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成田名璃子 -FindBook 找書網

搖搖晃晃往巷子深處，幾乎像是被磁鐵吸著往前進。雖然我很常到這條商店街的大馬路，不知為何卻是第一次走進這條狹窄的橫巷。這裡給人一種懷舊的感覺，是不是因為一整排屋子都是老舊的木造房屋呢？一邊前進一邊左右張望著，不知為何眼前有棟房子特別吸引我的目光。
那裡擺出了一個看板。
「角落美食？」
乍看之下是間普通的民房，不過這樣看起來可能是賣簡餐之類的地方。不知怎麼的，店名感覺很彆扭。我再次仔細瞧那看板。
「共用廚房　角落美食　※由外行人烹調，有時可能不怎麼好吃。」
這是怎樣啊。有時候不好吃？店家還會這樣寫喔？
淡淡的油香從門板後飄出來，忍不住動動鼻子多聞了一下。喀噠喀噠聲響起，眼前的拉門忽然被打開。
莫非是這裡的店員？一個膚色白皙到很奇妙的大叔從裡面走出來，正好與我四目相望。
「哎呀，是想參加的人嗎？今天已經截止報名了呢……啊不過妳等等，說不定還有辦法調整。」
大叔自顧自說著什麼應該沒問題，又回頭跟屋裡的人確認著什麼事情。
「咦？！不是，我沒有要──」
我連忙打算阻止他，但是大叔已經又轉向我微笑著。
「太好啦，似乎沒問題。妳餓了吧？快進來。」
雖然他臉上帶著微笑，卻讓人覺得有些詭異。
怎麼辦？總之我得先開口拒絕才行。
「可是我沒帶什麼錢。」
「哎呀應該沒問題。第一次參加的人，只需要繳交材料費三百。」
「──材料費？」
「哎呀。」大叔一臉意外。「原來如此，真抱歉。小姐並不清楚規則啊。那麼我們進去再說明吧。如果妳覺得不喜歡今天的菜單，也可以直接離開沒關係的。」
「可是……」
大叔似乎無論如何都想把我拉進去。
我遲疑著不敢動彈的同時，肚子卻不爭氣地大叫了起來，害我下意識地按住肚子。
「今天負責做菜的是一流的廚師喔。哎呀，可以吃到入口即化、超棒的奶油可樂餅呢。」
大叔再次對我微笑。
店裡飄出了更明確是在炸東西的香氣，強烈刺激著我的胃部。
「可是……」
我應該要嚴正拒絕的，語氣卻比剛才還要微弱。
「好啦進來吧。」
就在我舉棋不定的時候，那香噴噴的氣息再次迎面而來。
──應該，在離商店街這麼近的地方，應該不會遇到什麼危險吧？
我緊閉雙唇硬是在心裡拿藉口說服自己，一咬牙往店裡跨出一步。
正當我心想肚子怎麼越叫越大聲而有些慌張，有個全身圓滾滾的伯母連忙走了過來，她的氣勢讓我不禁稍微挺直背脊。
「歡迎啊，妳的運氣真好呢。今天的值日生是金子先生唷，他可是專業廚師，他做的可樂餅真的非常好吃喔。」
「呃，那個……」
「田上太太，這位小姐還不曉得角落美食是怎麼運作的呢。」
聽大叔這麼說，伯母才哎呀了一聲睜大眼睛。
屋子裡並沒有很寬敞，大概就是兩個我家那小客廳大吧。氣氛感覺相當復古，跟外面那條路一樣給人一種懷舊的感覺。
房間中央有個相當沉穩的長方形大桌，另外不知為何有把老舊的椅子孤零零靠在後面牆壁旁。
看起來應該都是手工家具？
外公的作品也給人這種感覺，職人製作的家具就是有一種獨特的溫暖，彷彿下一秒就會跟人說話那種感覺，所以一眼就能看出來。
進來之後的右手邊有個傷痕累累的木製吧檯，後面好像就是廚房。有個男人背對這邊默默地在炸東西，他相當俐落地挪動著筷子，把沾了麵衣的材料放進鍋裡。鍋子嘩的一聲氣勢十足地發出油炸聲響，那刺激著食欲的香氣更加猛烈了。
那個人就是伯母說的金子先生吧？不過既然他站在店家廚房裡，當然是專業的廚師吧？
伯母一臉興致盎然站在我面前。
妳幾歲啦？住這附近？高中生？不對，是不是國中生？
雖然她沒有開口，但扭扭捏捏感覺得出來似乎很想問我這些問題。
「妳可以坐下，我先跟妳說明這裡的機制。」
那個把我拉進店裡的大叔端了一杯冰茶給我。
「喔……」
在大叔帶的位置坐下後，他把一張白紙放在桌上。
「妳是第一次來這裡吧？可以先看一下這張，上面有說明。啊不好意思，要怎麼稱呼妳？」
為什麼還得要自報姓名啊？
我再次拿出戒心，隨口就說了個假名。
「我叫加奈。」
──加奈是誰啦？！
「這樣啊，加奈，請多多指教囉。我是丸山，丸子跟山脈的丸山。那邊正在把馬鈴薯沙拉分裝到盤子裡的是田上太太，田地上面的田上。」
忽然自我介紹要幹嘛啊，這裡都是我不認識的人，隨便搭關係也很恐怖。
這裡不只是有點詭異的店家了，搞不好根本就是新興宗教團體之類的。
還是回家吧，我想還是趕快離開比較好。
正當我打算對著那個叫做丸山的大叔說我要走了的同時，櫃檯另一頭傳來低沉卻響亮的聲音。
金子先生說：「好啦！大家的奶油可樂餅做好了！」
我微弱的音量就這樣被抹消，丸山先生則一臉「什麼？」凝視著我。
「呃，就是，那個……」
金子先生忽然轉身面對我。
「加奈啊，我是金子，黃金的孩子的那個金子，請多多指教！」
「呃，那個，請多多指教。」
金子先生氣魄十足向我問候，我下意識地就回答了。
「哎呀呀，不用那麼緊張啦。兩位麻煩了，今天上菜的時候麻煩把我跟加奈都算進來。」
「好的好的，交給我。」
田上太太將圓滾滾的身體稍微轉向這裡，嘴角上揚笑著。我不知該如何是好，連忙別過眼睛。
丸山先生在我旁邊坐了下來，馬上開始說明。
「首先我想妳應該有看到，這裡其實並不是店家。妳有看到剛才放在外面的看板了吧？」
「呃，對，我看到了。說是共用廚房……」
丸山先生緩緩點個頭。
「沒錯，這裡是讓大家共用的廚房，不過基本上進廚房的只有一個人。就是當天聚集的成員一起抽籤，決定當天做菜的值日生。」
「共用廚房的……值日生嗎？」
丸山先生剛才放在桌上的白紙上的確也寫著類似的東西，看來這張紙是這個地方的簡介還有規則的樣子。
「沒有錯，這個地方是讓來這裡的人輪流負責做晚餐，然後大家一起吃。月初，確定這個月會來的成員一開始會先付個一千，這些錢是用在米跟調味料等等地方。每天的材料費另外收，大概一個人拿個三百出來。」
「……所以是有點像烹飪教室那樣嗎？」
丸山先生歪了歪頭，似乎是在思考應該要怎麼說明比較好。正在俐落將高麗菜絲裝盤的田上太太苦笑著否定。
「不是不是，才不是教室那麼了不起的地方呢。而且也沒有特別安排老師之類的啊。哎呀妳看像我這種人呢，畢竟是個家庭主婦，有時候就是會想吃吃別人做的東西啊，這種時候我就會晃到這裡。」
「但是田上太太還滿常抽到烹飪值日生的呢。」
金子先生馬上插嘴。
「哎呀真的世事不如人意呢。」
那張好人臉雖然皺起了眉頭，但看起來並不是真的不高興。
金子先生把白飯和味噌湯放在我眼前，他的一舉一動都相當俐落，看得出來就連拿個盤子的手勢都非常用心。這個人的確也可以稱之為職人。
味噌湯和我家一樣用的是白味噌，剛煮好的白飯在燈光下閃爍著光芒，嘴巴的口水都要流出來了。
聽他們的說明感覺應該不是什麼奇怪的宗教團體，而且這裡沒有跟我同年齡層的人，其實也讓我內心鬆了口氣。
味噌湯的香氣和那裊裊飄上來的蒸氣直直竄入鼻腔深處。
「就別說我了，在餐廳就掌廚，連休假日都得幫別人做飯啦。哎呀不過家庭料理也挺有趣的，而且人呢有時候就是會想吃點別人做得不怎麼樣的飯菜，而不是那種精緻美食對吧，真的是很奇妙。」
金子先生說這話的同時端來的盤子，是剛才田上太太分裝的爽脆高麗菜絲搭配用料實在的馬鈴薯沙拉，還有兩個炸得金黃酥脆的橢圓型奶油可樂餅，怎麼看都像是在對我說請開動吧。
「好啦，今天就拜託妳吃吧，都已經做好了呢。」
丸山先生一邊說著一邊還幫我倒茶。
跟今天初次見面的三個大人一起吃晚飯，真的沒問題嗎？我的腦袋一隅雖然還有個拚命警告自己的聲音，但眼前的奶油可樂餅魅力實在太強大了。那剛起鍋的麵衣冒著閃出七彩光芒的小泡泡，怎麼看怎麼酥脆，絕對是在引誘我。更何況我的肚子已經餓到要是再不吃東西大概就要胃痛的程度，我用力吞口水的聲音搞不好旁邊的人都聽見了，只好輕咳一聲帶過。
還是吃吧，反正吃了再來想。
「馬鈴薯沙拉是田上太太帶來的，另外放在桌子中間那盤清淡醃菜是昨天來的人放在這裡的東西。」
「好啦快趁熱吃吧，餐廳一流廚師炸的奶油可樂餅可不是那麼容易享用到的呢。」
「一流的人才不會說自己是一流呢。」
丸山先生用穩重卻又意外辛辣的聲音評論著。
不知何時大家都已經坐下。
「總之，我開動啦。」
金子先生在座位上雙手合十，我也跟著這麼做，心裡想著終於可以吃啦。
就在那時，大門喀噠喀噠猛然被拉開。
「抱歉、抱歉，我有點晚啦，現在還來得及加入嗎？」
一個鬍子也不剃、髮色黑白交錯的阿伯外八跨步走了進來，隨著他往這裡靠近，一股強烈的菸味衝進鼻腔。原先令人心曠神怡的味噌香氣就這樣被汙染了。
「今天已經截止啦，誰叫你不早點聯絡。」
丸山先生的聲音冷冷淡淡、毫不留情。
「真拿你沒辦法耶，老是遲到。你也知道截止時間是五點半吧？」
田上太太也想趕阿伯走。
──啊啊我的奶油可樂餅啊。
「怎麼，沒見過這小不點啊。」
我低著頭忍耐空腹，阿伯卻猛然把臉湊近我，香菸氣味更加強烈，我嚇得停止呼吸。
阿伯或許是看我都不回答而有點驚訝吧，忽然瞇起眼睛看我，渾身僵硬地瞪著我看。
「那個……」
我正開口，他馬上用力皺起臉來。
「嘖，最近的高中生連個招呼都不會打嗎。」
「喂！澀柿！你夠了沒！再繼續鬧下去，就要直接把你踢出去囉。」
就算是人高馬大的金子先生站了起來，那位阿伯還是毫不畏懼地使性子。
「搞什麼啊真小氣，與其讓新人吃還不如給有付月費的我啊！」
「是你自己晚到的問題吧。反正又是賭馬賭到忘了時間吧。」
「哼，你們可別像之前奈央那樣一個不小心忘了鎖門喔。」
阿伯瞪著大家。
「吵死了，你又不是管理人，我們幹嘛要聽你講這種話。」
金子先生回嘴，阿伯最後只能喃喃有詞邊抱怨邊跟進來的時候一樣大跨步走了出去。
門關上以後，餐桌邊是一片尷尬。
「對不起，嚇到妳了吧？」
田上太太一臉擔心地看著我。
「呃，沒有，我……」
「別在意，那傢伙叫澀柿，拿錢賭賽馬跟惹怒別人就是他人生的樂趣。」
不知該說什麼好，我只能保持沉默，結果丸山先生反而輕鬆愉快地開口。
「好啦，那我們開動吧。」
這次大家一起雙手合十，終於開始吃晚餐。
──外公現在自己在吃什麼呢？
這件事情一瞬間閃過腦袋，又硬是被我壓了下去。
重新振作，用筷子夾起了可樂餅。咬下酥脆麵衣一角含在嘴裡，那被包裹在麵衣裡的甘甜白醬隨著濃郁的麵衣在嘴裡化了開來。
──超好吃！
我呼呼地把嘴裡的熱氣吹出去，好細細品嘗這個口味。
這麼柔軟的奶油醬，要怎麼包上麵衣去油炸呢？是不是放了鴻喜菇？隱藏在這香甜味道後頭的東西，讓白醬的風味更上層樓。
我就這樣埋頭把白到發亮的飯也塞進嘴裡，那米飯略帶彈性口感的甘甜滋味與奶油可樂餅在口中融合，讓我忍不住閉上眼睛細細咀嚼。
我想這不是單純因為我肚子餓了。金子先生那樣語氣肯定地說自己是一流的廚師，他的奶油可樂餅的確比我吃過的任何一個奶油可樂餅都要來得美味。就連這白飯也是，明明不是新米的季節，應該是在煮的時候特別下了工夫，才能有彈性口感。而最讓我驚訝的其實是味噌湯。含在嘴裡就強烈感受到那種我家味噌湯裡沒有的某種東西的存在，從鼻腔直達腦門。
「如何？應該都很好吃吧？」
金子先生從桌子對面的座位問著。我放下碗連點兩次頭，他便相當滿意地瞇起了眼睛。
「這個味噌湯要怎麼做啊？」
「怎麼做……就照這裡的食譜啊。」
「可是這跟我在家裡做的完全不一樣──」
金子先生聽了恍然大悟的樣子，抬頭挺胸回道。
「我想大概是高湯的差異吧。」
「高湯嗎？是那種顆粒狀的東西？」
聽我這麼問，金子先生誇張地往我這裡探身。雖然他身材高壯又看起來不是多麼親切，不過似乎其實是個有些孩子氣的人。
「不是、不是，那才不是高湯，只是高湯粉而已。我說的是用昆布和柴魚做的真正的高湯啦。」
「呃，這麼說來家政課實習的時候好像有用過……」
「怎麼那麼沒信心啊？沒錯，就是那種東西啦。哎呀不過現在還有學校會教學生用高湯做菜嗎，倒也是挺用心了嘛。」
原來如此，是用了昆布還有柴魚之類的東西做真正的高湯啊。我想家裡的味噌湯肯定只是撒了些濃縮高湯粉，所以根本做不出這種纖細的口味。
不只有味噌湯令人驚豔，那料好實在的馬鈴薯沙拉、高麗菜絲還有味道質樸的醬菜，口味全部都非常細緻。
而花費了愛情與時間精力做出來的奶油可樂餅實在是好到不能再好，用真正的高湯做出來的味噌湯也有著廚師堅持的好味道。它們冒著蒸氣，對於自己在這裡毫無任何疑問。我一邊看著桌上這些晚餐菜色，多少覺得它們強烈的存在感有些令人羨慕，這樣的我大概有點奇怪吧。
大家都吃完飯以後，丸山先生端了焙茶過來。
「哎呀，加奈是高中生啊？女孩子真好，我家兒子高中的時候啊，不管問他什麼都只會回『喔』還是『嗯』。有夠無聊的，要是女孩子我就能跟她一起做很多事情了呢。」
田上太太快言快語說著。但畢竟我不曾和母親一起做過什麼事情，也不知道該如何回答。不過我想田上太太應該也沒有特別希望我回答吧，她自顧自說完以後，喝了口茶嘆起氣來。
「青春時代真好啊。我高中的時候腦子裡只想著要成為廚師呢。原先覺得當法國料理或者義大利料理的主廚應該比較受女孩子歡迎吧？結果肯雇用我的只有日式餐廳呢。」
聽金子先生哈哈哈地笑著說明，我也忍不住笑了出來。
「哎呀，終於笑啦。」
「哎呀呀，笑起來更可愛了呢。」
好久沒有被這麼多人看著，我真不知道該如何是好。沒有人裝作看不見我、也沒有人故意跟我拉開距離，我已經好久沒有這種「我的確就在這裡」的感覺了。
「今天的飯也很好吃呢。」
聽丸山先生這麼說，金子先生一臉得意地回答。
「哎呀，畢竟是我做的飯啊。」
「那麼加奈，妳對這邊的餐點還滿意嗎？」
「啊，是的，真的非常好吃。」
我對於丸山先生的問題點了好幾次頭做為回答。
而且我真的是鬆了一口氣。
本來想把這件事情也說出口，但想想感覺好像太誇張了還是作罷。
丸山先生微笑著說：
「這裡會有不同性別還有各種年齡層的人進來，有人很會做飯也有人不太行，甚至可能是沒有烹飪經驗的人抽到當值日生。如果覺得這樣也好的話，可以再過來喔。」
這平穩的語氣不知為何讓我覺得有點想哭，連忙低下頭去。
「好啦，我明天一大早就要準備廚房的東西呢。」
「我也要打工，得早點回去休息才行。」
大家紛紛起身，輪流去洗自己的餐具。這麼說來規則裡面好像有一條是說自己用的餐具要自己洗。
我在家裡的時候因為外公很不喜歡我去洗東西，所以已經很久沒碰了。
最後擦完桌子，大家都走出店門。丸山先生巡了一下建築物周圍以後拿出鑰匙把門鎖上。大家就直接解散，揮揮手告別。
現在連朋友都不會說什麼掰掰了，我卻跟今天第一次見面的大人們道別，感覺好奇妙。
說起來大家都是些什麼人呢？金子先生是日本餐廳的廚師、田上太太是家庭主婦、丸山先生只知道是在公所上班的公務員，年齡也都是用推測的。
一邊往家門方向走，這才發現說起來除了名字以外，完全沒有人問我任何我不想說的事情。
我吃的量明明跟平常差不多，但卻覺得比往常來得飽足。自己的存在重量似乎也跟著胃袋重量一起增加了一點點，覺得心口暖洋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