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關於愛莉兒,關於夢境
──黃繭(作家・「文字溫室」創辦人)
讀著愛莉兒寫的這一本書,彷彿看到從前的自己,透過文字,小心翼翼爬梳身心情緒的我、徜徉在閱讀與創作的我、遊走現實生活與夢想邊緣掙扎的我、深陷愛情就滿心執著的我,每一個我,如同她字裡談及自己一樣,確確實實都長成了現在的我們。
青春之際,我們看待愛情的方式有多麽青澀呢?懵懂卻又不顧一切,好像只要擁有對方,就再也沒有讓我們感到害怕的事,全心全意,毫無保留地勇敢愛著,隨著歲月增長,我們可能再也寫不出當初對愛的純粹了,小小的絮語,把相愛的稚嫩都保存了下來,也許不經意的一句呢喃,就能揭露深藏在我們內心的秘密。
在過了某個特定的年齡後 —— 有些人可能是在非常年輕的時候,我們生活中已不會再遇到任何新的人、新的動物、新的夢境、新的面孔,或是新的事件。一切全都曾在過去發生過,它們全都曾經戴上不同的面具,穿著不同的服裝,用另一種國籍、另一種膚色出現過;但他們其實是一樣的,完全一樣,一切全都是過往的回音與循環往複;甚至所有的哀傷,也全都是許久以前一段傷痛過往的記憶重現。
—— 多麗絲・萊辛《特別的貓》
這本書的主軸圍繞在夢境,我其實也是喜歡在夢境偷偷想念的人,生命裡的種種相遇不一定能如願發生,關係可能碎裂,也可能瓦解,若遇見美好,理所當然也會伴隨疼痛,現實生活的我們,倘若不小心讓故事走向最壞的結果,不代表我們是一個脆弱無能的人,有時候夢境是思念的導體,不需要經過任何人的同意,只要思念足夠強大到在夢境相見,即便是自欺欺人的說法也罷,至少還有機會修復那些的傷心的段落。
夢境之間,哪怕是逝去的人、再也不能相見的人、失去聯繫的人,只要我們的記憶還存有對方的形狀,就不怕真正的遺忘,請讀著愛莉兒寫下的字,讓我們再次感受到夢境的重量吧,正因為還能作夢,所以我們才有機會彌補過去無法填滿的遺憾吧。
作者序/今天,你徜徉在誰的光景裡呢?
幾年前,我支支吾吾地向我的室友說:「我想成為作家。」也曾和他人談論這些想像時,被冷嘲地問道:「賺不了什麼錢吧?」那時的我,開口談太光亮的事都是心虛的。
然而在我什麼也不敢想得太遠的時候,曾有個少年對我說,他愛極了我談論夢想時發光的眼睛。儘管少年已經離開了我的生命,但從那時開始,我變得越來越勇敢,也能不懼他人目光地說,我會成為作家的。
常有人問我,「你覺得寫作是治癒嗎?」也曾以為書寫是拯救自己或他人,但短促的二十二年之中,我寫了超過十年,仍有許多死結解不開。
只是,人生哪裡有正確答案呢?從前我對於愛、對於生活是非黑即白的。價值觀樹立得早,甚至還有些政治正確。現在我不再這麼想了。有時候換個角度,罪人也能是善人,同樣地,好人也能是壞人。我感覺現在的自己並不屬於任何地方,於我而言,哪裡都是流浪,哪裡也能是家鄉。
因此寫作是不是治癒,我仍舊不清楚。日子必然伴隨著苦難,決定克服,或者不克服,和傷口共同變老也不失為一個選擇。
我只知道,我不再愛逃跑了。
傷悲的時候,就大哭一場;抵達愛的每刻,不問前方;幸福降臨的話,便珍惜眼前的幸運;夜半時,我也不避諱談論自己的趨光性。
即便如此,我們還是有極大可能會失去那些曾在生命璀璨過的人,畢竟和一個人相守到老,其實是奇蹟般的事。然而,我始終堅信,只要曾在斑斕的愛裡許過一次永恆,不論是親情、友情、愛情,甚至是那些無以名狀的情感,就能陪伴我們走完漫長的一生。肉身更多時候不過是形式罷了。
這是一本以夢境為主軸來承載愛的書,裡頭涵蓋了自身、他人的故事。我以大量的第一人稱角度來書寫是為了將情感反映得更誠實。但不論如何,我希望讀者不要對故事做過多的揣測,是因為在真實的情感面前,有些事我必須包裝再包裝才能不傷害到當事人。
我將這些事說出來,無關乎拯救誰,縱使我曾自大地想贖罪什麼,但我的書寫是更為自私的。不過是,販賣自己的悲傷,讓我不再孤獨罷了。但假如,在我所書寫關於愛的光景裡,你見到了愛人的想像、你聽聞了遠方的書信、你因此而熱淚盈眶的話,這些故事在被讀懂以後,就不再孤單了。
年少時,我時常被長輩和朋友笑稱不切實際,熱愛做白日夢,但如今我要感謝你們願意翻開這本書,和我一同夢遊。
那麼,祝一夜好眠,日日好夢。
竊夢者 The Dream Stealer
我夢見了老奶奶。我應該如何形容老奶奶呢,有點慈祥、脾氣很差,卻又有點可愛。
「又在夢遊拉?哭成那什麼德性,醜死了。」老奶奶兩眼直盯著我看,我感覺有些不舒服,像是被看透。
「我給妳這碗孟婆湯,睡醒以後妳能忘記讓妳流淚的所有事,妳要不要試試?」
「喝了以後,什麼也不會記得嗎?」我問道。
「不一定,有些人喝了會忘得一乾二淨,有些人喝了卻還記得一些細節,但永遠也不會知道最重要的那部分是什麼,總之都不會再痛苦了。」
「妳是孟婆嗎?」
老奶奶大笑。我不知道為什麼,感覺有些不快。
「不是。但妳得拿故事跟我交換。」老奶奶說。
當老奶奶說要將我生命裡的裂縫都偷走,我說好呀,拿去吧。她說會將我的回憶和我的悲傷販售給他人,作為交換,她會給我一碗孟婆湯,我說好呀,便喝下了湯。
「我什麼都還記得,妳是不是騙我啊?」我氣憤地向奶奶問道。老奶奶長嘆了一聲,然後說:「我帶妳去看海吧。」
「妳看,這是妳的大海,一年四季都無光,而且裡面還沒有海豚。」
「什麼意思?」
「每個人的心都有一片大海,如果這裡只有妳的眼淚,海水的鹽分會嚴重超標,海豚就會離開,直到有人也走進妳的大海,為妳的故事掉眼淚,那麼不同的淚水會平衡鹽分,這裡才會有海鷗、海豚,才可能會重見光亮的海。」
「妳看見那些小石頭了嗎?」
我點點頭。
「心事沒有解開,時間久了就會從眼淚變成石子,現在那些石子和淚水都要吞沒妳的大海了。」
「讓妳看看其他人的海吧。」老奶奶給我看了粉紅色的海、金黃色的海。
「這是粉紅色的海。」
「哇,好美。但這是什麼意思呢?」我驚嘆地叫出了聲。
「代表著愛人。」
「那為什麼有人願意和妳交換那麼美的海?」
「他的愛人過世了。為了活下去,他向我換了湯,從此幸福的記憶就石沉大海了。」
「那金黃色的海是什麼呢?」
「我不能告訴妳。」
「那個故事已經出售了,賣掉的故事,像我這種有職業道德的人,是不會向外說出的。」老奶奶繼續說。
「那妳給我講講其他故事不行嗎?」
「妳去哪兒找第二個故事?所有故事增增減減都差不多,妳以為看似都差不多,只有住在故事裡的人知道不同。」老奶奶突然情緒激動了起來。
「那妳會把故事賣給誰呢?」我向奶奶問道。
「空心的人。」
「什麼意思?」
「沙灘上的腳印一般來說都會被海水沖刷的,妳的卻還在。那些人妳應該放他走,妳卻一直將他們滯留於岸邊。而有些人的海一望無際,遠看很美,近看杳無人煙,我把夢寫進漂流瓶裡寄送到他的海,空心的人就有做夢的權利了。」
「那為什麼,我還記得我的故事呢?我的夢為什麼沒有被奪走呢?」
老奶奶大笑,然後說:「哈哈哈啊哈啊哈,我騙妳的啦,那根本不是什麼孟婆湯,不過就是果汁而已。」
「⋯⋯」
「很多人和我換湯,明明是果汁,卻有人喝完以後什麼也不記得,因為他們真的相信那是孟婆湯,只有在那時候我能偷走他們的夢境。在拉丁文裡,這叫placebo(我將安慰、信念治療之意)。人擅長自欺呀。」
「妳現在感到痛苦,是因為那些美好的故事曾在妳的生命裡發光。把故事丟掉也好、忘掉也罷,寫故事的人,總有寫故事的意義。妳如果著急地忘記它,妳會更加孤單的。」老奶奶繼續說。
「那如果我們迫切地想知道故事的結局呢?」
「記住,現在妳經歷的每一刻,都可能是故事的結局。因為故事更多時候都無疾而終。」
「老奶奶,我還有機會見到妳嗎?」
老奶奶笑了笑,然後說:「妳現在在問故事的發展了。」
「啊。抱歉。不過妳偷走了很多故事嗎?」
「偷了以後,就必須守住他們。這是每個竊夢者的職責。」
「是像守護靈那樣嗎?」
老奶奶笑個不停。
「我很認真耶!」
「我不是守護靈,但人來到妳的夢境裡,就像不同的人途經妳的房間,有時候是意外,有時候是注定,有時候是走錯了門。」
「妳一直哭的話,就會像睡美人等不到王子來親吻她,永遠也無法甦醒。」老奶奶繼續說。
「我等等也要把妳還給夢境,對嗎?」
老奶奶點了點頭。
「那麼,我能把這些記下來嗎?妳能不奪走我的記憶嗎?」
「只有妳忘了,我才有辦法奪走。更何況,我的時間也有限,我還要去別人的夢裡晃晃,去他人的海邊觀光呢。」老奶奶說。
從那場夢甦醒過來以後,我能記下的都是片段的記憶。不曉得我有沒有向老奶奶道謝,只依稀記得老奶奶走之前,輕聲地說了:「寫故事的人哪,應該很孤單吧。」她說著這句話的時候,我彷彿從她的神情裡見到了孤獨,我想守護故事的人,應該更加寂寞吧。
故事是一個人最重要的信物之一,人們帶著自己的故事向他人核對,確認彼此能夠讀懂對方,就能一起寫故事,因此所有故事都是獨立又連續的章節。當我們被讀懂,流下的眼淚便會浸濕書本,只有在那時候,人們心裡的旺洋,才會有海鷗和海豚出現。
如此一來,寫故事的人和住在故事裡的人,都不再孤單了。
海的另一邊是陸地,屬性不同,卻仍能緊密相連。
人與人之間也是,彼此身上的缺口都不同,理解以後仍能擁抱對方。
天使落塵
不曉得你知不知道
倘若最終我們都將被時光帶走
倘若相愛到了最後被生活消磨
我不在意
也不願去在意
因為我要努力記得
你閃閃發光的每個瞬間
往後當我想起你
眼裡會始終有光
(是你的光芒或者淚光,我是不會告訴你的。)
光害 Light pollution
海
我又夢見你了。
你在陽光底下熠熠生輝,但好奇怪,那是我從未見過的樣子。你理著我從未見過的髮型,散發著我從未聞過的香水味,那種感覺像是我從未認識過你。我起身想去觸碰你,伸出手又收回去。忽然想起年幼時曾讀過J. D. Salinger 的《The Heart of a Broken Story》所提及的,「愛是想觸碰又收回手(love is a touch and yet not a touch. )」才發現即便是那樣陌生的你,我應該也是愛著的。
我走進你的時候,差點要被海水淹沒了。你朝我這裡看了一眼,點頭微笑,彷彿我們只是初識。原來在夢裡頭你是認不得我的。每當你笑得溫文儒雅,都在暗示我們的相愛已成了一場倒數,每一分、每一秒回憶都在剝離彼此的身體。
還來不及數算那些瑰麗的時日,眼淚就將我喚醒。
我向你說過嗎?我喜歡你閃閃發亮的眼眸,只是那目光裡已不再有我的影子了。縱使預見了失去你的景象,我仍害怕我們終有一天會變得像夢裡一樣陌生、害怕失去我們之間所有的記憶,害怕這些我們一起擁有過的不過是朦朧的幻象。
只是就算再給我一百次機會修改答案,我好像還是會做一樣的決定。你知道有些事情還是好難。生活也是,愛人也是,愛自己更是。我可能也永遠都找不到解答,但我就是屬於那種想坐在考場待到最後一刻才交卷的人。
所以其實這些又有什麼關係呢?我愛你就好了。
山
一起去爬山那天,我們經過了一個像山洞一樣的地方,它發著光。那時候我興奮地和你說:「這好像時光隧道,好像可以穿越時光!」你笑了笑。
你知道那時候,我好想問你,「假如我們真的可以穿越時光的話,你最想回到哪個時候?」可是直到我們手牽著手走出了山洞,我還是沒有問出口。
因為我怕你的答案和我的不一樣。
好想念你。可是你不會在了,不會再拿著話筒和我談天,不會再問我這裡好不好了,不會再問我是不是又在那場惡夢裡無法甦醒了。如果你在的話,你會不會抱著我?會不會告訴我一切都會好起來?你會的吧,即使裡面再沒有了愛,我知道你也會那樣抱著我。
是我誤會了,將那些好意和擁抱誤以為是你愛我的證明。是我搞錯了,你眼裡的光從來不是為我,只是為了那些再也來不及的時光。
你不會曉得吧,你在我心上留下的遺言,是我聽過最悲傷的情話。而我直至現在都不明白,你為什麼也成為了我的惡夢。
年復一年
一年之始 花火四溢
我只想坐在你後座
偷偷環抱你
漫長的夏日
走在石子路上
踩著彼此腳印前進的時候
你要記得牽起我的手
當樹葉變得橘黃
我倚靠著你的肩
我們共同描繪未來
你說
一起回家吧
你要為我暖一暖被窩
一起度過最冷的季節
就不怕著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