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
泰姬瑪哈陵:凝固的音樂
一九八六年初,自然科學博物館第一期開幕,一時轟動。我累了幾年,想出國休假,恰在此時有幾位藝文界的朋友組團到印度參觀,我們沒有思索就決定參加,並提出一些意見。我當然想趁機看看印度古文明中的重要建築。那是我僅有的一次印度之旅,印象十分深刻。
旅程安排很緊湊,我們自加爾各答入境,到中部,過西岸到孟買,看岩廟遺址,北上到新德里。我忽然在旅館接到館裡的電話,要我早一點回去,因為政府的官員,立、監兩院要來視察,指名要我簡報。我嘆了口氣,只好縮短行程,不再北上喀什米爾,與朋友們告別,單獨沿恆河東行,看看世界聞名的泰姬瑪哈陵。
坦白的說,我對南亞的文化是非常陌生的。對印度教與伊斯蘭教只有一點膚淺的知識,因此興趣不高,也沒有深入了解的動機。這不是歧視,是沒有接觸的機會。在學習建築史的時候,又受基督教教育的影響,以歐洲歷史為重點,沒有把心思放在亞洲古建築上。除了因為追溯中國佛教建築的源頭,不得不與早年的印度宗教建築略有接觸外,可說一無所知。但是對被稱為世界十大建築之一的泰姬瑪哈陵卻早已如雷貫耳了。
就印度古老的歷史來說,泰姬瑪哈陵只能說是近代的建築。印度原有它的本土文化,但是在相當於中國的周代就有一波波的外來侵入的民族,在這塊土地上創造了深厚的文化。以宗教來說,到紀元前六世紀印度教就成型了。可是很難理解的,近乎同時出現了佛教,對東西文化形成巨大的影響,印度自己卻幾乎在阿育王短暫的推廣之後就放棄了,因而停留在比較原始的多神教文化中。
自紀元八世紀,伊斯蘭教的力量開始侵入印度北部,混亂了幾百年,到十六世紀終於在恆河流域建立了蒙兀兒王朝。今天我們到印度北部看到的華麗宮殿都是這個帝國留下來的遺蹟。十七世紀時它的第五代皇帝,沙賈汗,娶了一位美麗的公主,不幸早逝,悲痛之極,就花了二十幾年,用兩萬匠人建造了一座陵墓。這座被泰戈爾稱為「臉上永恆的淚珠」的建築,也促成了蒙兀兒的滅亡。
泰姬瑪哈陵應該是世界上最美的建築。它的美可以完全超越國界,超越宗教信仰,甚至超越文化的偏見。一般說來,建築的美與知解很難分離;也就是說,感性與理性是同時出現的。你感受到悅目的愉快時,同時也會做成造型合理性的判斷。建築不是為美而存在,它是為功能而存在,因此一般的建築,總是在對它的功能有所了解之後才能真正體會到它的美感。很少有一流的建築造型與功能相矛盾的,所以建築理論上才有「形式從屬於功能」的說法。建築的美不但與功能有關,與結構力學的關係更為密切。不合乎力學原理的建築不但不容易矗立不搖,看上去也不會很順眼。很少第一流的建築造型與結構系統不相符合的。所以建築之美常常是結構工程的直接反應。
可是我在印度所見到的伊斯蘭建築似乎完全與這種理論相悖。伊斯蘭建築是在造型上超越功能理論的,它們追求的是建築的象徵理性。伊斯蘭文化是以幾何學為核心的,他們發明了幾何學,教西方人畫圖;他們把幾何視為神意,是承接古希臘的文化精神的。幾何圖案是他們的專長,也是宗教的象徵。而幾何學所推演出的秩序與美感卻具有超乎地域的共通性,可以為全人類所接受。
幾何形用在伊斯蘭教建築上可分為兩部分,自大處看,伊斯蘭教的重要建築大多合乎簡單的幾何秩序。他們最重要的教堂,是耶路撒冷的聖石廟,就是一個八角形,頂上是金色圓頂。由於重視幾何的單純性,在伊斯蘭建築中看不到柱梁出現在正面上,所能看到的都是平面。我在印度看到的當時的官式建築,以「堡」稱之,大多為正方形、平頂,是簡單中的簡單。在平頂之上若沒有圓頂,四角就各加一個小小的圓頂亭子,形成量感與輕快的對比。
自建築正面看,伊斯蘭教建築是用高級的建材貼面裝飾而成。白色與紅色大理石是主要面材,嵌上用上等大理石雕成的花紋嵌鑲、勾邊,看上去既大方又美麗。由於我所不了解的歷史因素的演化,伊斯蘭教的建築文化後期發展出正面使用半尖形拱頂門面的傳統。我不熟悉他們的象徵意義,但自外表看來,伊斯蘭教建築的四面都沒有明顯的門窗,卻在蓮花瓣式的拱圈後有巨大的退凹。通常中央的退凹特別大,僅一層,左右對稱的退凹較小,為兩層。由於勾邊的裝飾線條視覺效果非常顯著,所以這種建築的表面是矩形幾何面的組合,看不出任何功能與結構的關係,卻是一個動人的幾何雕刻體,特別是在陽光照耀之下時。
如果你細看建築的表面,在矩形組合的裝飾之上,可看到遍裝的花紋,都是在大理石表面雕出,或用彩色大理石嵌成的。印度的伊斯蘭建築真是人工堆積而成的藝術品。按照伊斯蘭教的規矩,他們的裝飾不能用人類與動物形象,所以幾個世紀以來,一直是在幾何形與花草、樹木上玩花樣,有時候加上伊斯蘭經文,亦即文字的裝飾。
在宮殿裡,特別是半開放的退凹空間,他們用盡心力把它裝飾為寶石盒子。把牆壁與天花板用方格子分成無數大大小小的細格,都井井有條的排列著。每一小格裡都有一個圖案,是一個瓶花,或一束草花。四周則安排著連續的花草圖案。伊斯蘭是圖案設計的老祖先,因為他們掌握了幾何學的能力。與他們對比起來,中國確實是最忽視幾何秩序的文明,我們所看到的就是自然。
當我們的租車飛奔到泰姬瑪哈陵時已是下午三時左右。我步入前庭,看到在書籍上常見的畫面生動的呈現在我面前,心頭仍不免悸動。在太陽光照射下,灰藍的天空襯托出大理石巨構的莊嚴與富麗的美感,真是百聞不如一見!我在心裡大聲呼喊著:太美了!
泰姬瑪哈陵是一座陵墓,初看上去卻是教堂的架式。如果沒有前面廣大的院落,與幾十公尺的倒影水池,它的氣勢是顯現不出來的。它是一個正方形的建築,有四個相同的看面,但在四角截切後,成為近似八角形,使建築的造型多了些變化,與一般宮殿與廟宇有所不同。在截角處立了四根柱子,上有小圓塔,是伊斯蘭教建築的另一特色。這座建築的美,分析起來是來自以下幾個原因,試說明於下。
首先是建築體的組織恰當,輪廓合乎幾何秩序。這座建築是一個圓頂加在一個方形截角的量體基座上。圓頂立在箍形頸子上,整體輪廓十分悅目。圓頂及箍的高度約略相當於下部量體基座的高度,自正面看去,基座寬度是高度的一倍,所以既穩重又莊嚴。屋頂的四角各有一個小圓頂,與大圓頂相呼應,且使屋頂形成等邊三角形的外輪廓線,增加了建築的紀念性與穩定感。四角的四支高尖塔柱是三角形的收頭,在視覺上增加穩定感,它的高度是兩柱間的一半。
由於嚴格的使用幾何秩序,設計者有意無意的充分利用了相似律以達成形式的和諧。最上的大圓頂有四個小圓頂相配襯,又有四個塔柱上的更小圓頂相呼應。正面的大蓮花拱門有兩邊各四個小型拱門相配襯,再與退凹內更小的同形式拱門相呼應。小型圓頂下的拱廊似是拱形節奏的餘韻。正面大拱圈外緣的長方形框框,突出於基座,顯示其造型上的主導地位,與圓頂連為一體。周邊的三十二個小型拱圈重複著同樣的比例。由於圓頂的蓮花拱輪廓作為整個造型和音的主調,泰姬瑪哈陵可以視為「建築是凝固的音樂」一說最佳的注腳。
當然,如果沒有高貴的白色大理石,呈現優美的音色,就沒有精緻感。走到近處,牆壁上層層的幾何架構與綿密的圖案設計,不能不對這個我們不熟悉的文化肅然起敬。這些細節禁得起細觀,所以他們的賣店裡就有些小型的大理石嵌鑲物紀念品供觀眾購買。我不能免俗,也買了兩塊帶回來,只是事隔多年,丟在何處已經忘懷了。
漢寶德
世界宗教博物館榮譽館長,致力推動台灣現代建築思潮,著作等身,有《建築的精神向度》、《為建築看相》、《漢寶德談美》等書。在建築方面,作品包括洛韶山莊、天祥青年活動中心、溪頭青年活動中心、中研院民族學研究所等。二○○○年獲中華民國建築學會建築獎章,二○○六年獲得國家文藝獎第一屆建築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