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海的女兒】
曉來雨過,遺蹤何在,一池萍碎。母親走了八年了。
生活中經常想起母親。庭院裡蒔花弄草,想起愛園藝的母親。剪雨後青韮,感念她撒下最初的秧苗;採將凋金針,感謝她教我辨識。摘下白曇燉以冰糖,溫暖甘甜地回味童年我每患氣喘時母親一匙匙的餵送。
尤其每回聽到那首〈大海啊!故鄉〉,更讓我想起母親。
「小時候媽媽對我講,大海就是我故鄉。海邊出生,海裏成長,大海啊大海是我生活的地方。海風吹,海岸湧,隨我飄流四方。大海啊大海就像媽媽一樣,走遍天涯海角,總在我的身旁。」
母親的故鄉在大海邊。她在海邊出生,海裏成長,大海是她生長的地方。她帶著對大海的記憶,走遍天涯海角。她的一生,幾乎均分成三等份:大陸、台灣、美國,每一份裡都有大海的氣息。
母親是前清縣太爺的孫女。在華北保守的家族,舅舅們可以唸北京大學,聰明慧黠的母親卻連進學堂也不許。年幼的母親自己搬個小板凳,捱在自家私塾門外,就這樣學會了讀書識字。同輩的姊妹淘們,囿於封建的束縛,不但是文盲,還從小被逼纏著小腳。母親白天鑽到大人找不到的地方,晚上解開睡前剛被纏上的雙足,讓偏憐幼女的姥爺和姥姥無可奈何,終使母親保有一雙能四海遨遊的矯健天足。
虛歲二十那年,母親不顧家裡的反對嫁給了門戶不當但青梅竹馬的父親。在青島渡過短暫的蜜月後,父親遠赴西北唸軍校,母親則回到家鄉侍奉翁姑。在日本人佔領家鄉,音訊不通的十年歲月裡,爺爺、奶奶、姥爺、姥姥全沒了。母親埋了至親長輩,撫育叔叔,守著家門。
抗戰勝利,日本人剛走,共產黨又來了。母親放下日語,被逼著學扭秧歌。叔叔成親後,母親收到父親輾轉傳來的口信:「在基隆碼頭見!」決定在國共戰爭的遍地烽火中獨闖關山,萬里尋夫。當時母親二十九歲,正懷著哥哥。
在父母翁姑墳前叩別,和叔叔在老屋揮淚作別。忍著摧心裂肺的痛,揣著一點金飾,背著簡單行李,母親開始逃難。所有的金飾在一程一程驛站中,成了國共兩方哨兵的買路錢。母親終於在青島擠上船,匯入逃難洪流中。
很難想像大腹便便又一文莫名的母親,是如何獨個兒在亂世裡從山東半島的最尖端逃到台灣。也許是勇敢,也許是堅忍,也許兩者皆是。
父親在基隆碼頭每艘到岸的船尋找母親,倆人終於悲喜交集地在海邊重逢。父母親從此移居在另一個海邊──台灣基隆,胼手胝足地建立家園,生兒育女。除了哥哥及我,還添了妹妹。所以,我也是大海的女兒,早年零星的記憶裡依稀有海風的氣息。韓戰爆發,父親赴韓任美方翻譯,母親獨自在台帶著三名幼子。幾年後,父親於韓戰結束後歸來,倆人搬到台北近郊,買了房子,又添了小弟,安身立命成了新台灣人。
小時候聽母親講她趕海的故事,攙雜著對青春的緬懷。對我描述故園農場裡的趣事,更浸滿甜美的鄉愁。這些帶著海風的記憶成為我第一首新詩〈在海那邊〉的素材。
在台灣的歲月,母親絕大部份住在淡水河邊的永和。早年它還是中和鄉的一部份,溪水潺流,稻田飄香。由於毗鄰首都,很快地成為全台灣外省人最集中的小鎮,後來更成為城市。母親在那兒生兒育女,走過那段物質缺乏卻人情濃郁的歲月。
每天清晨,母親照應好一家六口的早餐,待我們各自上班或上學後,再換上旗袍,撑起洋傘出門。母親身材高挑,有一米七左右,穿上各色旗袍特別好看。
鎮上山東老鄉雲集,燒餅油條店遠近馳名,皮鞋店物美價廉。母親和老鄉熱絡,也和菜市場裏所有的小販相熟。母親總笑嘻嘻地和人比劃交流,超越言語不通的障礙。她對人寬厚,不與小販爭斤論兩,反而常常得到菜販及肉販贈送的蔥薑小菜及帶皮肥豬油。
上街買菜回來,母親整理家務,洒掃庭院。平日家務繁忙,雖有傭人幫忙,她還是停不下來。記得家裡曾僱用三輪車夫老王,我們有了腳踏車後,就在母親的資助下轉業開了計程車。也曾聘用鄉下小姑娘金月,也在母親鼓勵及介紹下,到紡織廠做了女工。只留下一位常來家裡幫忙洗衣的阿姨,多年下來成為好友,母親和她用山東話和閩南語交流,還教會她一手麵食。
母親從不打麻將,更不走街串巷,蜚短流長。她種花蒔草,還飼養雞兔貓狗等家禽、家畜。我記得我們曾同時養過一條德國狼犬、一隻狐狸狗、一窩貓、幾隻免子,和多隻下蛋老母雞。即使在晚飯後忙碌之餘,她還一邊燈下課子,一邊不停手地織著毛衣或鈎著桌墊。
母親敦親睦鄰,逢年過節必先到親戚家拜年;包鮮肉水餃,必將先煮好的幾盤分送左右鄰居。只要知道街坊或親友在危難中,就立刻解衣推食,或以金錢資助,不求回報;當中也有人上門誆錢,別人勸阻母親別那麼傻氣,母親卻淡然一笑說:「萬一人家真有危難呢?」
在台灣海島住了近三十年後,母親移居美國紐約海港和分離三年的父親團圓,也在那兒走過最後的黃金歲月。
那年寒冬風雪日,我赴紐約陪剛動完心臟大手術的母親回家。沒坐多會兒,母親不顧我的抱怨,拄著拐杖走進廚房忙碌。又推開後門,在陽台上叫喚。一大群流浪貓應聲蜂湧而至,圍著母親端出的大碗貓食咪嗚吞嚥。陽台上的母親倚著拐杖滿臉微笑,原來牠們也是母親住院時的牽掛。
又隔兩日,母親佝僂著背,竟和麵做起父親最愛的家常麵條。飯桌上母親吃得很少,多半時間含笑替父親添食。飯後,母親在沙發上歇息,父親捧著針筒笑著:「媽媽娘子該打針嘍!」柔和的燈光下,滿頭銀髮的父親細心而熟練地在同樣銀髮的母親靜脈上注射著每日一針。六十年結髮夫妻,那一刻我心頭響起了〈白髮吟〉。
回顧母親一生純真質樸,堅韌勇敢;一世與人無爭,心存寬恕原諒。為人溫煦坦誠,從不疾言厲色。待人寬厚,只記得別人的好,原諒別人的過失。無論公園內打太極拳的朋友、醫院的護士、家裡的看護,凡和母親接觸過的人,都會喜愛上她。
因為母親是大海的女兒,大海孕育出她寬厚的心胸,但願我能從她身上學到分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