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者的體會
王浩威
慈悲。什麼是慈悲?
冬天到印度最南端的喀拉拉省旅行。雖然是二月,但熱帶地區從不寒冷,幸虧有印度洋的海風,才勉強可以繼續這趟旅程。直到有一天,整日的陰鬱,沒落雨但也沒任何溫度稍減,最後一絲海風也甚至不見了,幾乎是悶熱到極點。我們待在克欽市舊港古堡改建的高級旅館,昔日大英帝國殖民地貿易商的家族住居。亞熱帶的住民如我們,竟然也承受不住大自然的溫度。「不曉得這些印度人民,是怎麼看我們這樣的旅客?」一位朋友,同樣是躲在旅館冷氣房裡,啜著啤酒,看著窗外擁擠騷動的渡口,忽然問起這話。
我們,同樣是來自亞洲的黃皮膚生物,卻站在百年以前白膚神祇矗立的位置上:不必習慣任何燠熱,也不必懷疑任何謙卑的服侍。在旅館外成千上萬的印度人民,沒有一個人嫌棄神明給予他們這樣的氣候,而我們卻有資格在昂貴的旅館裡悠哉的放慢腳步,甚至只是躺下來,只是翻翻書。
從書上,我第一次讀到耆那教的介紹。這個和佛教幾乎同時期崛起的宗教,慈悲的心情比佛教還激進。信徒們走在路上要小心,以免踩到任何生物;要面戴紗罩,以防吸進任何浮塵生物;要過濾所喝的飲水,避開水中微生物。只是,資料沒寫到,耆那教的信徒們要如何面對種姓制度呢?如何去面對成千上萬所謂的賤民呢?釋迦牟尼是反對了,但佛教也逐漸在這塊大陸上式微了。不知道現在依然少數但活躍的耆那教信徒,又如何去看待窗外的眾生為著生計搶搭擁擠不堪的渡輪?
天地不仁,萬物為芻狗。也許,神蹟故事裡充滿血腥和暴力的印度教因為更貼近這句話,而從佛教思想裡再度奪回這土地人民的信仰吧。
如果天地不仁,萬物淪為芻狗,人們又如何慈悲呢?
如果一個人承受著不可能治癒的、任何人都同意十分痛苦的狀況,真正的慈悲究竟是鼓勵他活下去,還是幫助他結束痛苦呢?
在我還擔任精神科住院醫師時,一位朋友年紀輕輕就罹患癌症了。他樂觀地接受放射治療和各種另類療法,樂觀地接受這些治療終於宣告無效的事實。直到有一天,逐漸衰弱的身體,不堪負擔任何心智活動了。身體的稍稍移動已不可能,最後連看一段影片也變得疲憊不堪。直到他去世的消息傳來,在許多朋友的遺憾和哀悼中,悄悄的耳語在少數朋友之間傳開,原來有一位摯友協助他完成早早就自行安排好的死亡計畫。
這樣的過程,如果用現在的名詞,他是安排了自己的安樂死,而他的摯友則是協助死亡。
那是安樂死還很少被討論的時代,連生死學也才開始有傅偉勳教授的第一本書《死亡的尊嚴與生命的尊嚴》。然而,知道這真實過程的朋友們,也不約而同地保持沈沉默,帶著莫名的罪惡感但又理直氣壯。
多年以後,《潛水鐘與蝴蝶》變成另一種傳奇,作者尚-多明尼克?鮑比(Jean-Dominique Bauby)能在頸椎麻痺而全身癱瘓的情況下,努力享受著活下去的任何感覺,是很偉大的。只是,即使像他這樣,面對死亡最後一刻的真實感受,誰也沒法知道了。
如果天地讓萬物淪為芻狗是為了給眾生有所頓悟的機會,那麼,眾生是否有權利選擇不要頓悟呢?
進入二十一世紀的我們,似乎不是進入什麼寶瓶時代。比起上一世紀的九○年代,那個開始討論生死問題的時代,現在的我們好像更畏懼去思考任何陌生或藏在黑暗的思想了。特別是自殺問題日益增見的現今,防治自殺是應該好好思考的。但是,對防治自殺的迫切需要,似乎讓每個人都不敢談論:人是否有自殺的權利。愈是慌亂的時代,我們愈不敢去看真正的問題。
《我不是殺人犯》那位執行死亡計畫的醫生兼作者,才是真正的道德者。愈是眾人忌諱不談的,愈願意去面對。像書中文生?昂貝爾那樣的痛苦,也許有人真如佛陀般可以承受,但更多的人恐怕是選擇結束。這時,身為醫生,如何去體會?
無國界醫師組織創辦人伯納?庫希內說得好:「一個人的所作所為,端視他所面臨的危機而定。」太多嚷嚷的聲音,乍看是仁慈的,其實是站在遙遠而安全的距離之外。
離開印度那一天,我們搭乘小巴士前往機場搭午夜飛機。路上擠滿入夜涼爽後出來逛街的民眾。我忽然想到自己的幸福:幸虧是出生在台灣。我想,如果我誕生為印度低賤的種姓,或是出生在更多年以前去過的肯亞奈洛比貧民窟,還有可能思索這一切問題嗎?也許,我是在想如何為了下一餐,下一口食物,如何踩到另一個人的肩上,甚至是傷害對方呢。
天地不仁。這樣的事實才是教人沮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