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彭雁筠 -FindBook 找書網

一九六九，國民黨撤退來台已屆滿二十年。

十萬大軍駐守金門前線，砌造了一座堅實的城，黃沙地上一座座基地碉堡，通連著地底彎曲綿延的坑道，家家戶戶握有槍枝，海岸線密密實實鋪滿地雷。

此後，只剩下漫長的等待。

嚴密的防線，敵人進不來，他們也出不去。

等待著一場從未發生的戰爭，等待著自由的天光，等待著回家，等待著奇蹟。

走了這麼遠，等了這麼久，到底還能盼望什麼？

時代圍住了這座島嶼，金門。

禁錮之島，無論是誰，只要一踏上這兒，便再也逃脫不了它的束縛。。

但滿身傷痕的人們，還要活下去，還得活下去，他們打造一座樂園。一面幻想著遙不可及的美麗世界，一面反覆做著征服者的夢。

然而夢裡若有一點點真實，那怕是輕賤髒醜，一點點都可貴。

1.

今天的台北火車站充滿離情依依，距離通知單上的集合時間，還有半小時，小寶伸長脖子四處張望，想尋覓他熟悉又期待的那個身影，雖然他有一百八十二公分高，頗為鶴立雞群，但到處擠滿黑壓壓的人頭，實在很難在一時之間就辨認出誰。

在車站北側門的出口處等待，他想起上個星期日在南京西路的咖啡廳。那是他當兵前和淑芬的最後一次約會。淑芬家教嚴格，假日也常常有家庭活動，好不容易編了謊，跟母親說是和女同學去看展覽，溜出了門。為了這最後一次約會，小寶還拒絕了平時最疼他的爺爺奶奶為他辦的餞行聚會。爺爺會體諒我的。小寶心裡雖然有些歉意，但很快就被他拋諸腦後，滿心只想著和淑芬最後相聚的幾小時該怎麼度過。

「等我回來之後，馬上就會有工作了，之前商場的委員會秘書說我可以先去他們那邊，他說我很有潛質，很看好我。」小寶平時不是愛說大話的人，但今天情況有點不同，他下意識的吹捧自己，無非是想把淑芬抓得更緊。三年，誰知道三年之後一切會怎麼樣。

對小寶來說，淑芬漂亮又會唸書，初戀情人如此完美，簡直是天上掉下來的禮物，他的朋友們都愛虧他，羅保台你真的狗屎運，不知道淑芬上輩子欠你什麼，居然會看上你。他和淑芬交往半年，一直只維持在牽手的階段，「純純的愛」，那句在電影海報上常出現的標語，大概就是那樣子的狀態。有一次在商場裡亂晃，經過一家舶來精品店，看到玻璃櫃裡光滑精緻的瓷娃娃，他忽然覺得好像淑芬，還有一種最近商場裡流行的蛋殼裝飾品，薄薄脆脆的蛋?鏤刻著精細的雕花，他連碰都不敢碰，深怕一不小心就會把它捏碎，就是這樣的感覺，讓他充滿想要好好保護淑芬的心情，這就是男人的氣概吧，小寶得意地想。

「在商場工作，要做什麼啊？」淑芬邊撕開奶油球，倒進咖啡裡，拿起湯匙攪拌著。她今天穿了淺黃色素面的無袖及膝棉質洋裝，很有夏天的氣息。

「之前不是幫天橋上那個皮鞋攤找到店面嗎？就是類似那種工作。」還在念開南高工的時候，小寶每到假日就和朋友約在剛開幕沒多久的中華商場逛街、吃飯，混一整天，把每一棟樓都逛得熟透，有一次和天橋上的皮鞋攤老闆聊起有個店面甫貼出招租的紅單，皮鞋攤老闆請小寶立刻帶他去看。撕去紅單，皮鞋攤正式入駐商場，老闆為了答謝小寶的介紹，包給他20元的紅包。這是小寶人生中第一筆酬勞，他第一次發現原來賺錢並不難。

「妳知道中華商場有幾個店面嗎？」

淑芬搖頭。

「八棟樓，忠孝仁愛信義和平，一棟三層，店面有大有小，平均有兩百個店面，總共一千六百多家。」小寶表情頗神氣地說出這些數字。「店面一直在流動，有人生意不好決定歇業，有人賺夠了想退休，就有店面會空出來，然後天橋上的想進來，已經有店面的想換到人潮更多的精華位置。」小寶坐直身體，正色說道，「幫店家找到理想的店面，就是我的工作。」

「不找一個正當工作嗎？」

小寶頓時有點語塞，「這也不是不正當啦，做這個，是看業績，抽佣金，賺得多又快。」

「像我爸那樣，公務員，不是挺好？」

「妳爸那不一樣，你爸是高級公務員，還分配這麼大的宿舍，一般公務員就領一份死薪水，每天坐辦公室，太悶了。」

「我覺得穩定比較好。」

「再說吧，反正我還有三年可以慢慢考慮。」察覺到淑芬的些微不認同。小寶趕緊打斷這個話題，他不應該在這時花時間跟淑芬溝通這個，「我們之後可以慢慢討論。」他伸手出去，握住淑芬白皙的手腕。

「三年後，我就是一個真正的男人了。」其實，小寶也是聽學長們說的，為什麼當兵會變成真正的男人，他也不清楚，但大家都這麼說，他也就這麼相信了。

「我有交代阿仁他們幫我照顧妳有什麼事情可以找他們幫忙。」

淑芬垂下頭，低聲說，「我會寫信給你。」聲音細得幾乎聽不見。

時間沈默地在兩人之間流逝。

三年。小寶想著，三乘以三百六十五天，一千多一點點的日子，應該很快就能數完吧，在開南唸五年，一下子也就過去了，三年算得了什麼。只是，我們也才交往半年，半年可以抵得了三年嗎？

「淑芬。」小寶欲言又止，淑芬抬眼看他，只見小寶深鎖眉頭，表情有些糾結，「等我回來。」

半小時過去了，淑芬還沒出現，他掏出口袋的零錢，走向公共電話，深呼吸，撥了淑芬家的號碼，嘟、嘟，響了幾聲，「喂，王公館您好。」應該是淑芬媽媽接的電話，他立刻掛上話筒，像是要把身體裡所有氣體擠出來似的呼了一大口氣。在原地呆立了十秒鐘後，他舉起雙手用力刷了刷臉，拎起腳邊的行李，走向新兵報到櫃台。

火車緩緩起行，駛離台北車站。他癱在深藍色的皮質軟墊座位上，看著車窗外他最熟悉的中華商場逐漸因接近而變得巨大，而後再慢慢遠離，直到在視線範圍消失。

手裡擰著剛從皮夾子裡抽出來的照片，是巧笑倩兮的淑芬。「等我回來，我們就結婚吧。」小寶本來打算今天對淑芬說這句話，結果沒有說成。此時仍浸在別離的憂愁情緒裡，他還不知道，未來三年裡發生的一切，遠不只是沒機會說成這句話如此簡單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