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惠英

導讀

爵士年代的絢爛大夢
文字工作者 李曉菁

　　一九二二年的美國長島西卵鎮，已經聞不到第一次世界大戰的煙硝氣息。

　　勞斯萊斯車駛入仿法國諾曼第市政建築的豪宅，通宵的狂歡派對鼓噪著各式樂器聲，義大利歌劇融合美國百老匯戲劇，爵士樂的慵懶穿插其中，交織出繁星般的燦爛與俗麗。不知道彼此姓名的男女，爭妍鬥豔，只要擁有一輛名牌跑車，彷彿握有一張擠入蓋茨比豪宅的通行證，豪宅裡有穿越國界與時空的幻想—挑高的歌德式藏書室牆壁鑲嵌英國雕花橡木的裝飾；有人性的墮落與欺騙—捧著酒杯入書房的客人，語氣嘲諷地確認著書櫃上陳列的是如假包換的書，而不是充當壁飾的假磚塊書。

　　夜裡的蓋茨比豪宅是一九二零年代紐約上流階級的縮影。那時世界大戰方休，對大戰採取孤立主義的美國年輕一代，移轉對戰爭的恐懼與無助，沉醉在美女、美酒與舒軟爵士樂生活中，需要更多的金錢作後盾。

　　費茲傑羅極盡物質奢華的《大亨小傳》於是生成。讀者從小說聞到資本社會的銅臭味。讀者自小說感受爵士年代的恣肆氛圍。讀者也隨小說進入酒品禁制的時空。那時美國禁止販賣私酒的法律行之有年，極端的管制卻導致更大的慾望，私釀酒的販子更形猖獗。《大亨小傳》中無數飲酒作樂的場面，不免讓支持禁酒法律的讀者扼腕搖頭，然而小說主人翁蓋茨比的神祕成功，卻可能肇因於他私酒走私犯的身份，矛盾的是，蓋茨比的豪宅夜夜款待賓客，斗酒十千恣歡謔，他卻滴酒不沾。

　　不喝酒這點使蓋茨比不同於其他賓客。他總是站在外面，冷眼看狂歡，一副眾人皆醉我獨醒的姿態。那些賓客有相仿的來歷，來自中西部，移民東部追求「美國夢」。所謂美國夢，就是相信不管任何人，無論出生貧富，只要透過努力都可以獲得成功與財富。在淘金這層次上，蓋茨比成功了！可他的美國夢卻不僅只有金錢，他還憧憬愛情，一股年輕時對愛情的憧憬，引導我們進入《大亨小傳》的浪漫動人之處。不同於周旋於酒色的賓客，蓋茨比不談股票、保險與汽車，他要的是一個女人，五年前熱戀的黛西，然而當時的蓋茨比，還是個一文不名的軍官，只能成天穿軍服，掩蓋自己沒有像樣便服的窘困。

　　費茲傑羅巧妙揣摩蓋茨比陷入情網的矛盾心態，無非也是自身經歷的投射。一八九六年，出生於明尼蘇達州一古老保守家族的費茲傑羅，移民東部，進入普林斯頓大學，學生時代便開始創作，還沒畢業就從軍，參與第一次世界大戰。在軍中，他愛上珊爾妲。珊爾妲出生富有家庭，父親是阿拉巴馬州的法官。兩情相悅而後訂婚，珊爾妲卻在費茲傑羅決定前往紐約接下一份低薪工作後毀婚。為了贏回心愛女人，費茲傑羅重操舊業，書寫普林斯頓大學的學生生活，文中摻入都會男女的速食愛情觀。一九二零年，《塵世樂園》（The Side of Paradise）暢銷，讓他一夕成名，大賺版稅，贏得美人歸。為了享受上流社會生活，他開始在《星期六晚郵報》（The Saturday Evening Post）《時髦人士》(The Smart Set) 大量發表短篇小說，同時搬進長島豪宅，這裡遂成為《大亨小傳》西卵鎮的靈感來源。可惜的是，蓋茨比的故事雖受評論家所青睞，卻不為讀者接受。夫妻生活拮据起來，爭吵不斷，費茲傑羅開始酗酒，珊爾妲更因精神問題，頻頻進出醫療診所。對婚姻絕望的費茲傑羅，在一九三七年搬到好萊塢，從事電影劇本創作，著手關於電影的新作。可惜的是，作品還沒完成，他就在一九四零年死於心臟病。

　　《大亨小傳》在費茲傑羅生前雖不受青睞，卻在作者死後大受重視。關於小說的研究在一九四零和五零年代達到顛峰，成為大學英美文學的教材，導演傑克•克萊頓在一九七四年更將小說改編成電影，搬上大螢幕。

　　小說以第一人稱敘述。敘事者尼克是參加過「世界大戰」的耶魯大學生，自中西部移民東部，投入名不見經傳的股票公司工作，意外成為蓋茨比的鄰居和傾聽者，旁觀蓋茨比、表妹黛西和大學同學湯姆的感情糾紛。尼克是說故事高手，當所有角色以自我為中心，只關心自己的感覺和欲望，不負責任地道聽塗說，尼克卻能從各家八卦中，條理分明地爬梳線索，道出蓋茨比的半生。

　　從尼克眼中，我們看到中西部的樸實、狹隘甚至沉悶，強烈對比東部的眩惑與不協調的拼貼感，難怪尼克「總覺得東部的生活有一點畸形。尤其是西卵鎮，在我許多古怪的夢中總有它。」它，是紐約，夜晚漲滿不安、放縱和冒險的浪漫情調，白天則屬於股票、名車、豪宅與名牌服飾。從尼克眼中，我們更看到蓋茨比讓人無比安心的笑容、紐約客一夕致富的特質：與生俱來的樂觀、羅曼蒂克的希望、無比神祕的力量—可能殺過人？在戰時當過德國間諜？否則「一個年紀輕輕的人，怎麼可能莫名其妙冒出頭，在紐約長島購置一座宮殿式的別墅？」

　　讀者一直透過尼克的眼睛在偵探蓋茨比，直到第三章，終能一睹蓋茨比的風采。就像《基督山恩仇記》的基督山伯爵一樣，蓋茨比的神祕，在於當時無人知其巨大財富從何而來，然而不同的是基督山伯爵帶來復仇的緊張；蓋茨比帶來愛情的悸動。

　　從蓋茨比對黛西的執著看來，《大亨小傳》是部浪漫的都會愛情小說。在充滿戀物情結的社交圈談情說愛，讀者不禁要質疑，被物欲綑綁的黛西，到底懂不懂真愛？黛西是不是真如蓋茨比的理解：「她當初嫁給你（湯姆）只不過是因為我很窮，她累了，不想再等我了！」蓋茨比追求的，到頭來是不是只是物化的愛情，冰冷而缺乏溫度？

　　蓋茨比二度追求黛西，構成《大亨小傳》的主軸。五年前，蓋茨比第一次親吻黛西，兩人發生親密關係，他雖離開，卻將對她的熱望轉化成賺錢的動力。在蓋茨比眼中，黛西是無可取代的珍寶；可從尼克眼中，黛西沒有蓋茨比的夢想美好：黛西善於編織謊言，說話響著金錢碰撞的叮噹聲，散發奇妙吸引力，富有的老公與美麗的小女兒是她炫耀的題材，還會抱著衣料號啕大哭：「從沒見過這麼漂亮的襯衫。」不小心開車撞死梅朵後，卻什麼事也沒發生似的一走了之，甚至在蓋茨比的葬禮上，連一個字、一朵花都沒有。

　　湯姆，黛西的丈夫，有強健肌肉供炫耀、用珍珠項鍊收買女人心。他不頂聰明，可是對自己的健康、財富與地位極端自信。他性格的矛盾表現在他的大男人主義愛情觀：他對於自己與情婦梅朵的逢場作戲，可以堂而皇之接受、誇耀；蓋茨比與黛西的相愛則罪不容赦。當他發現老婆的背叛，他也展開一連串反擊，加入調查蓋茨比身世的偵探行列。

　　湯姆與情婦梅朵的戀情乍看沒有重要性，卻為小說埋下伏筆。最後，梅朵的老公威爾森，輕信湯姆的錯誤分析，以為梅朵是蓋茨比撞死的，闖入豪宅用槍殺死蓋茨比。蓋茨比成為無辜犧牲者，而威爾森的愚昧、湯姆的煽動與黛西的無知，都是這場謀殺的共犯。讀者為蓋茨比的死喊冤，又該如何理解費茲傑羅用「偉大」形容蓋茨比？顯然

　　這是尼克的說法，若是從湯姆口中說出這字眼，必定充滿嘲諷與挑釁；而站在讀者的角度，蓋茨比的偉大在於他的神祕與執著，在賺進大把鈔票後，還信念單純，不遺忘愛情。

　　故事並不隨蓋茨比的死去而落幕，之後的章節，毋寧說是另一場偵探小說的開始，尼克鍥而不捨地追究蓋茨比身世之謎，揭露的卻是紐約都會人的無情與冷漠，當初夜夜入豪宅狂歡的賓客，竟無一人參加蓋茨比的葬禮。當蓋茨比的老父穿著廉價大衣出現葬禮時，眾人更是一陣錯愕，那偉大的財富或許只是蓋茨比一手策劃的巨大騙局，在無情的紐約社交圈中，踏進圈中的人比圈外人更孤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