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火。
一團團火焰竄出,空氣變得悶熱令人窒息。他站在原地,用飛快速度轉過千百個念頭:吉他在哪裡?該不該試著撲滅火勢?
轟地一聲,大火突然自兩側蔓延,看似伸出雙手,想與他緊緊擁抱。沒有辦法了,心一橫,他開始往前直衝,在看不見盡頭的黑夜拔起雙腿奔跑。跑,用力地跑,身後火光隱隱照亮前方的路,這看不清方向的路途,只剩下濁重呼吸,和火焰追趕的烈燃聲。
嗯,追趕?他稍稍放慢腳步,瞇眼環視周遭,試圖分辨身處之地,卻猛然倒抽一口氣——這是座迷宮,四周全是能夠選擇的路口,可他只注意了前方。大火追趕,無法回身嘗試錯失的選項。
既然如此,他望向後方持續竄出的火,毅然選了左邊一個看似較窄的門進入,期待大火略過這條不起眼的路線,讓他有機會活下去。是了,其他都不重要,重要的只有活下去。
然而事與願違。
越往前走,路越窄,行動速度越發緩慢;火焰猶如太過機警的犬,嗅到了他的氣味,窮追不捨。面對被迫停滯的逃亡和後方龐強的追兵,再多機智與才華不過是稍後的灰燼,風吹過便了無痕跡。
「明天是我們團第一次演出呢⋯⋯」他頹然看著前方已過不去的窄路,回頭望向逐漸逼近的團團烈火,閉上眼、抬起頭,深深吸一口氣。對近乎窒息的世界進行最後的抗爭。
忽地,上方傳來低沉而宏亮的聲音問道:「楊大正,你的迷宮後面有什麼?」
我的迷宮後面有什麼?他睜開眼,火焰狂暴地迎面襲來。
「幹!」
陡然驚醒的他伸手撈起床頭的鬧鐘,「我又睡過頭了!」分針停在標示為四的刻度下方,七點二十一分。刷牙洗臉需要五分鐘,換衣服要兩分鐘,從家裡出發到學校連同停車時間大約七分鐘,他一面迅速計算時間,同時大力騰起棉被進行每日早晨的尋找手機儀式,以幫助大腦快速清醒。被單與睡衣尚有方才驚嚇的痕跡,爬滿全身的冷汗。夢不是真的,做夢的體驗卻是真的,夢境中感受到的絕望與無力,甚至恐慌——即便他不願意承認——也是真的。他用力深呼吸,想透過房內熊寶貝香氛袋的熟悉柔軟氣味,緩解適才的焦慮。必須穩定,鎮定,無論有怎樣的妖魔鬼怪出現眼前,都必須安穩度過今天,迎接明天。明天是他此生至今最重要的日子。
手機找到了。他打開通訊錄快速按壓向下鍵,再是綠色通話鍵。話筒另一端立刻接通,傳來慵懶的聲音:「怎樣?七點二十三分,又要遲到了齁。」
「幫我簽到。」側著頭將手機夾在鎖骨處,他換上制服,用最快速度到浴室鏡子前。
「不要。很奇怪欸,住那麼近為什麼還可以遲到!我住楠梓結果每天都當第一個開窗戶的。」那聲音太過鬆乏,帶著絲絲戲謔。他想即刻往聲音主人的臉上揮兩拳。
「你騎摩托車啊!不要靠北了啦!幫我簽到,掰哺。」他伸直脖子,讓手機順勢輕落進洗手台。拿起髮膠和扁梳,仔細將扁梳扣入豐盈髮絲間,自髮根處緩慢向上梳,左邊壓一下、右後方再壓一下。看著鏡中映出的模樣,一雙濃密劍眉搭配具有造型感的黑髮,嗯,完美。
滑步回房撈起癱倒在地的書包,推開門向右,三步併作兩步滑往飯廳抓好母親準備的饅頭夾蛋塞入嘴裡,套上白色球鞋後拉開大門,朝腳踏車直奔而去。
高雄的陽光從來直爽,對南方的美好不吝於給予照耀,也不願污垢有地藏躲。直直地,穿透雲層,穿透瞳孔與皮膚。他瞇起眼等待十字路口的紅燈轉綠,還有三十秒。可能吧。汗珠一顆一顆滑落,一顆直墜至頸,沿脊樑下溜往褲頭;另一顆則緩緩爬往左胸,停留學號繡定的位置,沾濕代表他的成串數字。他從來不懂,為什麼一個人必須被迫扁平成一串號碼?人不是人,數字也不是數字,如同考卷上的分數,代表的不是學習成果,是能在校揮霍的貨幣。分數越高,就能購買越多老師的信任與關懷,還能得到視野寬廣的後排座位。但此刻他斷了思緒,只感受到自己是那排受汗水浸濕的學號。因為,好熱。
腳踏車鎖上大鎖,熟練地避開校門口的教官,快速通過走廊,伸長腳步一次跨登兩層階梯,右轉,經過二年一班,來到二年二班。
二年二班和其他教室沒有不同,共享一樣的喧天吵鬧。前有黑板,後有佈告欄,垃圾桶和打掃用具堆放後走廊。佈告欄之上的牆面是學藝股長與其小夥伴的自信之作,她們用巧手製作了兩把大扇子,分別貼有禮義、廉恥二字。黑板右側寫有值日生的名,左側是各科老師交代的作業。正上方是國父遺像。開學當天同學們趁班導師不在,將遺像偷偷取下,以紅色粉筆為國父塗上腮紅與唇膏。自那日起,國父的臉龐不再肅穆,倒是多分嬌羞。
「哎呦不錯唷!七點四十八分,有進步。呵呵。」坐在第一排第一位窗邊的宇辰將身體重心向後,蹺起椅子的一雙前腳,用其獨特慵懶嗓音對著才踏進教室的大正喊。
大正走過他身邊,比出左手中指,作勢擦汗地由鬢角向下拉,問道:「你幫我簽了沒?」
「簽了啦簽了啦!要人幫忙還這麼囂張。」宇辰繼而晃動椅子,朝大正翻了個白眼。而大正止住前進步伐,以直視目光回應。
宇辰臉上有很多痣。每次見他,大正都會偷偷在心裡拿起筆,將點與點之間連成線,看看能有多少種由線而面的圖像組合。他想著,鄭宇辰這位認識不久的同學,真是個有趣的人。同樣是高二生,宇辰卻有一台機車,一把吉他和一個樂團。聽說以前是音樂班學生,還是個流氓,書包裡總是擺塊木板,一言不合便往人頭上砸;個性放蕩不羈,什麼都不怕。不過這似乎也沒什麼了不起,畢竟他現在也有一把吉他和一個樂團了,等過陣子存到錢,他也會有台機車。他和宇辰之間的距離,其實沒有很遠。
「怎樣?」
「喏,拿去,」大正將手中的塑膠袋遞給宇辰,「饅頭夾蛋,」來到第三排倒數第二位坐下。「我剛剛咬過兩口。」大正在座位上隔空大喊。
「幹!」宇辰轉過頭,將塑膠袋往大正臉上丟去,低頭閃過的大正挑釁比著勝利手勢,露出燦笑。
「欸欸!來了來了來了!噓——」
警告響起,全班吵雜頓時消散,唯一聲響是天花板老舊風扇的轉動,每轉一圈便作響一次。嘎拉。嘎拉。大正閉上眼,試圖對這日復一日的相同節奏做最後掙扎。那節奏輪廓總是同樣的,在早上八點十分準時出現:第一小節有四個四分音符。扣、扣、扣、扣。清脆而響亮,是班導師的粗跟鞋踏進教室。第二小節有兩個二分音符。扣——扣——。音色轉為厚實,是粗跟鞋踏上了講台。第三小節則是一個全音符,代表老師已就定位。然後,是⋯⋯
「起立,」沒錯,就是這個,班長的聲音。他睜開眼,和同學們一齊起身。
「立正,敬禮——」
「老師好!」
「坐下。」
「來同學,我們翻到上星期的進度,課本第十六頁。」班導師面無表情但眼神銳利如鉤環視全班,尋找著獵物。
班導是國文老師,是人間最哀傷的事。
開學短短兩週,雖然數學老師對此班已種有根深蒂固的偏見,可即便是處罰,謄寫的是數字公式,題目長相太過複雜還能大大咧咧回應「不會寫」。國文老師就不同了,國文老師作為班導師,數不清的大道理總信手拈來,文言版,白話版,出入於朝會、班會、自修時間與國文課。必要時會罰寫到手指發白,不,是臉色發白手指發軟。
「五代史馮道傳論曰:『禮、義、廉、恥,國之四維;四維不張,國乃滅亡。』善乎管生之能言也!禮、義,治人之大法;廉、恥,立人之大節。」導師的聲音細小而扁平,她並不特別地兇,甚至還帶些柔弱氣質,如同她淺粉色的長花裙,但具獨特威儀。
「來,邱宇森同學,」老師突然喊道,「你接下去念。」
大正依照指令翻開課本,拿起黑筆沿書頁作者的帽簷下緣勾勒貼緊額頭的符咒,接著換上紅筆雕琢蓋印。
咚。
輕輕地,一個摺成四方的紙條降落桌面。大正循降落方位轉頭查看,再迅速轉正打開紙條。紅色線條的隨堂測驗紙,樸拙的藍色字跡寫著:「中午練團嗎?」
他準備回覆字條。「楊大正同學,」導師的聲音不知何時已從前方轉至身後。大正望著老師,小小聲答應:「有。」
「你接下去念。站起來念。」大正一片茫然地起身。
「不知道講哪裡是不是?」導師扁平的聲音忽轉尖細,「孟子曰:『人不可以無恥。無恥之恥,無恥矣。』又曰:『恥之於人大矣!為機變之巧者,無所用恥焉。』」她接著問:「楊大正同學,你知道這是什麼意思嗎?」
「嗯⋯⋯」大正環視教室,有人向他打Pass,但唇語形狀過於複雜,來不及解讀又得硬著頭皮說些話,「就是⋯⋯無恥⋯⋯很無恥⋯⋯」
全班哄堂大笑。
「無恥之恥,無恥矣!說的就是你這樣子!」導師生氣了,嚴肅面容氣得漲紅,淺粉色長花裙隨之顫動。「你站出來,你看看你,穿制服上衣也不好好紮起來。還有你的頭髮,」導師抓起大正後腦杓的短髮,大正下意識地想躲開,又被揪了回去。「遊走校規邊緣,只梳了前面,後面又長又亂。」
「不要以為得個卡拉OK冠軍,就能變成張學友。」她對大正厲聲怒吼,「你們這個年紀,有的只是想像出來的假想觀眾。假的,根本沒人在看你!你也不是張學友,不用梳跟他一樣的頭!你要知道,值錢的是頭皮下面的腦,不是上面的毛。」
嘎啦。教室再度響起老舊風扇的轉動聲。嘎啦。嘎啦。
她的嗓音持續尖細:「既然冠軍沒有紮上衣,那全班站起來,突擊檢查。」
「來不及了,」她瞪向想趁亂把衣服塞進褲頭的同學,「我突然想到今天是週一。全部人,手舉至胸前,手心向下!」導師朝前方走去,左右來回顧看全班的服裝儀容與指甲,示意合格者坐下。不合格繼續罰站。
繞完一圈後,導師再度走上講台,「現在,有誰可以告訴我,『無恥之恥⋯⋯』」
碰!
佈告欄上方貼有「廉恥」字樣的扇子掉了下來。同時,下課鐘聲響起。
「你們自己看看,你們班的牆也沒有廉恥了。」導師對著麥克風嘆氣,無奈透過擴音效果更顯空洞。「老師只希望,明天迎新,你們能給學弟妹做個好榜樣。」
「今天服裝儀容不整的人,罰寫剛剛的課文三遍。下課!」
急促離開教室的腳步節奏穩定,是兩個小節內的四個八分音符,不對,是兩個八分音符,嗯,好像也不太對。大正側耳細聽、在心裡默數分辨,左手臂忽然被人大力拍了下。
「欸,你還沒回答我問題。中午練不練?」
大正略瞥那纖瘦身影一眼,自顧自地趴在桌面,用對方可聽見的聲量嘟囔:「你還好意思問。」
「技術太差被發現還要怪別人噢!」那人在大正前頭的位置坐下,硬是將臉塞進他的視線。一張因瘦長而輪廓鮮明的臉湊到眼前,距離太近無法對焦。
「吼,皮皮你很煩!」大正推開皮皮的頭,嚷著,兩人打鬧起來。幾秒鐘的工夫,皮皮已起身,右手扣住大正的脖子,壓低嗓音放慢語速逼問:「中、午、要、不、要、練、團?」
「放開啦。」大正奮力扳開皮皮的手。很好,動彈不得。其實回答練與不練也幾個字的事,但大正就是不想回答。他也不懂為什麼,湧起的忸怩和當下被勒著的脖子一樣,緊憋呼吸不放。明天就是迎新表演了,這個暑假才成立的團(我們算團嗎?大正在心裡悄聲質疑),是該抓緊最後時間練習。
(算是一個團吧?!高一的同班同學林榮彥負責打鼓,管樂社的周群凱和現在架著我脖子的陳敬元分別彈吉他和貝斯,加上身為卡拉OK冠軍的我當主唱,是個團了吧!電視上五月天、四分衛不也是這樣配置?)
「練啦。」
「在哪練?」皮皮鬆開手,為得到的答案露出滿意笑容。
「幹你真的越來越皮。還能去哪?跟鄭宇辰擠熱音社啊。」大正蹙起一雙劍眉,為這不需要問的問題感到不悅。
「我今天放學不行,所以才問你中⋯⋯」皮皮話還沒說完,嘴巴便被迎面走來的宇辰給捂上。
「從暑假就一直用!不要再來占用我們熱音社資源了!你們這個南台灣拷貝團,呵呵。」宇辰鬆開手,輕輕撥動皮皮的頭髮,像是掃除灰塵那般輕巧,「不然這樣,我來心情點播一首〈情書〉,請卡拉OK社長為我清唱,呵呵。」
「但我們之間最大的差別不是拷貝。你知道我們之間最大的差別在哪裡嗎?」宇辰戲謔看向大正,繼續說:「是我有摩托車,你沒有。呵呵。」
鐘聲響起。
「上課囉上課囉!」宇辰越過大正和皮皮,晃晃悠悠往座位走去。經過二人身邊時笑著說:「中午借你們啦!好好準備你們拷貝的實力。」
「不知道他在秋幾點的。」皮皮看著宇辰的背影說。
「跟學長組團、會彈吉他又會寫歌,還有摩托車,很秋。」看往同一方向的大正似是對自己低喃地輕聲回應。
*
接近放學時分,剛結束游泳課的男孩們在水池邊戲水,不安分的眼神飄忽於女同學因濕髮沾染而半透明的衣裳。另一頭傳來班導師的粗跟鞋聲。她來到泳池邊,請同學叫喚更衣室內的大正,面無表情遞出一張表格:「明天迎新表演要怎麼介紹你們?樂團的團名?」
「啊,對噢!樂團要有團名!」大正驚慌地說,「老師我們可以討論一下嗎?我等等把表格填好送去辦公室。」
班導師點頭,踏著粗跟鞋離去。
團名該叫什麼呢?大正呼喚團員們前來,擦拭尚未乾的髮,一邊沉思。團名必須要帥,要響亮。好比宇辰和學長組的團,污染,多好的名字啊!時常聽宇辰驕傲地說,他們團名還有英文版,Polution。對!必須要有英文,聽起來才夠Power!好煩噢,這麼短的時間怎麼想一個很帥的名字!大正開始躁動,擦頭髮的動作越來越大,水珠飛濺至榮彥和阿凱臉上。
「欸大正你想好了沒?要放學了。」阿凱抹掉臉上的水,對大正喊。
「阿你們是不會想噢!」大正沒好氣地回應。
「大正你快一點,」皮皮看了手上的錶,分針又轉了兩圈,「我公車要來了啦!」
「好啦好啦隨便取一個啦!看到什麼就叫什麼!」
「游泳池?」榮彥試探性詢問,他和大正同班一年,深知大正所謂的隨便,不是隨便。
「幹很爛欸!」大正將毛巾摀住整臉,不希望大家太過明顯看見他的複雜表情——他心裡是有燈的,像是兒時最喜歡與爸媽窩在沙發觀看的節目《五燈獎》,燈數依照喜愛度攀升。或許團名不能像宇辰的團一樣酷炫,至少也該亮起幾顆耀眼的燈。
「毛巾?蛙鏡?書包?」
「水道?」
「泳帽?」
「吼!你覺得叫泳帽樂團可以聽嗎?!」大正扯下毛巾,不耐煩的神情無處躲藏。同一時間,榮彥喊出聲:「滅火器?」
「哪裡有滅火器?」阿凱轉頭發問。
「那裡啊!對面!」榮彥指著泳池對側的乾粉滅火器,「我姊是雄女熱音社社長,她說現在高雄要取三個字才屌,像自由式,表演的時候大家在下面喊『自由式!自由式!』聽起來超屌的!」
滅火器。火。大正身體一怔,想起昨夜的夢。熊熊大火將他包圍,他只能拚命向前跑,直到精疲力竭。榮彥說的「三個字」確是現況,想想,若表演時有人在底下喊「滅火器!滅火器!」,這種感覺足以炸開流向心臟的血脈。如果有火,最能對抗的武器,正是滅火器。可是滅火器的英文是⋯⋯?
「大正你想好沒?我公車真的要來了。」抬頭一看,皮皮已經背好書包蓄勢往公車站快衝。
「好啦明天就叫滅火器,反正團名隨時可以改。先這樣,明天見。」大正在表格內填入滅、火、器三個大字,和榮彥及阿凱一起將表格送至導師辦公室,互道再見後跨上腳踏車,前往他最喜歡的地方:新堀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