人都得同時下海合力完成,她也不免會抱怨個幾句,「我是阿嬤呢,哪會變作你的老嫺?」「老嫺」台語讀作「老贛」,就是老婢女的意思。但她抱怨歸抱怨,讀小學的前幾年,每晚基本上都是處於我看電視,阿嬤寫作業的狀態。
和阿嬤相處久了,漸漸發現她大智若愚,多才多藝,簡直就像我當年很迷的武俠片裡那些個退隱江湖的高手。阿嬤和我一起出現在學校時,我終於不再感到自卑。
有一陣子我夜晚常做惡夢,睡不好,也沒生病,但整個人就是懨懨的、一點精神都沒有。阿嬤眼看不對勁,一早拿了我的衣服,拎著我到四樓佛堂,聽她在佛前唸完一整部佛經,還喝下她供佛的大悲水,說是幫我「收驚」。
當晚洗過澡後,阿嬤要我穿上早晨放菩薩座前的我的衣服入睡,果然一夜好眠,再無惡夢,隔天立即回復生龍活虎的狀態。
又有一回,我身上起了紅紅的疹子,又痛又癢。皮膚科醫生跟阿嬤說是「皮蛇」,同時開了內服藥與外用藥膏給我們。回家後,阿嬤不是幫我擦藥,而是立刻從廚房拿出鐵鍋、菜刀,一邊唸著我聽不懂的咒語,一邊開始為我「斬飛蛇」。斬完飛蛇,鄰居一位老菩薩聽聞消息送來一張符令,阿嬤當場用火把符令化掉,放進裝了水的杯中,再用這杯符水為我從頭到腳,前身後背淨了一遍。
隔天,另一個老菩薩拿來一袋不知是什麼植物的葉子給阿嬤,要阿嬤把葉子放鍋裡煮,一天三次用鍋中的水擦拭起疹子的地方。說也奇怪,也才三、四天光景,我的疹子就乾了,前後不到一週的時間就迅速康復。
阿嬤真有斬飛蛇的法力?那袋神奇的藥草究竟是什麼?如今我已懂得好奇,可惜已經沒辦法跟阿嬤求證了。
大約是在我讀國中的時候,阿嬤七十五歲生日前後,她找了附近照相館的老闆來家裡為她拍照,有她穿海青的獨照,也有與父親、姑媽以及我們這些內、外孫的合照。那天大夥都為了拍照這件事專程趕回來,大人私下說,阿嬤是在為將來死後要用的遺照做準備,我聽了之後偷偷躲回房裡哭了好一會兒。
有一天阿嬤也會離我而去這件事震撼了我。我開始像阿嬤祈求菩薩保佑我「平安大漢敖讀冊」一樣,早晚一炷香,拜託菩薩保佑我阿嬤「呷百二」。
可顯然菩薩是偏心的,祂應允了阿嬤的心願,最終卻沒能實現我的。在我離家北上讀研究所的第二年,一天早上接到父親的電話,說阿嬤去世了。
沒有任何前兆。姑媽說,阿嬤本來坐在椅子上人好好的,突然就在她面前倒了,救護車到家急救時,阿嬤早已沒了氣息。
她自己走得瀟灑,卻帶給我這輩子最巨大的傷痛。不是早說好哪天等我飛黃騰達了要好好回報她嗎?不是約好等我賺錢後,要帶她遊遍五台、峨嵋、普陀、九華四大名山嗎?她怎麼可以說走就走,不給我實踐這些承諾的機會?辦後事的那陣子,我多次哭到幾近昏厥,看著阿嬤的遺體,絕望得想跟她一起離開這人世。
那些日子,我稱之為老菩薩的阿嬤的老朋友們,每天排班來我家為阿嬤誦經,每逢作七也在寺廟同步為阿嬤舉行法事。有老菩薩告訴我,「你袂凍擱哭啊,恁阿嬤會毋甘走」,另一個老菩薩則說:「恁阿嬤轉去作菩薩啊,你要替伊歡喜。」我能感受到他們的好意與關懷,卻依然不能接受這樣的事實,我不想阿嬤離開我,我不想阿嬤這麼早就去當菩薩,我只想阿嬤繼續當我的阿嬤。
一個又一個七作過去,老菩薩們來了走,走了來。一晚我在靈堂前看著阿嬤的遺照,順手翻開桌上老菩薩留下的《佛說阿彌陀經》,便緩緩讀誦起來。老菩薩說的沒錯,阿嬤生前最嚮往西方極樂世界,我不能成為她此行的牽絆,我要幫助她順利抵達菩薩那裡。我在心底默默跟菩薩說,菩薩,既然你決定帶走我阿嬤,那麼就拜託祢好好照顧她了。
阿嬤走得突然,許多事情都沒交代。往後多年,她的子女們包括我父親在內,為了爭她名下唯一的財產,也就是我們住的那棟透天厝,爭執,反目,上法院。我逃回北部,遠離風暴,冷眼旁觀之餘也不免失笑,你們爭你們的吧,果然都是一群笨蛋,看不出來阿嬤早把她最珍貴的一切都給了我。
我才是阿嬤留下的最有價值的遺產。此後我以自己為家,想念阿嬤時,便拿出離家前特地帶在身邊的阿嬤的佛經,有時口讀有時手抄,既是為阿嬤、也是為自己累積功德,爭取自身有日終能在菩薩處與阿嬤團聚。各種佛學書籍,自然也逐漸納入我閱讀的範疇。有次在袁瓊瓊的書裡,看到她轉述宗薩蔣揚欽哲仁波切的短文〈菩薩的勇氣〉,內容十分奇特,我還特地上網搜尋了原文。
宗薩說,什麼叫做「菩薩的勇氣」呢?「菩薩的勇氣」,就是假如你是一個菩薩,你的老師要你去埃及的一個餐廳,接受一個小孩遞給你的一杯水,然後把水喝掉,你會毫不猶豫的去。哪怕你去到那裡,那個小孩還沒出生,你必須在那裡等上五十年,你也會等。你會每天去那裡坐一下,或者乾脆在那裡找份工作,直到等到那個小孩來,給你一杯水。你喝了他那杯水,與他結了這份緣,然後日後可以因為這份緣,幫到他什麼事。你等了五十年,就為了這五分鐘的會面,喝一杯水的時間,這是真正的菩薩會做的事。
我坐在電腦前,滾著滑鼠的滑輪一遍一遍重複讀,讀到彷彿聽見宗薩在我耳邊說:「我相信目前就在這台北的街頭,有許多的菩薩正走來走去,等待著剛才這五分鐘的狀況發生。如果你仔細想想,竟然有菩薩膽敢做這種事,你就忍不住會掉眼淚。」
瞬間,我的眼淚開始不由自主的掉個不停。塵封多年的往事回到眼前,過去沒看清,沒想過的事,全都清楚了,明白了。
宗薩講的是真的,這世間真的會有這樣的事。阿嬤,便是那個在我身邊潛伏多年的菩薩。
人海茫茫,生命實艱,她知我有天會孤苦無依,於是早早等在我身旁,等到她都老了,等到我失去母親後,沒有任何遲疑的接下拊我畜我,長我育我的任務。
老阿嬤大慈大悲,千手千眼,救苦救難,既當我阿嬤又當我媽媽,既是我書僮又是我醫生。挺身護衛我不受人欺負,哪怕她兒子我父親要責罰我,也沒能動我一根汗毛;領我認識世俗之上還有一個菩薩的境界,以她自身為例教我人生沒什麼過不了的難關。
我真是個不折不扣的笨小孩,後知後覺,笨到家了。鄰居、同修之間人人都稱她老菩薩,我卻從未當真,她走後還曾怪她自私,早早拋下我去當她逍遙自在的菩薩。我從沒想過,她本來就是菩薩,是我生命中真真正正、陪伴我、保護我二十年的大菩薩。
老阿嬤的肉身已化,老菩薩的真相終於浮現。
可阿嬤你真是太過份了,明知我憨,怎麼還這樣戲弄你的憨孫?怎麼不給我一些提示,不讓我在你生前,恭恭敬敬的尊稱你一聲老菩薩?
老阿嬤,老菩薩,我要擦乾眼淚不哭了,我看不見你,但我懂了,就像菩薩永遠都在,永遠尋聲救苦,你一定也從未,從未遠離過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