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雅粱

 

 

　　任何國際規模泰學（Thai Studies）與寮學（Lao Studies）或泰國與寮國相關之研究，必有一定比重專論泰國東北通稱Isan（伊森）的各類主題報告。這是因為Isan地區操用和寮國主體族群寮人（Lao）相通的寮語，而到很晚近，該地才因本土國家與歐洲殖民者協商之後，劃歸為暹羅或泰國領地。東西兩岸短距相望的湄公河，就此以界河之姿，區隔了該國與瀾滄王國或寮國。兩地縱使 10 月至 3 月的乾季時分，完全可以清楚看見彼此日常走動景觀，甚至雙足潦水一下子，即能登岸對方，如此地理接近語言融通的河東河西，卻也隨著時間流動，無論是「一個文化變成二個文化」的態勢，還是「一族分別效忠二國」的景象，總是成了迷人的國際學術話題。問題是，文化到底如何藉由歷史的現實而產生變動？此一大大提問，必須由深具微觀分析技藝和宏觀觀察天賦的研究者來達成目標。本書作者張雅粱老師，就是其中天選的泰寮研究學界社群新世代成員之一。本人榮幸受邀寫序，非常高興，也樂於鄭重推薦。

 

　　到過泰國的人，必定造訪佛寺，因為它的金碧輝煌特色，總能吸引目光，畢竟，像來自北傳佛教範圍的臺灣訪客，習慣了寺院素雅，望見南傳模樣，無不瞪大眼睛好奇鑑賞。不過，本書作者的考察地方，是一般觀光客較少接觸的東北地區以及跨過湄公河彼岸的寮國北方，該區之佛寺地標，多見有著曼谷一帶少聞的 Naga（那伽）神獸。這個美麗圖像，不論是繪畫於壁牆，架設在建築物頂端，加上一頂高冠，或者搭成一條階梯模樣，絕對均能引人入勝。雅粱老師說，Naga 有來自印度文明的傳播基礎，但，泰寮本土大蛇信仰傳統，卻是使之經歷印度教和佛教主宰當地信仰之際，仍舊不曾衰退消失的要因。就是有這番文化交會的紀錄，才使得 Naga 文化叢（culture complex）得以多采多姿，如今，它得以全數被轉化至本書舒暢活潑的文字裡，想來就令人心情喜悅。關心東南亞文化史的學人學子，必讀本書。這一本不會太過厚重，精緻甘味的內容，絕對驅使讀者一口氣唸個大半，大呼過癮。

 

　　雅粱老師認為各地 Naga 形象和被創造而出的周邊事物，各有特殊狀態，其有源於古代歷史演進之因，例如今柬埔寨境內吳哥帝國的影響。也有近代之果，例如 Isan 歸屬何方，時而傳統瀾滄王國，時而法屬印度支那，時而英國保護之暹羅／泰國，文化衝擊以及國族製造過程，使得 Naga 本身彷如千變萬化，人們試圖理解它的管道或依據，著實多元可觀。這些等等，都被作者清楚交代，更給予理論上的充沛討論，難能可貴。

 

　　在綿綿歷史長河裡，一尾廣受景仰的大蛇，四處游走巡視，每抵達一個地方，就佇足片刻，留下足跡，而在地藝術家們即紛紛下筆製作，一尊尊或一幅幅Naga象徵實體據此現身。而此等各地美學的代表樣態，有賴彷如隨著大蛇造訪各地的本書作者，對於泰寮 130 座佛寺，逐一給予詳實記錄寫真，各方美學也才能就此於本書顯露出來。大蛇穿河是一大事蹟，作者拎著紙筆錄像越訪各寺亦為學術大紀錄，牠／她們的跨世紀合作，讓東南亞北方之古典藝術地標，不因統面都見佛教而被掩蓋，人們入拜釋迦牟尼之前，已被美不勝收的 Naga 所折服，而這全拜大蛇「游世泳渡」與雅粱老師「遊世踏足」之賜。

 

　　作者的研究論點極為重視各個域方之 Naga 面貌顯現的道理。她尤其強調區域內、區域外、以及跨境區域等之「地」與「區」的辨識必要性，因為，有據於此，才能解讀廣泛單一Naga 文化整體的各類變化現象。雅粱老師信心飽滿地揭櫫出此一被稱為「區域藝術建構論」的解釋模型。自此，我們可以掌握廣體 Naga 文化意涵，也能從事區域比較，並透視出各區域論述的價值。Naga 和各地方居民發生關係的美術與藝術造化演變，也能根據區域範疇的資訊與知識的掌握而獲得理解。本書作者的分析，頗具文學人類學的風格，也很接近藝術人類學體會藝術本身的用詞神韻，作為寫序的人，很是欣賞雅粱老師的一份破解人類美學活動所隱含之意義的堅持。一本好書就此誕生。

 

　　前面提到大蛇一尾，四處駐足，留下痕跡，而這痕跡正是在地文化與藝術家聯合打造的藝術品，果然顯現出各地痕跡不同。作者探訪百多間寺廟，有如大蛇游到各處一斑，也留下觀賞閱聽與觀察入微的紀錄。Naga 和作者志趣相同，可謂合而為一，或說作者有如現代新版 Naga，持續為大陸東南亞文化的活力，注入豐沛養分。

 

　　本人拜讀有味，調皮地試著將作者的區域論述，再組合成點地（a point-like location／單間地點）、片地（a piece-like location／單區地點）、合地（a compound-like location／連區地點）、跨地（a connectedness-like location／越區地點）、大地（a generalization-like location／整區地點）等的「點－片－合－跨－大」五地理論。從單單一座佛寺開始，直至廣泛東南亞萬千寺院之整體共享文化，其間涉及之各大小不等規模的在地意義，足以重新寫明 Naga 於其間所呈現的地點美學與社會文化或甚至政治經濟關聯的解構秘方所在。「五地理論」是讀後心得，也願與作者的「區域藝術建構論」後續緣分。

 

　　一本深具價值之民族誌與藝術學術雙向內涵著作的問世，足可讓人藉著細細品味而再揭如舊換新的知識重造工程。本人有幸成為工程再建構過程的一員，也寄望作者能再接再勵，持續使東南亞文化與藝術學術研究，總是如此清新可人。

 

 

 

　　很高興得知雅粱要出版專書，其書名為《泰寮湄公河流域那伽美術調查─從文學到藝術的過程》。此書之目的有二，一是解說那伽（Naga）文化怎樣由文學、美術邁向藝術；二是經由跨域研究以剖析共享文化（Shared Culture）之下的泰寮區域藝術之差異。

 

　　記得十幾年前一同進行研究計畫時，雅粱曾經表示，她「很單純的喜歡藝術文化、喜歡做田野調查」。當時我已知道她做事之前會妥善規劃，執行計畫時使命必達。而十幾年下來，我看到她以篤實的態度、確切的行動，實踐了她在十幾年前所透露的心聲，可謂劍及履及。

 

　　據我所知，她在碩士及博士階段受過完整的美學、民族學等專業訓練。那時她完成了以泰國東北為研究場域、以丹塞（Dansai）面具文化為中心的博士論文，隨即毅然決然深入東南亞藝術文化的研究圈。在這樣的基礎上，雅粱近幾年來強化了區域論述，以泰國寮國湄公河那伽作品為研究文本，從區域研究的視角去探究泰國東北與寮國北部的那伽藝術，並且進一步分析泰國與寮國的共享文化。

 

　　在東南亞藝術研究的領域中，那伽是一個很重要並且頗具特色的對象。數年以來雅粱所耙梳的田畝之一，就是湄公河畔的那伽藝術。在真實世界裡，那伽應該是不存在的（就像龍應該是不存在的一樣），然而其並未因此而被在地百姓「存而不論」。相反的，那伽不只活在湄公河畔百姓的想像及信仰中，而且世世代代口耳相傳、筆紙相續，還接連被形象化、用種種物質材料為其造像，甚至賦予各種能量，那伽更一而再、再而三地獲邀參加在地社會的多種儀式、典禮或節慶。換句話說，那伽是東南亞藝術的重要成分。

 

　　由於那伽藝術大多再現於百姓的日常生活中，因此雅粱採取實地考察的方式，作為蒐集資料的主要方法之一。她以堅強的意志，背著笨重的儀器設備，跋山涉水，到泰國寮國各地與百姓生活緊密相關的佛寺，搜尋並記錄那伽作品，以理解那伽在泰寮百姓生活中的樣貌。

 

　　在研究的過程中，她經由田野調查和大量閱讀，深入瞭解那伽美術。她發現這種美術起源於常民生活中的那伽文學，接著立體化為佛教的繪畫、雕塑和建築空間藝術，又逐漸發展出織品、戲劇和許多無形的文化資產。其由文學至藝術創作的過程，不只體現了東南亞住民的創造力，更透露了在地社會的文化模式和價值觀。此一發展過程說明了那伽藝術發展之複雜性，也顯示其不只是跨域，還有區域現象。

 

　　雅粱把其研究心得筆之於書，此書實有難能可貴之處。難能的是，她一步一腳印，在大陸東南亞的北半部進行田野調查。該地（尤其泰國東北部、寮國北部）是盛行那伽文化的主要所在：實體上，該地有湄公河蜿蜒穿越而過；神話故事上，湄公河流域流傳著許多那伽的神跡和故事；而且百姓根據古老的傳說，相信那伽的家就在湄公河底，其掌管大小河川及水資源，距離常民很近，也貼近常民的生活。因此，泰寮同享的湄公河流域是那伽文化的核心地方之一，也是觀察那伽美術的極佳場域。雅粱從 2015 年起在那裡進行田野調查，以四年的時間先從泰北出發，邁向泰國東北，然後跨過湄公河進入寮國北部，至今拜訪過的寺院至少 130 座，蒐集了各地關於那伽的第一手資料，然後以質量非常豐富的資料討論那伽美術與區域之關連性，例如共享文化、美術風格和藝術應用模式等。

 

　　可貴的是，雅粱對理論的反思和研擬。她提出「區域藝術建構論」，把泰國東北和寮國北部的那伽藝術分為區域內、區域外和跨境區等三種不同模式，藉以分析兩地的作品、共享文化。之所以要提出，是因為既有的文獻及理論很少採區域觀點，故而不克協助世人瞭解泰寮所共享的美術；因此，實有必要加入區域視角，這是其建構論的焦點。它包括了藝術品（art）、藝術家（artist）、閱聽人（audience）、區域（area）和在地智慧（local wisdom）等五元素，其為有機連結，彼此相互作用；其能說明泰寮在共享文化的脈絡下所呈現的既相似又相異的現象，亦即那伽美術會由於區域因素而產生差異。這能解決符號學所無法解決的問題，因符號學可以說明在地特色，然而不可以說明共享文化─符號學並無區域論述。區域藝術建構論既能說明共享文化之因，其在地智慧也能解析共享文化之矛盾，並彰顯在地的特點。以上種種，都可作為日後東南亞藝術相關研究的厚實基礎。

 

　　應該說明的是，我國從事東南亞藝術研究的人向來不多，而雅粱是這片園地裡的園丁之一。實際上東南亞藝術這個園地很大，性質多元，而且內容複雜多樣，可說是猶如寶山，但長期在此耕耘的雅粱，知音不多。我真誠地希望她能藉由此一專書讓更多人理解她在耕耘什麼，也找到更多的知音。

 

自序

 

第一個十年，此岸與彼岸

 

　　「結縛為因本，身心不得脫。

　　愛林無所生，比丘無煩惱。

　　共捨彼此岸，如蛇蛻舊皮。」

　　——《蛇品．蛇經》，《小部．經集》第一卷，《漢譯南傳大藏經》

 

　　從我2014年取得博士學位後，今年剛好邁入第十個年頭，而「那伽」正是我博士後第一個獨立研究計畫，很感恩在這極具意義的第十年，承蒙秀威資訊出版社的盛情，讓這本書順利問世。

 

　　東南亞藝術是個極具魅力與潛力的領域，魅力在於藝術，潛力來自跨域。美學中的東南亞藝術不只是物件（object），它所處的文化脈絡包含了「人、地、時、事與科技」，這些時空因素的交乘，使東南亞藝術的內涵顯得複雜，不管從哪個角度切入，總能再向內探索，錯綜的文脈，讓東南亞藝術顯得迷人。

 

　　或許有人會慣用西方藝術史的觀點來凝視東南亞藝術，但兩造的基調並不相同，其間的美學理論自然可以互通，但物件的脈絡卻是獨立的，所以進入東南亞藝術還是需要透過區域文化，這是捷徑，也是難度，從在地觀點理解創作背景，較有助於掌握藝術品內蘊的深層意涵。這個思路，是我沉浸東南亞藝術多年後才明白的道理，也是此書撰寫的架構。

 

　　我雙親都是澎湖人，海是我與生俱來的記憶，當初之所以研究那伽，一是先慈的影響，二來是受到〈攪乳海〉（或稱〈攪海的故事〉）的吸引。先慈是靈媒，教導我敬畏靈界，我從小看母親替人收驚、辦事，因此我生活中一直環繞著神佛，儘管宗教從來都不是我的研究選項，但原生家庭為我奠定的文化涵養，讓我可以很自然地理解那伽，不糾結虛空有無的困惑。再者，澎湖人的基因讓我著迷攪乳海的故事，想進一步瞭解那伽藝術的創作過程，於是2015年機緣開啟，謝謝嚴智宏教授的支持，讓我有幸開展科技部一年期博士後研究，2016年隨即受國立暨南國際大學東南亞學系的協助，再度通過科技部三年期獨立博士後研究，前後四年赴泰進行田野調查。2020年我赴中國大陸任教，感恩黃岡師範學院領導群的認可，同意我繼續研究那伽計畫，回顧過往八年，為了追尋那伽，我一路從泰北、泰東北走向寮北。

 

　　多年來，田野的小故事很多，我探詢那伽的軌跡從清邁出發，還記得首次田野是在2015年的雨季，到達清邁古城當天，我簡單租了間雅房便出門田野，不覺有異，但隔日起床，全身就微微發燙，我旅泰多次，早已克服水土問題，心想是舟車勞頓，沖個熱水澡後便準備外出工作。盥洗時，不經意發現自己額頭美人尖的正下方，竟然出現一處直徑約1.5公分的淡淡黑斑，我沒多想，依舊出門採集。但這枚額頭印記卻日益加深，從淡黑轉成黑褐色，看似掌印撫額，令人憂心。

 

　　在南台灣跑跳那麼久，我不曾怕過陽光；大黑斑首次出現在身體上，這是頭一回，於是順手用相機拍下黑斑，擺在電腦螢幕下細細端詳，赫然發現印記上的光點，看起來彷彿一尊小那伽：大眼、蛇身，頭冠隱現，齜牙裂嘴的看著我，這枚黑褐色印記挑起我從小到大對靈界的印象。許多年過去，這張照片我都還保留著，或許，它就只是一個光影的巧合，但在浪漫的想像裡，我更傾向那是那伽守護我的方式，特別在研究路上，多次面臨山窮水盡時，總會出現一線曙光，指引我走向柳暗花明的新局，我深信若不是先父先母、那伽和許多貴人們出手相助，憑我一己之力，很難走到今天。

 

　　很多人知道那伽護佛，卻不清楚過程，我在翻譯〈那伽求道〉故事時才瞭解，原來那伽曾經在求道路上被拒絕、視為異類，但祂始終沒有放棄初衷，依舊奉行佛陀教誨，修行並守護三寶。這則故事讓我極為感動，人們總希望做事時，能順利從此岸到達彼岸，但往往事與願違；對那伽而言，離開僧團等同求道終止，不難想像祂當時的絕望已遠超過蛻皮劇痛，若不是對修行的熱情，我想那伽也很難反轉挫折，逆風前行。

 

　　研究路難行續行，從此岸邁向彼岸的過程中，感謝一路為我點燈指路的海內外師長、田野報導人與學界同行，謝謝碩、博導師明立國、張中復教授多年的指導；謝謝謝世忠教授長年披荊斬棘開拓泰學與寮學，引領後學的研究路；謝謝「台灣東南亞學會」古鴻廷、蕭新煌、陳佩修、張雯勤、楊昊、陳琮淵教授……等前輩對我的幫助；謝謝國立中正大學教學專業發展數位學習碩士在職專班洪志成教授與國立政治大學民族學系林修澈教授傳授研究方法；謝謝王嵩山、林保堯、廖新田、廖仁義和張翰璧教授鼓勵我繼續向前；謝謝陳泓易、許功明教授在南華大學授課與口試期間，為我奠定美學基礎；謝謝國立政治大學民族學系陳文玲教授春風化雨的師德師範，令人倍感溫暖；謝謝蔣伯欣教授曾助我於困頓時；謝謝黃岡師範美術學院胡紹宗、袁朝輝兩任院長及美術學院同仁在陸的諸多協助；謝謝泰寮朋友們，以及所有曾與我交會的人事物；更感謝國內外長年匿名審查我計畫與作品的教授群，感恩您們淬鍊我的思辨。

 

　　我只是一名文化記錄者，感謝秀威資訊編輯團隊聚合所有因緣，沒有　貴社，這本書無以成就；同時感念我的先父母張金章先生與張高秋菊女士，在我39歲沒積蓄、沒穩定教職，又考上國立政治大學博士班時，您們是極少數支持我攻讀博士、行願了願的人。最後感恩那伽王長期護佑，讓我在田野期間總能化險為夷，完成使命，謝天謝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