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卓菁

Side A 里斯本之舌


1
我們差不多同時走進那條等待計程車的隊伍，我前面的那對男孩女孩就在人群裡點起了煙。「哦──」我心想，「原來可以這樣隨意。」
我不能錯過借火的機會，這將是十五個小時飛行後的第一根煙。打火機滑出一縷弱弱的火苗。當第一口呼氣滑進身體，我皮膚上的毛孔便神奇打開。
現在，四月最後一天的下午，里斯本機場的氣溫接近三十攝氏度。這天氣讓人快樂，這種快樂就像可以在人群裡隨意點煙，像全身上下突然張開的毛孔。
掐滅煙頭，我朝一輛計程車走過去。沒想到的是，大腹便便的男司機對我講：「排隊。」我一下愣住──他朝我的背後指指。原來那裡已經停著一輛車，和它的女司機一起在等我。
我轉身把行李推過去，不好意思地補上一句：「我可能需要你的幫助。」我看著箱子，她則歪了歪腦袋，接著利索地用右手發力──把它抬起來丟進了後備箱。這讓我自責：很明顯，先前我下意識地在選擇一個男性。而這個女人，要比我想像中彪悍更多。她開車的速度也證明了這點。

車上濃郁的香氛把我拉回記憶中某個澳門酒店的大堂──如果你入住過澳門的任何一家賭場酒店，你都會感同身受。那種濃得讓人透不過氣來的香味要把一切封鎖住。說實話，我很喜歡。這廉價的勢不可擋的氣味，強烈的存在感，一如車內後視鏡上的羽毛裝飾，還有司機的緊身吊帶衫。
車窗外──我從未到過里斯本，沒有想像過這裡的建築有多好看，直到此刻──就像接近落地時，我被舷窗外的景色吸引，努力伸著脖子，隔著兩個人去俯瞰大海和這座城市的肌理，慢慢鋪開──幾乎每棟房子門前都栽著白色或者玫紅色的三角梅，不過也可能是其他我叫不出名字的植物。但不重要，無論是什麼，它們根本讓人無法忽視：一條條瀑布一樣，從各種顏色的牆壁之間傾瀉而下。

「里斯本人開起車來是瘋子。」這句話是艾倫之前跟我說的。那是在上海的某條馬路，我的朋友艾倫把車開得飛快。在我倒吸一口氣後，她說，「你有必要提前見識一下。」
這會兒我已經離開上海，在住了十年零三個月之後。

二十五分鐘，我們到了目的地。司機迅速收下我的錢，下了車，又同樣迅速地把我的行李抬出來。那個箱子，它站在我的腳邊，傾斜著，仿佛會沿著這條陡坡隨時滾落。
我住的這棟房子緊依著馬路──一條陡坡的最高處。電車哐啷哐啷從我身邊經過。我趕緊拉著行李箱往門邊靠了靠。這些電車是里斯本的舌頭，在一個半世紀裡一遍遍舔過巷弄街道。

難題發生在我用電子鑰匙打開這棟樓的大門之後──我住三樓，實際意義上的四樓。在里斯本的所有老房子裡，樓梯是建築的中心。它們不斷往上、往高延伸，又窄，又懸。要走上去已經不輕鬆，何況我有一個二十三公斤的箱子。
我像是這樣：一手扶著牆，一手借著臺階的支撐，一級一級地把它往上拽。
好幾次，在接近連箱帶人一起摔倒的時候，我小心翼翼地把我們兩個可憐的傢伙拯救回來。我的腰在折斷的邊緣，心裡的聲音是：「我還不想這麼快就去醫院。」
在爬過三分之二，接近勝利時，我聽到腳步聲。一個身影很快將閃現。我像是遇到了救命稻草。

那是一個比我年紀大的女人，或許四十過半。高大的女人，我先看到的是她腳上的拖鞋，往上是她的短褲和白襯衫。她的頭髮褐色，很濃很卷，蓬鬆地從肩膀垂下來，蓋住胸口曬出斑點的白皮膚。
「你們是怎麼做到的！」我說，「沒有電梯。」我想的是：她應該在下一秒伸出援手。
「哦，」她說，「還有住在五樓的。那裡最高。」接著，她轉身走了。
剩下我站在那裡，一瞬間，更加束手無策。

「What？」胸口的氣流從嘴巴蹦出來時，已經變成一個消了音的單詞。我乾脆靠著樓梯坐下，開始放肆地喘氣。下一秒，我反思：「也許我錯了。如果需要幫助，我應該在第一時間說出來，對嗎？」

「我錯了。我放棄。」我想，「永遠不要把一個成年人的幫助當作理所當然呀。」
我必須心平氣和，譬如開始數數──1，2，3。每數過一級臺階，我就離終點近一些。
等終於站到門口，我幾乎感到一種爽快：「Yes！他媽的！」

這層樓一共有兩戶人家。在外側靠進樓梯的，就是我的。
鑰匙被房東放在了水錶箱。打開門，我真正進入這間原本只在圖片上見過的公寓。右手邊兩個房間，左手邊是另外一間，公共的開放廚房和客廳。

毋需細看，迫不及待把箱子推進房間，我一邊丟下肩膀上的包，一邊把自己放倒在地板上。陽臺的窗戶打開著，光赤裸裸直射進來。稍微抬起眼，我就能看到對面黃色的房子，某一層，也冒出一棵三角梅，玫紅色，誇張地杵在那兒，佔據了整個陽臺。
外面的街道又有電車開過，哐啷哐啷，哐啷哐啷。我身下的地板跟著搖晃──哐啷哐啷，哐啷哐啷。

我忍不住笑起來。我清楚目前為止，我是喜歡這裡的。


以上內容節錄自《女流之背》徐卓菁◎著．樹人出版
更多精彩內容請見
http://www.pressstore.com.tw/freereading/9786269814817.pdf

Side A 里斯本之舌


1
我們差不多同時走進那條等待計程車的隊伍，我前面的那對男孩女孩就在人群裡點起了煙。「哦──」我心想，「原來可以這樣隨意。」
我不能錯過借火的機會，這將是十五個小時飛行後的第一根煙。打火機滑出一縷弱弱的火苗。當第一口呼氣滑進身體，我皮膚上的毛孔便神奇打開。
現在，四月最後一天的下午，里斯本機場的氣溫接近三十攝氏度。這天氣讓人快樂，這種快樂就像可以在人群裡隨意點煙，像全身上下突然張開的毛孔。
掐滅煙頭，我朝一輛計程車走過去。沒想到的是，大腹便便的男司機對我講：「排隊。」我一下...

2023. 12. 26 13:55PM

我在葡萄牙電影資料館等下午場的意大利電影《親愛的日記》（Caro Diario）。資料館在自由大道附近，二樓有一個酒吧餐館。

這段字我是在這裡寫的。明天這會兒，我已經在機場，四點多飛回上海，中間停經巴黎。

我的行李箱收拾完了，和來的時候一樣，一個箱子。我的房間，在我走之前已經被一個巴西男孩租下。我走之後第三天，他應該就會搬進來。我留了一個袋子在公寓，告訴我的室友，「等我三月回來再取」。

出門前，艾倫在手機上給我發了這本書的封面。她說，「兩座城市，兩種顏色。」前一天（聖誕節）是她的生日。我真實生活中的艾倫，不是醫生，是設計師。

而聖誕節，我幾乎什麼都沒做，除了在晚上十一點吃到室友做的火雞——我用在中國超市買的酒釀，還有凍乾銀耳雪梨做了一個甜點。上面圈了一層奶油，如果有冰淇淋，其實可以直接挖幾勺進去。

這個偷懶的中國甜點，竟被誇「好吃」「好吃」。

「過去這一年，我幾乎完成了所有計劃。」聖誕再前幾天，我和一個巴西朋友見面時說。

換一個城市生活，寫小說，學習一樣新技能——葡語當然也算。

「Fall in love？」他問。

「做到了。」我說。

他很高興地說他也是，然後跟我分享了自己的故事。他在哥倫比亞「愛」上了一個當地姑娘。

這部長篇里，隱約關聯、映照的兩個部分，我花了一年半時間寫完。里斯本部分很快。它相對來說輕盈，放鬆。

上海部分，它更複雜，藏著描繪兩個代際女性群像的野心。

在結尾的時候，它們似乎都懸而未決。一部分是我故意安排，另一部分，也是我無法給出答案。不是對故事的答案，而是對生活本身。

流動是我摯愛的一個詞。我相信所有的故事都會繼續下去。停靠是暫時的——停靠於一些地方，一些人，然後呢，可以更生動有力地與世界交織。流動不是物理動作，而是作為女人，我感到身體里像是有顆種子，發芽長大，也逃不過衰敗，但它就在那兒蠕動，讓我不得不借著這個力量也動起來。

我很幸運遇見過很多女人，她們一次次讓我覺得這種渴望，慾望，能力，實在美好。當我們走近彼此，無與倫比。

或早或晚，這兩個故事再版的時候，說不定也會不一樣。

感謝C、艾倫、Lydia、周樂韻、何一、鄭曉亞、桂靜儀、呂海娜，
希望我們有很多愛，很自由。

2023. 12. 26 13:55PM

我在葡萄牙電影資料館等下午場的意大利電影《親愛的日記》（Caro Diario）。資料館在自由大道附近，二樓有一個酒吧餐館。

這段字我是在這裡寫的。明天這會兒，我已經在機場，四點多飛回上海，中間停經巴黎。

我的行李箱收拾完了，和來的時候一樣，一個箱子。我的房間，在我走之前已經被一個巴西男孩租下。我走之後第三天，他應該就會搬進來。我留了一個袋子在公寓，告訴我的室友，「等我三月回來再取」。

出門前，艾倫在手機上給我發了這本書的封面。她說，「兩座城市，兩種顏色。」前一天（聖誕節）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