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言
《左傳》是一部編年體歷史著作,同時也是一部優秀的歷史散文著作。
《左傳》的作者一般認為是左丘明。如司馬遷在《史記‧十二諸侯年表》序中明確說道:「魯君子左丘明懼弟子人人異端,各安其意,失其真,故因孔子史記具論其語,成《左氏春秋》。」左丘明,複姓左丘,據說是公元前六至五世紀魯國昭、定、哀時代的盲人史官。他不一定是天生的盲人,名叫「明」,可能是雙目失明以後起的。孔子對他很敬佩,曾說:「巧言,令色,足恭,左丘明恥之,丘亦恥之;匿怨而友其人,左丘明恥之,丘亦恥之。」(《論語‧公冶長》)意思是花言巧語,虛偽作態,一味恭順,左丘明認為可恥,我也認為可恥;內心藏着怨恨,表面上卻同他要好,左丘明認為可恥,我也認為可恥。由此可見,左丘明是一個很正直的人,這是他客觀敘寫歷史的重要思想基礎。
關於《左傳》的寫作,一個很有影響的說法,如上述司馬遷所言,是為了闡釋孔子修訂的魯國史書《春秋》的。據說《春秋》流傳開來之後,很快成為貴族子弟日常學習的課本之一,但《春秋》記事十分簡略,難以盡知其詳,而且其中的「微言大義」也不易為一般人所參透。因而漢代以前出現了許多解釋《春秋》的學術派別,漢代傳習的尚有五家:左氏、公羊氏、穀梁氏、鄒氏和夾氏。現在流傳下來的是三家,這就是所謂的「春秋三傳」:《左傳》《公羊傳》和《穀梁傳》,因而《左傳》又稱《春秋左氏傳》或《左氏春秋》。實際上,只要我們把「春秋三傳」與《春秋》稍作比較,就可以看清楚各書的性質與特點。如隱公元年,《春秋》上說:「夏,五月,鄭伯克段于鄢。」而《公羊傳》則說:「克之者何?殺之也。殺之則曷為謂之克?大鄭伯之惡也。曷為大鄭伯之惡?母欲立之,己殺之,如勿與而已矣。段者何?鄭伯之弟也。何以不稱弟?當國也。」《左傳》和《穀梁傳》的記載可見本書《鄭伯克段于鄢》的正文和經典延伸讀。兩相比較,我們不難看出,《公羊傳》和《穀梁傳》緊緊圍繞《春秋》所記,解釋其用詞,概括其記事,揣摩其用意,是專為解釋《春秋》而作的。而《左傳》則詳細敘寫事件的起因、經過、結果,人物的言行乃至形象也在敘述中得到了完整的展現。因而我們可以說,無論從思想觀點、取材範圍,還是從文筆風采上,都可以看出《左傳》並非是解釋孔子《春秋》的,而是一部獨立的春秋時代的編年史,它只是沿用了《春秋》的編史線索而已。
《左傳》全書六十卷,十八萬零二百七十三字,超過孔子《春秋》十倍有餘。它的記事編年從魯隱公元年(前722年)到魯哀公二十七年(前468年),比較詳細地記述了春秋時代各國的政治、軍事、外交、文化等方面的情況,彙集和保存了大量春秋時代各國的史料,具有重要的歷史文獻價值,也具有很高的文學價值。
春秋時期的民本思想,在《左傳》中多有反映。它常通過一些歷史事件,說明民在政權得失和戰爭勝敗上的重要作用。如書中記述,魯國大臣季氏由於採取了有利於民的措施而取得了魯國的政權,魯昭公卻因為失掉民心而被逐出國。《左傳》寫戰爭的勝負,往往在統治者是否能爭得民心上找教訓。僖公二十八年晉楚城濮之戰,楚師大敗,楚國榮季說:「非神敗令尹,令尹其不勤民,實自敗也。」作者還常常借歷史人物之口,反復強調民的重要地位和作用,如隨國大夫季梁說:「夫民,神之主也,是以聖王先成民而後致力於神。」虢國太史嚚說:「國將興,聽於民;將亡,聽於神。」民本思想是當時的進步思想,《左傳》的作者以敏銳的思想觸角抓住並記錄了這樣一些史料,表明思想觀點,反映出進步的思想傾向。
《左傳》記述了很多愛國人士不顧個人安危勇赴國難的感人事跡,歌頌了這些人物的愛國情懷。如「孔丘在齊魯夾谷會盟中」「申包胥乞秦師」等。「申包胥乞秦師」寫楚臣申包胥在郢都被破、楚國岌岌可危之際,晝夜兼程去秦國乞求救兵。可是,秦哀公顧慮重重,婉言辭絕。申包胥就站在秦國宮廷牆邊嚎啕大哭,日夜不停,一連哭了七天七夜,使秦哀公大受感動,也忍不住流下眼淚,終於出師擊退吳軍,挽救了楚國。
左丘明本著「不隱惡」的態度,對統治階級內部的矛盾,諸如勾心鬥角、爭權奪利、僭越篡逆、互相殘殺,和貴族們的荒淫無恥、奢侈糜爛的生活以及他們虛偽奸詐、貪婪殘暴的性格,也進行了如實的記錄和描寫。「鄭伯克段于鄢」寫鄭莊公兄弟、母子的骨肉相殘,「晉靈公不君」寫晉靈公的暴虐成性,「陳靈公通夏姬」寫陳靈公的荒淫無恥,都暴露了貴族統治者的本質。
《左傳》主要是作為一部歷史著作而傳世,但從文學的角度而言,它作為先秦歷史散文的代表,在中國文學史上也有着重要的地位。
左丘明善於抓住主要事件,把龐雜紛紜的歷史材料加以精心剪裁和安排,使之故事化。用劉熙載《藝概》裏的話說就是「紛者整之,孤者輔之,板者活之,直者婉之,俗者雅之,枯者腴之」。如「鄭伯克段于鄢」中,作者略寫「克段于鄢」的戰爭經過,而詳寫這場戰爭的起因及矛盾不斷激化的過程,以集中筆墨刻畫人物,揭示其內心世界,從而突出文章的主題。唐代劉知己在《史通‧雜說》中,高度評價了左丘明的敘事藝術,他說:「左氏之敘事也:述行師則簿領盈視,嚨聒沸騰;論備火則區分在目,修飾峻整。言勝捷則收穫都盡,記奔敗則披靡橫前,申盟誓則慷慨有餘,稱譎詐則欺誣可見,談恩惠則煦如春日,紀嚴切則凜若秋霜,敘興邦則滋味無量,陳亡國則淒涼可憫。或腴辭潤簡牘,或美句入詠歌。跌宕而不群,縱橫而自得。」
左丘明善於通過對話和行動寫人。「秦晉殽之戰」中,先軫得知晉襄公聽從晉文公夫人文嬴的請求而把秦囚放走後,氣得捶胸頓足、破口大罵:「將士在戰場上用很大力氣才俘獲他們,婦人在國內剎那間就把他們放走了,毀滅了戰爭的勝利果實而助長了敵人的囂張氣焰,晉國快要滅亡了。」一邊罵不絕口,一邊隨地吐唾。先軫在盛怒之下,不顧君臣尊卑,直呼文公夫人為「婦人」,又用吐唾沫的行為表示他對襄公頭腦簡單、放虎歸山的做法強烈不滿,這就把先軫的暴烈、膽識和對晉國的至誠,傳神地刻畫出來。此外,如諫假道的宮之奇、論戰的曹劌、退秦師的燭之武、哭師的蹇叔等等,都寫得栩栩如生,呼之欲出。
《左傳》還長於描寫戰爭。經它所記的大大小小軍事行動有四百餘起,發生在當時的許多著名大戰役,都是通過它周詳而生動的描寫,才流傳下來並成為我國軍事史上的重要戰例的。如晉楚城濮之戰、秦晉殽之戰、齊晉之戰等等,都記述得首尾完整、具體生動。《左傳》描寫戰爭的一個突出特點是,不僅僅把戰爭看作是刀光劍影的搏鬥,而是將戰爭視為一種複雜的社會現象加以全面敘述,先寫戰爭雙方的政治情況、人心的向背、對戰爭的準備,以及各種外交上的鬥爭,然後才寫到戰場上的交鋒。而對於戰鬥本身的描寫,往往也着重寫戰術的成功或失誤,使人深刻地感到戰爭的勝負決非偶然。如晉楚城濮之戰,作者直接寫到戰爭的文字並不多,而對晉、楚兩國戰前的外交糾紛、君臣情況、兵力士氣等作了充分的描寫,以至於雙方的勝負早就在讀者的料想之中了。《左傳》對戰爭的記述,反映了春秋時期列國爭霸、戰火紛飛,大國兼併小國,強國滅掉弱國的時代特點,表現出一種不可逆轉的歷史發展趨勢。
語言精練,含蘊豐富,是《左傳》在藝術上的又一個特點。如隱公元年記鄭伯克段于鄢,整個過程鄭莊公只說了三句話:「不義必自斃,子姑待之」「無庸,將自及」「可矣」但鄭莊公老謀深算、陰險狡詐的個性特點已躍然紙上,他在整個事件程序中的複雜心理活動也昭然若揭。劉知己在《史通》中曾評論其語言道:「言近而旨遠,辭淺而義深,雖發語已殫,而含意未盡,使讀者望表而知裏,捫毛而辨骨,睹一事於句中,反三隅於句外。」《左傳》善於寫行人辭令,有許多精彩的篇章,如僖公四年屈完對齊侯、僖公二十六年展喜犒秦師、僖公三十年燭之武退秦師、成公三年知罃對楚王等等,都寫得不卑不亢、剛柔相濟,顯示出作者駕馭語言的高超能力。
本書選擇了《左傳》中膾炙人口、流傳深廣,又有許多現實意義和多種啟發意義的文段28 篇,加以釋解。前面說過,《公羊傳》《穀梁傳》與《左傳》的性質和特點有所不同,但《左傳》畢竟沿用了《春秋》的編史線索,所記也都是春秋時事,因而「春秋三傳」的記事可以互相印證,所以本書在「經典延伸讀」中選擇了二書的有關文段,與《左傳》相互參照。先秦時期的另外一部歷史著作《國語》,也有較高的文學價值。該書雖經歷代學者研究,已經公認為並非出自左丘明之手,但其思想傾向卻與《左傳》有許多相通之處,其長於記言的特點亦可與《左傳》的善於記事互為映照。所以本書也選擇了《國語》中的相關文段,放在「經典延伸讀」中以與《左傳》的選文對照閱讀。
中國很早就有記史的傳統,重視歷史是中華民族的良好品格。我們研究歷史,不僅僅是為了了解中華民族發生發展的進程規律,還要從中總結興衰成敗的經驗教訓,還要以此獲得奮發前進的人生啟迪。
編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