頂樓平時幾乎是沒有人上來的。
言子陽一聽見老舊鐵門被推開的吱嘎聲就醒了,他撐著手坐起,睡眼惺忪地望天,不知道什麼時候突然下起了雨。目光移向門口,只見一個纖瘦的人影緩步進來,從他的角度看不見臉,只能從背影看到烏黑的長直髮和平整筆挺的制服裙襬。
「誰啊……」他撓撓睡亂的頭髮,心想難不成這年頭連翹課的祕密基地都有人要搶?
美術大樓位在漢平藝術高中的「邊陲地帶」,為美術科三個年級所獨用,又因學校靠山,這五層高的矮樓正好建在山邊、為山所環擁,山上樹多,頂樓終年不得陽光直射,又有幾屆前的美術科生以乾燥花為主素材做了個改良式花棚放在這,裡頭擺上兩張木製長椅,就是現成的涼亭,擋風遮雨又涼爽舒服。
因此言子陽特別喜歡翹課來這裡睡覺。
獨自佔據這頂樓也快一年了,他幾乎沒見人上來過,一來美術大樓位置偏遠、其他科學生過來還得爬坡;二來美術科學生老傳說頂樓鬧鬼,說得繪聲繪影、搞得人心惶惶,最後乾脆都沒人來了。
今天倒稀奇,有個人來──而且一上來就往女兒牆上爬。
言子陽從木製長椅上跳起來的時候,那人已經緩慢爬上了牆頂,動作笨拙地像是哪裡使不上力;風拂開她的長髮、制服裙襬跟著在身後翻飛,而她單薄的身子不住搖晃,看得他膽戰心驚,好像下一秒她就會消失在他的視線裡。
這時,那人鬆開了手掌,本來緊捏著的一張紙飄落在地。
言子陽睜大眼睛看著……恍然大悟。
──這女的想要自殺,那張紙,大概是遺書。
「喂!」他大喊,聲音大得都起回音了,可那人卻一動不動,像根本沒有聽見。
言子陽踏出花棚,感覺幾滴雨飄過自己的面頰。
「不是吧……妳在這跳樓,以後我還怎麼來這裡睡覺?」嘴裡喃喃著,他的雙腿也邁開步伐跑了起來,同時,令人心臟緊縮的一幕映入眼中。
那人抬起了腳,正準備向外跨──
「不可以!」他再次喊出聲。
幾步的距離,在那人的身影緩緩向外傾倒之時,言子陽衝上前去、伸出手死命一抓──抓住她手臂的瞬間,他愣住了,緊接著一個人影朝他落下來。
言子陽接住她,茫然地低下頭去看──蒼白的脣頰、了無生氣的眉眼。
她昏過去了。
開學日的大清早,漢平藝術高中外頭那條長又直的馬路上,滿是灰白交織的身影,有的緩慢前行、有的追逐竄動;大多都是三五成群,也有部分形單影隻的。
而管湘,就屬於畫面中的後者。
天還涼,她穿著制服的長袖白襯衫和灰白色格紋毛呢裙,外罩著針織背心及挺版的薄長大衣,背後一個雙肩後背包,懷裡,則緊抱了個牛皮紙袋。
校門口,一條「賀 舞蹈科年度舞展門票完售」的紅布條張揚地掛在那兒,看得她背脊發涼。她低下頭,快步經過警衛室和站崗的教官,不再到處看。
「湘湘,早啊。」兩、三個身影伴隨奔跑的腳步聲竄過,有人順口喊了她。管湘見是同班同學,反射性地抬起手回應,可嘴角的笑容,僵硬得像校門口新鋪的水泥地。
她沒往教室走,而是逕直去了導師辦公室。門敞開著,她禮貌性地敲了兩下。
「喔,管湘?」班導戴芷正泡茶喝,見她來忙招呼進去,「一大早的,什麼事?」
辦公桌上散放著幾張紙,花花綠綠的顏色,仔細一看,是舞台的定裝表,上頭有些手寫註解,每套服裝對應一個人名,管湘隨便一瞥,就瞥見自己的名字。
她不說話,緊緊咬著下脣,然後把懷裡緊拽著的牛皮紙袋交了上去。
裡面是一疊紙,密密麻麻的文字和幾張影像,讓戴芷看了好長時間,越看,臉色越發沉重。
「什麼時候的事?怎麼弄的?」她問,聲調和方才迎管湘進來時的親切截然不同。
「寒假的時候,從舞台上摔下來了。」管湘據實以答。當時蜷縮在地上冷汗直流的情景還歷歷在目,一回想起那陣劇痛,她皺了皺眉。
戴芷抬著銳利的眼神看她,「妳自己私下接的表演?」
管湘低下頭,「嗯。」
「學校不准私接商演的,妳不知道嗎?」
「知道。」
戴芷不甚滿意地嘆氣,「我早說過,私接的表演如果出意外,站在學校的立場是沒辦法提供任何幫助的,就算妳是邢老師的女兒,那也不能……」
管湘不語。
戴芷繼續翻看那幾張紙,神色漸趨冷淡,「傷了十字韌帶?」
「是。」更正確地說,是斷了。
空氣彷彿停止流動,短短幾秒間,那黏糊的沉默幾乎讓管湘窒息。
「所以,以後沒辦法跳舞了,」最後戴芷抬眼,詢問的目光望進她眼裡,「是不是?」
管湘感覺胸口被人拿尖銳的東西戳了,心臟往下沉了幾吋。
「我會努力復健。」她咬著牙,一字一句道,儘管自己都覺得這承諾聽上去很蒼白。
戴芷抿抿脣、不斷輕輕地點著頭,將幾張紙收回牛皮紙袋中。
這表情管湘是熟悉的,每次只要練習達不到戴芷的期望,她都是這個反應:不說話,卻不停細碎而快速地點著頭,好像在思考該怎麼批評她們不到位的表現。
「待會第一節班會課,妳先別去教室,」她把牛皮紙袋還給管湘,「這件事關係到兩個月後的年度舞展,包含主、副領舞的人選變動和舞碼修改,必須告知其他同學。」
管湘沉默地垂下眼。
戴芷雖說得輕描淡寫,但卻是要將她從舞展中除名的意思,她明白。
班導讓管湘隨便找地方待著,第二節課再回教室,管湘無異議地答應下來,然後離開導師辦公室。
不過幾句話的光景,卻像過了一世紀。
順手帶上辦公室的門時,走廊吹來一陣風,管湘打了個冷顫……原來,不知何時冷汗已經爬了她滿身。
戴芷讓她找地方待,她也不知道能待哪,過去她不是在舞蹈教室、就是在小劇場,如今她的腿不能跳,去了也是沒意義,可如果亂晃被教官逮住,又會平白惹來麻煩。最後管湘琢磨著,去了圖書館。
五樓擺放的是應用科學類書籍,因為題材冷門、少有人看,整層樓就只有管湘一人。她在標示著「外科」的書架前徘徊許久,經手的書不下數十本,都和運動傷害、復健有關,可每一本都只是翻了幾頁就放回去了。
煩躁。
原來無法參與其中的一節課,是這麼漫長。
好不容易下課鐘響,管湘從書頁裡抬起頭來,下意識深吸了一口氣,感覺心跳有點快、頭皮有點麻。明明嫌棄這被流放的時間不好打發,現在可以回去了她卻忐忑不安。
把書塞回架上,她等了幾十秒的電梯下樓,接著離開圖書館。音樂和舞蹈科共用的藝術大樓就在圖書館隔壁幾棟的距離,不到三分鐘,管湘已經回到舞蹈科一年級所在的樓層。遠處,班上同學正慢慢從教室出來,顯然班會剛結束。幾個女生走到了一塊,嘻笑談論著什麼,眉宇間流露明顯的喜色。
管湘眉一皺,突然不想回教室,轉頭就進了洗手間。
洗手間裡沒人,管湘瞪著鏡子裡的自己正出神,突然,外頭傳來一陣雜亂的腳步聲,且不只一個人的。她咬咬下脣,當機立斷走進最後一個廁間上鎖,倚著門板聽動靜。
「真是沒想到一開學就這麼勁爆,」談話聲由遠而近,是兩個女生進了廁所,一個扭開水龍頭、另一個拉開廁所門砰一聲關上。洗手的女生接著說:「不過莫名有點爽,怎麼回事?」
「何止爽,根本超爽,」另一個女生的聲音從廁間傳出來,管湘一愣……這似乎是早上進校門時和她打招呼的那人,「誰讓她老是一副自傲的樣子,當了半個學期的主領舞了不起嗎?受了傷還不是變成廢物。」
「就是說啊,憑什麼老師把好的資源都給她,我們不也是正大光明通過考試進來的嗎?」
「怪只怪妳沒有一個叫做邢華的養母,哈哈哈……」廁間裡的人推門出來,給自己按了點洗手乳,兩人又說了些風涼話。
「不過話說回來,最爽的還是郁忻吧,主領舞沒人,她這個副的就能爬上去了。」
「那倒是,總之,輪不到我們這些小角色啦……」
伴隨笑聲,聲音又漸漸遠了。沒多久,上課鐘打響。
管湘愣在門板後,突然覺得手上一陣疼。低下頭看,原來她早不知不覺攥緊拳頭,指甲全陷進掌心裡。一道道長短不一的紅痕,扭曲得像那些在背後嘲笑她的嘴臉。
好痛,她甩甩手想著,痛得她連眼睛鼻子都酸。
一上午,舞蹈科生上了一堂公民、兩堂國文,午飯時間三三兩兩去熱食部買了沙拉回來,按照慣例吃之前秤體重、紀錄,然後配著八卦把清淡無味的生菜吞到肚子裡去。下午第一堂課上的是現代舞蹈,所有人都是午休結束鐘聲一響,就結伴前往舞蹈教室。
管湘刻意趴在桌上,等人走得差不多了才慢慢抬頭,抓準上課前三分鐘進更衣室。果然,此刻裡頭已經空無一人。
她照常換上一身黑的舞蹈科韻律服,把頭髮抓成馬尾綁好,並將額前碎髮逐一梳起,露出白淨得有些憔悴的臉。鏡子裡,無神的雙眼回望著她,兩頰微微凹陷、眼圈厚重,雙脣則白得像兩片紙,怎麼看都沒了她過往的意氣風發。
按科內規矩,上課是不能化妝的,但管湘還是拿出脣膏來,給自己淡淡抹上一層,氣色總算好了點。
教室裡,老師尚未出現,管湘進去時,吱喳的談笑聲四起,所有人或坐或站,鬧哄哄地。第一排正中間的位置如常留空,儘管旁邊站滿了人,就是沒有誰會偏向那個位置多一點。
管湘垂下眼,抱著手臂穿過人叢,不慌不忙地站到那熟悉的位置上。
四周突然就安靜下來。
她穿的是半合身的科服,下半身則是貼腿的膚色韻律褲,如今這麼一看,右腿上掛了個箍住膝蓋的龐大護具,沉重的黑色與膚色成對比,在其他人眼裡格外醒目。沒多久,細碎而密麻的耳語開始從各方冒出。
管湘充耳不聞,站在她的位置上一動不動。
教室第一排的正中間,只有跳得最好的人才能佔據,這不只是舞蹈科的潛規則,連科任教師都是默認的。而管湘曾在這裡站了一個學期,若非她如今是帶傷狀態,想必沒人會對她選擇站的位置有異議。
「怎麼啦,妳們今天這麼安靜?」授課教師羅青推門進來,語帶爽朗的玩笑,「平時我遲到妳們早就鬧上天了吧,怎麼放了個寒假反倒乖了?」
耳語消停,教室安靜下來,同學們的眼神在羅青和管湘之間來回移動。
羅青將點名簿塞進櫃子,順手紮緊了馬尾走到鏡子前,見教室氣氛詭異,自然而然地跟著眾人目光望向管湘,然後眼神下移,落到她的腿上,表情微變。
別人有沒有讀懂管湘不知道,但是她懂了,那種情緒叫做惋惜。
看來戴芷已經把她的情況轉告各專科老師,以免她還得一個個解釋的難堪。
或許是怕她不好受,羅青半句話都沒多問,直接帶起了暖身操,而管湘背後時不時的刺探目光,使得氣氛越發沉默尷尬。
暖身操的幾套動作順序是固定的,上了一學期的課,同學們多已經熟記。此時暖完腰臀,所有人一致曲起右膝、蹲了下去。鏡子裡,突然空白的上半部構圖,只剩管湘一人的臉。
面對看著她的十幾雙眼睛,管湘只得轉向羅青,簡短地解釋:「我蹲不了。」
本來,她是最排斥這種句型的,任何「我不會」、「我做不到」的話,說出口聽起來就像認輸一樣,她通常不准自己用,可如今膝蓋上戴著護具、限制了彎曲角度,她就是想逞強也逞不了。
她的傷還在復原階段,如果沒有護膝的保護,她只怕早就出醜了。
羅青恍了幾秒的神,轉頭讓教室右側靠欄杆的同學清出一個位置來,接著又轉向管湘,「妳去站那兒吧,有欄杆扶著或許對妳來說方便些。」
管湘看過去,那個位置不僅邊緣,甚至都快到後面的角落裡了,站在那兒,能不能看到鏡子都是個問題,更遑論好好上課。她下意識感到排拒,「可是──」
「我是為妳好,否則現在的妳也跟不上進度,不是嗎?」羅青的作風一向率直,講起話來也沒有半點商量的空間,「去吧,等妳傷好再站回來就是了。」
頂著眾人目光往角落走去的過程,對管湘來說和凌遲並無兩樣。關於換位置是不是真的為了她好;關於傷好了是不是真的就能站回去;還有,關於她的腳到底會不會好,她不知道,也不願意去想。
就像是在害怕什麼。
管湘就定位後,羅青若有所思地看著面前的留空,又道:「這個位置也別空著,這樣吧──郁忻妳來站這兒。」
像是預料之中,被喊到的人臉上沒有半點驚訝地走了過去,換個位置,讓誰取代誰,就像是喝水一樣稀鬆平常的事。
可管湘卻突然呼吸困難。
她是沒見著天塌,卻感覺自己被砸中了,頭暈目眩。
連續至復健中心報到七天,是管湘自從受傷以後,前往頻率最密集的一週,像某種心靈寄託一樣,越是不安,就越想往那裡去。
這天復健完回到家,管湘瞥見玄關地上多了雙男款皮鞋,看著雖舊,鞋面卻擦得晶亮,很明顯鞋子的擁有者是個謹慎、注重形象的人。
她的目光黯了點。
此時邢華正好從廚房切了盤水果出來,瞧見她進門,連忙喊:「湘湘,妳回來得正好,來跟李醫師打個招呼。」
管湘早猜到鞋子的主人是他,本想直接掉頭上樓,現在被逮住了也只能走進客廳,不冷不熱地開口:「李醫師好。」
「嗯,湘湘放學了?」沙發上的男人回應道,笑得拘謹。
李朝明是舞台意外發生時,替管湘診治傷勢的醫生,也是邢華多年好友。他與邢華年紀相當,外貌看上去也登對,多年過去,管湘總以為他們會走到一塊兒,卻遲遲沒有動靜。
邢華招呼管湘坐下來吃水果,她卻心不在焉地望著客廳掛鐘,說道:「時間還早,你們兩個出去約會、吃個燭光晚餐什麼的……在家裡待著多悶啊。」
李朝明沒表示,邢華倒有些尷尬,「約什麼會,就知道胡說八道。李醫師今天來家裡,是帶了妳腿傷的檢查報告來的。」
這關鍵字不提也罷,一提起來,管湘就感覺自己像是被綁上了刑台。
「我還有作業要寫,」她逃避似地轉開眼神,「你們聊吧,我上去了。」
「欸,湘湘,妳──」
沒等邢華阻止,管湘旋風一樣踩著樓梯就走,進房時,門還砰一聲地甩上,像是在告訴別人不准打擾。
邢華聽著甩門聲無可奈何,只得坐下,惱了半天才想起,還沒把手上的叉子給客人。
李朝明接過水果叉道了謝,又問:「受傷之後,她的情緒一直這麼不穩定嗎?」
「已經一個多月了,」邢華點點頭,愁眉苦臉道:「別的倒都還好,只是腿傷的事不能提,一提她就變了個人一樣。」
李朝明戳起一片蘋果,思索著什麼沒說話。
「我收養湘湘那時,她才兩歲,也不知道是不是遺傳到她母親,從小就特別獨立,也沒什麼需要人操心的事,就是不太愛說話……」邢華訴苦一般,對李朝明說:「可是這次從舞台上跌下來後,她的話更少了,想和她聊聊腿傷的事,她避之唯恐不及……朝明,我從來沒有見過湘湘這樣……會不會出什麼問題啊?」
說到擔憂處,邢華沒有吃水果的胃口,把叉子放下了。
「妳別想那麼多,跳舞對湘湘來說多重要妳不是不知道,且她性子本就驕傲,如今腿傷了打擊肯定不小,這種時候給她一點空間和時間,讓她喘口氣吧。」李朝明跟著放下叉子,沉聲安慰:「妳也是辛苦了,未懷胎十月,卻要操親媽的心。」
邢華咬了咬下脣,「那……照你在電話裡和我說過的,檢查結果確定了?」
屋子裡很安靜,安靜得就像有人屏住了呼吸。
李朝明將紙袋裡的報告書遞給邢華,「就像我說的那樣,好好復健,半年、一年後,日常生活行動,甚至簡單的舞蹈都不會有問題。」
邢華翻出報告書,半天沒看出所以然,只得抬頭,「簡單的舞蹈……可是,湘湘最愛的現代芭蕾呢?」
一陣停頓,李朝明嘆了一口氣。
「現代芭蕾也是妳的專長,相信妳比我了解這種舞風的強度和變化性,激烈的時候,有多少急停、急轉的動作……這些都很倚仗關節的穩定度,也因此十字韌帶的功能相對重要,可如今湘湘她……」
話到此,樓上管湘的房裡突然傳出音樂聲,打斷了李朝明。客廳裡的兩個人都是一愣,目光朝二樓的房門望去,那音樂的分貝數高得不尋常,明顯是為了蓋過什麼。
而話題的主人公此時正在二樓房間裡,將手機扔回床上,回頭繼續擺弄門上掛著的東西。
家裡隔音不算好,方才李朝明一開口,管湘在房裡立刻就如針扎著心一般不適。她忙將手機連上藍芽喇叭,趕在他把話說完之前,用音樂包圍住自己,將外界的聲音一律隔絕。
門上掛著的是一件雪紡混紗質的洋裝,質地輕柔,顏色是帶橘的粉,很襯管湘的白皮膚。胸口那處,有一排串著小珍珠的流蘇,還差幾條未縫上。她一邊將衣服梳理平整,一邊聽喇叭傳來的音樂,聲音大得她有點耳疼了,可她卻沒有降低音量的想法。
她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面不改色,是她多年來的習慣,也確實一直都將真實的自己掩藏得很好,可是內心的不安,卻不是面不改色就能夠止住的。
過去十五年,她的人生只有跳舞,一心只想跟上邢華的腳步。她每一天都在練習、每一天都在想辦法進步,朝著在這領域走到頂尖的目標努力,而最後確實也靠實力進了漢平藝高舞蹈科──全國同齡中,舞蹈實力前百分之一的人都在這個科裡。
過慣了這樣的日子,讓她去想像不跳舞的人生是什麼樣子,她想不到。
也不想想。
管湘始終相信,只要努力就能有好的結果,這是她自小練舞以來的感悟。所以即使學校裡的人都已經半放棄了她、復健的效果不如預期,她也不想放棄──她不要聽別人說她「不行」,她認為自己「可以」,就一定「可以」。
只是,如果這個「可以」連自己都開始懷疑了呢?
心底掠過一陣煩躁和氣餒,她操著手裡的剪刀啪嚓一聲──把才縫上去不久的幾條流蘇一刀給剪斷,還連著把後頭的布料都剪了個洞。小珍珠像雨滴一樣落滿地,敲擊的聲響讓管湘瞬間回過神。她攢著眉坐到地上,把珍珠一顆顆拾回手心,邊撿邊數。
數到十的時候,眼眶莫名其妙紅了。
管湘兩歲時,父母車禍過世,作為母親的密友,邢華毫不猶豫收養了她。
那幾年,邢華剛以傑出編舞家的身分得到國家文藝獎,正是意氣風發的時候,而管湘,五歲就開始跌跌撞撞地學習現代芭蕾。
她頗有天分,國小時就是學校的公關代表,早會帶著全校做操、大型活動上台跳舞獻藝;中學開始多次在比賽中拿獎,加之作為邢華養女的光環,一時在青年舞蹈界聲名大噪。人人都說,邢華單身這麼多年,卻機緣巧合之下、不費任何懷胎力氣,就得到了管湘這個寶貝;還有人說,管湘勢必成為邢華的接班人,且青出於藍勝於藍,日後,她必定闖出一番天下……
瞪著自己連下樓梯都會偶爾軟腳的右膝,管湘神色黯淡。
一番天下,讓她現在拿什麼去打?
待她拾起所有珍珠,喇叭裡的音樂已經換過兩首,樓下再無動靜,似乎是結伴出門了。管湘起身,嘆口氣開始研究如何縫補被剪破的洞,一個晚上沒再踏出過房間。夜裡,邢華幾次敲門想和她聊一聊,她卻只是旋上鎖,把自己藏進更深的繭裡。
別和她說,她不想聽。
幾天後,眼看就要開始準備年度舞展彩排,戴芷這才想起要找管湘拿回衣服的事。那訂製服本來是給主領舞穿的,如今她既要退出,自然得交還。
「這……是原本的那一件?」戴芷看著管湘手裡的洋裝,一面翻出定裝表比對,「不太像啊。」
「是同一件,只是我加工了,」管湘的手指掃過胸前流蘇,解釋道:「這裡的珍珠、側腰的紗和底下的寶石,都是我縫上去的。原本的洋裝太樸素,不適合主舞穿、也不貼合舞碼主題。」
戴芷垂目細看。
舞蹈科生自行製作或加工表演服是常事,然而能有管湘這雙巧手的人卻不多,或者說──她對服裝有獨到且精準的眼光,把本來不起眼的設計輕易就轉變成了舞碼要的華麗風格,放在群舞裡一看,視覺上就有了層次。
戴芷不禁感嘆……這孩子對舞蹈愛屋及烏,是而連服裝改造都跟著上心,只是實在不知道她是用什麼樣的心情,在受傷之後還堅持把衣服加工完的。
她微感唏噓地接過洋裝、收回袋子裡,「真是辛苦妳了,都不參加舞展還做這些。」
管湘表面上乖巧地點頭,實際上卻觀察著戴芷的神色,她似乎完全沒發現衣服曾經被她剪破一個大洞……管湘悄悄鬆了口氣,受傷被迫退出舞展已經很丟人了,要是破壞衣服被人說成心有不甘、小肚雞腸,那她只能更難堪。
「來,坐著吧。」原以為交接了東西就能走,沒想到戴芷伸手拉了張椅子過來,「還有事情要跟妳說。」
管湘順從地坐下。
「妳的腿,復原得還好嗎?」戴芷輕聲地問,「邢老師告訴我,妳最近經常上復健中心。」
管湘皺皺眉……原來邢華和戴芷私底下有過聯繫。
雖然有些不安,她還是鎮定地答:「還好,慢慢會有起色的。」
「是呀,只要堅持復健,肯定能恢復得很好,」戴芷一面認同她,一面翻著桌上的公文夾,「我以前學舞的時候,也有同學傷了十字韌帶,花了不少時間復健……這種運動傷害,後續保養很重要,只要還能好好走路、不影響生活,就是不幸中的大幸了。」
聽上去都是必然之理,管湘卻覺得她話中有話,心底忐忑漸濃。
這時戴芷總算翻到了她要找的。她將那張紙抽出,遞給面前的人。
轉科申請書。
標題斗大幾個字像磚塊一樣,把管湘砸得一陣暈眩。她維持面上的平靜,冷靜問:「這是什麼?」
「邢老師打過電話給我,也把妳近期的檢查報告結果大致轉述了,我們一致認同妳的腿傷需要休養。」戴芷的語氣稍稍放柔,像是安撫,聽在管湘耳中卻比什麼都刺耳,「如果繼續跟著科裡的課表上課,妳的腿是得不到休息的,這不是一件好事,對吧?」
不知道為什麼她有一種被人背叛的感覺。
管湘深吸一口氣掩去慌張,試圖挽回局勢,「我……我會努力復健,科裡的專業課也會量力而為,不會讓腿傷惡化的。」
像是早料到她會這麼說,戴芷嘆了一口氣,將她不肯接過的申請書放置一旁桌上,「那接下來一整個學期,還有未來兩年的時間,妳打算怎麼辦呢?」
管湘眨眨眼,沒說話,只聽得戴芷繼續說:「術科佔我們課表一半以上,也是學期總成績的重要統計項目,未來到了高二、高三,專業課只會越來越重,妳知道吧?」
「……嗯。」
「再說,學校這麼培養妳們,最終都是希望能將妳們送進名門大學的舞蹈系……一來不愧對於父母為妳們繳的學費,二來好的名聲也對招生有益。身為全國前百分之一的尖子班生,屆時考大學,妳又打算怎麼辦呢?」
「什麼怎麼辦……」管湘沒聽懂,喃喃重複著,「不就是努力考上嗎?」
抬眼,只見戴芷憐憫地看著她。
「妳已經沒辦法跳舞了,妳不知道嗎?」
管湘眨了眨眼……她已經──
時間彷彿靜止,而戴芷說的話遠得像與她相隔一個足球場的距離,她聽不真切。
「妳的主治醫生幫妳和邢老師看了這麼些年,我們應該相信他的專業……他說妳即便恢復到最好的狀態,也不可能再成為一名專業舞者了,那些訓練妳的膝蓋吃不消,更別提還想進藝大的舞蹈系。」
管湘不發一語。
她看著戴芷身後的窗,窗外有棵不知名的樹,樹上開著不知名的小白花。一陣風吹來,枝椏擺盪搖曳著,然後……
花,落了。
「原本,邢老師想替妳辦休學,但是我告訴她,不能剝奪妳學習的權利。經過討論後,我們都認為儘早讓妳找到第二專長、輔導妳轉科,是現在最好的處理方式,所以……」話到此,戴芷再度將申請書遞給管湘,「期末前考慮好妳想去的地方,把表格交上來吧。」
見管湘沒什麼特別反應,她又繼續往下說:「從今天開始妳不必參與所有訓練課,我已經和科主任說好了,術科成績不需要擔心,但希望空下來的時間,妳能在一般科目考試多用心,畢竟這對妳未來轉科也會有幫助的……」
不知道為什麼,管湘漸漸聽不懂戴芷說的話了,到後來,甚至根本都聽不見,就好像哪裡傳來高頻率的嗡嗡聲,把她的大腦和外界隔開來。她甚至不記得自己是怎麼離開導師辦公室的,滿腦子只是不停迴盪著那句話。
「妳已經沒辦法跳舞了,妳不知道嗎?」
管湘順著樓梯往下走,一路上幾次因為右膝無力而差點跌下,可她沒有放慢速度,手裡抓著戴芷給的轉科申請書,腦子裡並沒有回去教室的想法。
原來,這世界上真的有些事情,是再怎麼努力都沒有用的,以前她不懂,如今終於明白了;而她斷掉的十字韌帶、無法再跳舞的腿,以及李朝明的診斷報告,也並非她不去看、不去聽就能夠當做不存在……世界還是得繼續運轉,即便她的命運已經大不相同。
跨出藝術大樓,管湘不知道自己能去哪,只是漫無目的地走在校園裡,迎面,兩個女生站在合作社門口交頭接耳,對話聲飄進了管湘耳中。
「別說上頂樓了,我剛爬到五樓去送東西的時候,就一直覺得毛毛的……」說這話的女生一邊搓著自己的手臂。
「到底為什麼美術大樓這麼可怕呀?一堆鬼故事……」
「那個位置風水本來就不好,聚陰,」兩個女生湊到一起、窸窸窣窣地,「而且去年有人在頂樓自殺妳不知道嗎?」
被告知的人嚇了一跳,「真的假的……死了嗎?」
「不知道,後續消息都被壓下來了沒證實,」在管湘持續前進的過程中,她倆談話的聲音漸漸變小,「不過吞了那麼多安眠藥,應該是死了吧……」
捏緊手上的紙,管湘突然就有了目的地。
順著斜坡爬了一小會,眼看那粉色建築就在眼前,管湘微喘著跨步,突然感覺臉上一陣冰涼……她停下腳,伸手去摸。
是水……她,哭了嗎?
抬起頭,細小而不易見的水滴從各方飄落……原來,不是她哭了,是天空在為她哭。
美術大樓的走廊和樓梯間滿是畫布和顏料的氣味,管湘一步步往上,腦海裡的想法漸漸空白,只是下意識地越爬越高,彷彿每往上踏一階,痛苦就能減少一些。
過去十幾年她兢兢業業地努力、拚命,可換來的成果卻一夜間煙消雲散,她感覺整個人都被掏空了,自己什麼都沒有。
前面再沒有路了,只有一道鏽了的鐵門。她伸手,用力推開。
一道光照亮了樓梯間,隨即映入眼簾的,是整片鐵灰色的水泥矮牆,她只要費點力氣就可以爬上去的那種。
正在上課中的校園非常安靜,只有小雨帶來微微的聲響。
管湘跨出鐵門,往矮牆前面一站。
她覺得自己實在是不忍心、也沒必要再為這個校園增加一個鬧鬼的景點了,那麼──伸出手,她用力撐起身體。
就這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