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1930 年代前後,隨著一批馬克思早期文獻的相繼公開發表,西方學界興起了一股青年馬克思思想研究之熱潮。二戰結束以後,瀰漫歐洲的虛無主義精神氛圍更是對這一思潮的興起與走向起到了推波助瀾作用。相關學者依據「新近」公開發表的馬克思早期文獻所體現出來的濃郁人本主義精神與人道主義情懷,把其與第二國際之實證化、科學化的馬克思主義相對立,並進而把人本主義的青年馬克思與實證主義的成熟馬克思對立起來,阿圖塞(Louis Pierre Althusser,臺灣又譯為「阿圖色」,洪鎌德譯為「阿圖舍」,大陸通常譯為「阿爾都塞」)甚至一度提出著名的「認識論斷裂」(Epistemological Rupture),古爾德納(Alvin Ward Gouldner,洪鎌德譯為「古德涅」)乾脆直接說存在「兩種馬克思主義」(The Two Marxisms)。阿都塞的「認識論斷裂」與古爾德納的「兩種馬克思主義」說,雖然存在割裂馬克思思想(主義)內在連貫性與整體性的問題,但他們所展示出來的不同於史達林(大陸譯為「斯大林」)時代教條式馬克思主義的青年馬克思思想之形象的重要性,在整個思想史上無疑影響深遠。
西方學界掀起的這股青年馬克思思想研究熱潮,真正波及東方的華語世界是近半個世紀之後的事情。在華語世界,儘管青年馬克思的《黑格爾法哲學批判》(1843)、《論猶太人問題》(1843)與《德意志意識形態》(1845-1846)的部分內容很早就被譯為中文(上述三者的最早中譯本分別為:1935 年柳若水譯,上海辛墾書店出版;1939 年郭和譯,上海亞東圖書館出版;1924年巴克譯,上海珠林書店出版),但真正引起學界重視青年馬克思思想的契機卻是文革結束後的1979 年劉丕坤中譯本《1844 年經濟學哲學手稿》(又稱《巴黎手稿》)的公開出版(但其不是最早中譯本,最早中譯本為1956 年何思敬譯、宗白華校的《經濟學—哲學手稿》,人民出版社出版)。與中國大陸相比,臺灣亦是透過《巴黎手稿》相關內容之研究步入青年馬克思思想世界的。
大陸與臺灣這種青年馬克思思想研究之文本切入方式上的趨同,實際上折射的是1980 年代前後兩岸人民生存處境的近似:前者經歷整整10 年文革運動對個人之人性、人格與人道的踐踏與戕害;後者遭受國民黨當局所推行白色恐怖統治與黨禁報禁政策對臺灣人民的自由、人權與人性的壓制與束縛。可見,從現實背景與研究旨趣看,青年馬克思思想在東方的被重視與西方在1930 年代之後興起的「青年馬克思研究熱潮」,既有一致性又存在個性化差異。
從傳播史的視角看,馬克思主義在華傳播已逾百年。不過,過去華語世界對馬克思主義研究成果的關注多侷限於大陸,而對臺灣與香港的相關研究關注不夠。大陸的一些學者甚至把臺灣與香港看作馬克思主義的真空地帶,彷彿誰若談論馬克思主義在這兩地的傳播狀況,誰就是在癡人說夢。但事實上,這不過是部分學者的短視與無知之見!在華語世界的馬克思主義研究中,大陸學者未能亦無法壟斷話語權。臺灣與香港的學者同樣做出了重要貢獻。在臺灣,不僅經歷了老、中、青三代馬克思主義學人的相繼接棒與演歷,更有多部相關重要研究成果產生。在臺灣的眾多馬克思主義研究者中,用功最勤、著作最豐者首推洪鎌德先生。而在洪先生的馬克思主義研究中,青年馬克思思想又始終占據核心位置。洪先生對其投入的時間最多,產生的成果亦最豐。一定意義上甚至可以說,洪先生的青年馬克思思想研究之成果,代表了臺灣整體青年馬克思思想研究的範本。有鑑於此,本書以《青年馬克思思想的探索—台灣學者洪鎌德相關研究的析評》為題目,專題化地闡釋與評論洪先生的青年馬克思思想研究之成果,以此管窺臺灣馬克思主義研究的整體狀況。
在大陸學界,通常把馬克思主義首先當作一種哲學來對待。但哲學本質上不是一套現成的知識體系,而是「愛智慧」,是一場「參與式的」思維訓練以及由此給人帶來的自我教化與自我提升過程。這種作為「愛智慧」的哲學後來被演繹為「關於真理的學問」與「有關境界之學」的細微差別。而不管是把哲學理解為關於真理的學問(西方),還是把握為有關境界之學(馮友蘭),其最常見的形式都是「對話」與「批判」。前者以古希臘哲學為典範,後者為德國古典哲學最擅長,馬克思顯然充分傳承了哲學的這兩種偉大形式與傳統。洪先生的青年馬克思思想研究所採取的西方「馬克思學」方法,亦是哲學之批判精神與傳統在當代的具體再現。依據這一方法,洪先生對馬克思思想的闡釋,既強調應重視文本,又強調與文本展開對話以及批判的重要性。因此,閱讀洪先生著作給我的深刻印象之一,是他對馬克思文本中有關觀點的批評。至於他的這些批評的合理性與否,當然可以從多重向度進一步討論。但他這種對待馬克思文本與具體觀點的辯證立場和態度,無疑是大陸學者值得借鑑與學習的。
筆者自始至終亦將閱讀洪先生著作之過程,看作向他學習以及與其展開思想對話的難得契機。但本書相關章節與洪先生個別論斷和觀點上的不一致乃至批評,洪先生本人都給予了最大的理解和包容,這令作為後學的筆者十分感動!筆者深知,這些所謂的批評實際上不過是基於特定立場與視角的一己之見。若是洪先生能夠在其方便的時機針對筆者的批評做出相應回應,這對我而言將是一種莫大的榮幸!
本書的寫作能夠順利完成,仰賴洪先生的督促與包容。本書的最早雛形只是現在章節目錄中的第一章內容,那是我2017 年發表題名為〈臺灣的《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研究〉的論文之後,集中閱讀洪先生有關著作所形成的近6 萬字的讀書筆記,並非寫作成熟的學術論文。2018 年暑假,我對這些不成熟的文字進行了初步整理,並將其通過網路傳送於洪先生,請他批評指正。沒想到先生在閱讀過程中為拙文認真做了精細的批註以及提出了寶貴的修改意見,並鼓勵筆者說「適當擴充,可形成一本小書」。之後,洪先生又兩次向筆者提及此事,以示督促。可以說,若不是洪先生的善意地督促,這本小書肯定不會這麼快寫作完成。特別是在筆者近期集中寫作、修改與豐富本書內容時,洪先生的每次鼓勵與寬容都成為我加快寫作的重要動力之一。
當然,就洪先生青年馬克思思想研究輻射的廣度和範圍來說,遠非本書四章專題內容所能夠涵蓋的。比如,洪先生對青年馬克思的「國家理論」、「經濟思想」、「政治學說」與「平等理論」等都曾做過專題化的研究,但由於本書的篇幅限制,只能暫不涉及。最後,我把這本內容上不算完善的小書獻給洪鎌德教授,以此感謝他對華語世界馬克思主義研究所做出的重要貢獻以及對本人學術上的提攜和幫助!同時,也感謝五南圖書出版股份有限公司法政編輯室副總編輯劉靜芬小姐以及呂伊真責任編輯的認真負責。
深圳大學 張守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