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奇亞〉叁獎──郭于珂
英國作家喬治‧歐威爾(George Orwell)在名著《1984》中寫過:「誰能控制過去,就能控制未來;誰能控制現在,就能控制過去」。歷史證實,一個國家的主流論述,大部分都是假的,所以底層的聲音特別重要,那些日常碎片和話語才是真實的樣貌。馬哈特和大部分馬來西亞人一樣,應該要有一個快樂的童年,但這個擁有三種血統、四個名字、在森林長大的原住民孩子,注定要背負不一樣的過去、現在和未來。
他的父親告訴他,當一個人在挖蚯蚓作魚餌時,不能唱歌,也不能大笑,因為神的使者Taa Engkuuk照顧著世間萬物,若對動物不敬,會發生天打雷劈。他的母親告訴他,小孩子千萬別嘗試背棄老人家,尤其是父母,要不然會被詛咒,變成一塊石頭。然而,這些孕育他的傳說和神話,在他長大以後,卻變成了馬來人的寓言故事。
當他翻開政府編寫的歷史教科書時,發現自己讀來讀去都是一段與事實不符的土地論述:「馬來西亞是個多元種族國家,在馬來半島(或西馬)有馬來人、華人和印度人三大種族,而在東馬的沙巴和砂拉越,還有伊班人和卡達山人這些土著。」
咦?住在馬來半島的十八族原住民,為何不見了?國家系統裡的種族欄位,為何沒有「色邁族」(Semai)和其他原住民的族名選項?那一刻,馬哈特的世界崩塌了,他是一個「沒有歷史和文字」的隱形人。
根據英國人的文獻記載,最先抵達馬來半島的是「矮黑人」群組(Negrito)、「賽諾伊人」群組(Senoi)和「原始馬來人」群組(Deutro-Malay),其中每個群組底下都容納了六個原住民民族,一共有十八個。接著,才輪到來自印尼的「第二馬來人(Deutero-Malay)」、中國人和印度人的到來。
為何歷史課本,把「馬來人」描寫成「原住民」?為何這些「後來者」有勇氣自稱「馬來半島的主人」?也許是因為那個時候,真正的原住民都在森林裡逃跑,擔心被獵捕、被奴役、被殺害,而馬來人很聰明,他們擁有文字,所以控制了歷史。
為了重拾原住民的聲音,馬哈特把一整座「森林」,搬進吉隆坡的錄音間裡,讓聽眾可以置身「社旺儀式」(Sewang)的大廳,聽見剋魔(Gamok,有毒動物的精神)的詩、高山公主之歌、已逝之人的話和馬來貘的腳步聲。為了重寫原住民的形象,馬哈特把著名馬來作家的文章和書籍統統讀過一遍,將那些根深柢固的刻板印象剷除,靠自己手中的筆,重寫那段國家不願承認、政府刻意隱藏的黑歷史。
二○○一年,馬來西亞首部原住民文學作品《訴求》(Tuntut)就此誕生,讓國內外人類學家首次接觸到來自馬來半島原住民的「內部聲音」。
初出茅廬的馬哈特,得到的版權費只有八百令吉(約新台幣五千五百元),但他並不介意錢的多寡,因為他唯一的目標是奪回原住民的話語權──不管原住民是蠢、是笨、是醜,還是窮,原住民自己說了算。
沒用的孩子
時間回溯到一九五三年一月二日,馬來亞霹靂烏鲁安南(Ulu Bertam, Perak)的樟角車村(Changkat Kereta)裡,產婆正拿著一把銳利的竹片刀,將連結母子的紅色臍帶劃開,下一秒,男嬰的哭啼聲響徹雲霄,驚動了停在樹枝上看熱鬧的鳥群。它們猛力地拍打著翅膀,飛越這座浩瀚的雨林,像在和萬物與它們的守護靈報喜:又有一個生命誕生了。
這個男孩和大部分馬來半島原住民一樣,擁有三個名字。
在村里,同齡玩伴都稱他「葡萄」(Anggor),因為他出生之時,左手的大拇指旁懸掛著三顆沒有骨和關節的小肉芽;在城裡,國民登記局的系統顯示他叫「馬哈特」(Mahat);因為附近的馬來人說,他的出生日落在「星期五」(Jumaat);而家裡的父母都愛喊他「Tak Ngu Naa」──這在色邁族語裡,是「沒用的孩子」的意思。
葡萄、馬哈特和沒用的孩子,生長的年代正值馬來亞緊急狀態時期。
森林作為一個隱蔽和資源豐富的場域,自然成了英國士兵和馬來亞共產黨愛玩躲迷藏的地方。
叢林裡不時會冒出那些頭頂「三星」的人,尋求原住民庇護、指路、威脅他們交出食物,還有人把剛出生的嬰兒送給他們代養,從此再也沒有領回。
至於金髮碧眼的士兵,則會把原住民的農田給毀了,或是把他們豢養的動物給統統殺了,以避免糧食落入敵人嘴裡。
「你是馬共領袖,我是英軍領袖!」阿勇開口說道。
「好,但條件是,」葡萄有點擔心他的朋友違規,先把醜話說在前頭,「不能用彈弓,會受傷的。」
雙方軍隊達成協議後,森林大戰便一觸即發。
「攻啊!射啊!」阿勇和隊友們一開始便採取強勢的進攻手段,令葡萄軍隊只能退避三舍,逃至橡膠園裡的茅草堡壘。他們把圓圓小小的水茄子彈,嵌入自製木槍裡,等時機一到,便朝敵方軍隊的方向開槍掃射。
一顆、兩顆、三顆、四顆,瞄不準目標的水茄子彈不斷擊中橡膠樹的外皮,發出「啪啪啪啪」的爆裂聲,散落滿地,流出一絲綠色液體。
葡萄不死心,再射一發,這會兒射中了弟弟加利爾(Jalih)的衣服。他「啊」的一聲倒在土地上,又馬上爬起來繼續抗戰,像個男子漢一樣,不輕易投降。
這場沒有傷亡的戰爭,總共維持了一小時,雙方軍隊終於彈盡糧絕。
那一晚,葡萄的母親米拉(Mirah)像個喪子的女人,痴痴地盯著她果園裡的水茄樹,不知道她含辛茹苦養大的「孩子們」都去了哪裡。
「雅各,」她神情空洞地說,「我的水茄好像被白頭鵯吃光了。」
「你別緊張,」雅各(Jacob)慢慢地把實話說給妻子聽,「是你的孩子葡萄,還有他的朋友採去當子彈了。」
沒了水茄,母親無法在廚房裡施展出平日的魔術,她板起黑臉把一盤平淡無奇的食物擺在孩子面前,說道:「吶,你們兩個,今天吃飯配鹽!」
「我的叁巴辣椒酱炒水茄呢?還有水茄醬淋蒸番薯呢?」葡萄不滿地看著那碗粗茶淡飯,心想,為了打仗,用掉幾顆水茄也是在所難免的事情,母親有必要那麼生氣嗎?
「沒用的孩子,你給我吞槍吧!」憤怒的米拉怒瞪這兩名不長進的孩子,心裡卻極度難受。
她想到自己和雅各努力種植蔬果,養雞養羊,為了這個家奉獻了大半輩子,但他們的孩子卻只顧著玩耍,浪費了一籮籮寶貴的時間。
葡萄當然知道,作為家中長子,母親希望他能成為地球上最勤勞的人,父親則指望他成為家庭、族群和國家裡最有用的人。但對八歲的他來說,用水茄打仗就是一件保衛國家、為族爭光的事。
「我們開戰了!這次射雞!」隔天早上,葡萄再度發號施令,他做將軍,弟弟當兵,硝煙砲火四起,一顆顆水茄子彈先後擊中母雞、公雞和成群的小雞,搞得院子裡雞犬不寧、雞飛狗跳。
這會兒,米拉真的看不過眼了,一氣之下,便從高腳屋衝出到院子裡來,將兩個孩子手中的木槍奪走,然後用一把火給燒了。
戰爭結束了,雞欄裡的敵人也鬆了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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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到了榴槤開花的季節,淺黃色的花瓣與細長的花蕊,倒掛在樹枝上,像一個個穿著蓮蓬裙的花仙子,隨風搖曳起舞,發出一陣清新淡雅的香氣。
葡萄與表哥拉威(Lawi),顯然無暇欣賞這一年只綻放兩次的黃花,他們正埋頭煮著怡保樹的毒汁。
這種樹非常巨大,中間分叉後長出兩個樹冠,樹幹呈灰色,長滿了泡沫狀疙瘩。它的葉脈明顯,葉面較為粗糙,而葉柄還能看見細細的絨毛。
由於怡保樹的乳汁含有毒素,因此人或動物一旦被塗抹了怡保毒的利器傷到,將引起肌肉鬆弛、血液凝固、心臟跳動減緩,最後導致心跳停止而死亡。所以,這種樹也被稱為「見血封喉樹」和「箭毒木」,是世界上最毒的植物之一。
「你今天到底去了哪裡?」米拉見兒子遲至傍晚才現身,馬上開啟偵探模式。
「我和表哥去煮怡保樹的毒汁。」葡萄自信滿滿地回應。
「你說什麼?你去煮怡保毒?」雅各不可思議地望著他的長子,怒吼道:「你這個沒用的孩子,不怕死嗎?趕快去洗澡!」
葡萄不明白,他是原住民,煮怡保毒是為了可以趕快學用吹筒打獵。
他想像英姿瀟灑的表哥那樣,擁有一隻屬於自己的吹筒,當個真正的色邁族男子。葡萄立志當個毒藥專家,在森林開拓他的世界,可惜父母不了解他的心。
「我們的孩子真的很固執,不懂習俗。老人家一再叮嚀,榴槤開花季節不能煮怡保樹的毒汁。」米拉仍在氣頭上,無奈兒子一直浪費時間幹些無用的事情。
站在一旁的雅各跟著搖頭嘆氣,一邊語重心長地告訴兒子,煮怡保樹的毒汁會產生毒氣,導致榴槤花發臭,結不了果實,「而且人體吸入怡保毒後會頭暈,甚至死亡,到時候榴槤還沒掉下來,你先倒下了。」
葡萄憋著嘴,看著父母大唱雙簧,勉為其難地把他們的教誨給聽進去。
「你是長子,要勤勞,不能懶散,」雅各的苦口婆心像整點鬧鐘,每過一陣,就在葡萄耳邊準時響起,提醒他要提水、要割膠、要趕羊、要喂雞、要打獵、還要幫父母照顧年幼的弟妹。
這一天,雅各又給長子下了新指令。
他要葡萄到潮濕的泥土裡尋找蚯蚓,當作魚餌,「記住爸爸的話,當你在挖蚯蚓時,不能唱歌,也不能大笑,」他不忘叮嚀一句。
「為什麼?」葡萄皺起了眉頭。
「怕會發生terlaaj,天打雷劈,記住,別唱歌,也別笑就對了。」
父親告訴他,自古以來,色邁族相信,神的使者Taa Engkuuk照顧著世間萬物,包括昆蟲、螞蟻、蚯蚓、蝴蝶、蛇、貓和猴子等等。祂住在天界,被層層雲霧包圍,一直在背後緊盯著地面上的人類,看看他們什麼時候犯錯。
「你必須記住,Taa Engkuuk有權看管人類的行為,你不要對動物不敬。如果發生terlaaj,天打雷劈,日子會很難過的。」
葡萄若有所思地抬頭望一眼天空,再看著父親那嚴肅的臉龐,試圖把長者的教誨,一字一句地輸入他小小的腦袋瓜裡:「不能嘲笑動物,不能看不起動物,Taa Engkuuk會生氣。」
回家以後,米拉似擔心兒子把雅各的話當成玩笑,還給他說了一個流傳千古的典故:「很久很久以前,有個村子的村民逼迫一隻人猿穿上女人的衣服,使喚它跳舞。人猿滑稽的舞姿逗笑了全村人,他們一直笑,一直笑,笑它的行為舉止好像一個老人家一樣笨拙,結果,那個下午突然天打雷劈,洶湧的土石流把村子給淹沒了……」
「村民呢?」葡萄瞪大眼睛聽著母親說故事,迫不及待想知道結局。
「那些嘲笑動物的村民都死了,他們有的被閃電擊中,有的被木頭砸死。至於那些沒有嘲笑動物的村民和擁有神力的巫師,都安然無恙。」
「這是什麼時候的事情?」
「很久很久以前。」
雅各接著說:「以前的老人家告訴我們,烏魯士林(Ulu Slim)有個溫泉熱水區,就是我們最原始的村。那個村被滅了,因為terlaaj,天打雷劈,這就是證據。」
葡萄的父母非常害怕天打雷劈,他們和其他色邁族一樣相信,所有的溫泉熱水區,都是被上天懲罰過的村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