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一〕
走不出來的夢魘
好書先睹為快。封德屏女士以為我研究中共歷史,讓我先讀了曲潤蕃先生的《走出魘夢》。雖然有幸先睹,但再次面對中共土地革命的殘酷無情和血腥暴力,仍讓我久久難以釋懷。尤其想到當年毛澤東把地主階級說成十惡不赦,是阻礙中國進步的罪魁禍首,號召農民起來打倒,重新分配其土地和財產。但是到一九七六年毛澤東逝世時,農民在單純化到只剩下工農階級和官僚階層的新中國,不僅沒有集體翻身致富,反而成為國家據以汲取工業建設所需人力和資金的主要來源,像歐洲中古時代的農奴一樣,仍身處於社會底層,連亞、非、拉三洲落後國家的窮困農民,相比之下,也不會自慚形穢;到一九八○年代,鄧小平告別毛澤東的階級革命後,他們更成為中共資本主義補課的廉價勞工主要來源,到本世紀之初,他們竟然再次像中古農奴一樣,成為官府和資本家圈地的對象,一度被大量驅離農村,擁入歧視他們的城市,以打工糊口維生。中共這趟土地革命,想起來,真夠諷刺。
一九五○年代,毛澤東號召階級鬥爭,曾動員作家和其他文藝工作人士,以「社會主義寫實主義」的手法,描寫地主階級的罪惡,所以現在三十歲以上七十歲以下、吃毛澤東奶水長大的中國大陸人民,幾乎無人不知,四川大邑有位大地主,叫劉文彩,田連阡陌,過極其奢華腐化的生活,好吃人乳,家裡特別豢養女人餵他奶水,收起租來,大斗進,且百般挑剔,尤其不容滯納,稍有不懌,便要狗腿子拳打腳踢,甚至私設水牢,有如冥府地獄再現。不過有位筆名笑蜀的四川知識分子,在毛澤東死後,告訴我們這些壓迫和剝削,全是極度誇張或鄉壁虛構出來的宣傳。然而就是防止這個劉文彩所象徵的地主階級死灰復燃,竟然鼓動了禍及至少一億人口的文化大革命,在更早的土地革命期間,中共已經以類似的宣傳,號召千百萬農民起來推倒地主階級這座據說壓在他們身上的大山,殺、關、管了約兩百萬地主,並將其子女家屬打入戶籍另冊,成為任人隨時可以斥責和辱罵的政治賤民。
曲潤蕃不研究歷史,儘管在電機專業已卓有聲譽,但從山東原鄉到台灣新家的記憶,卻像夢魘一樣,總不時壓迫大腦。囓蝕其心靈深處的不是逃難途中的飢餓、疲累、冷熱、風霜、病痛,而是土地革命帶來的創痛、驚懼、恐慌和癱瘓感。曲潤蕃出身於已開始沒落的地主家庭,父親知道自食其力,對前來成立農村政權的中共抗日游擊隊頗有好感,享受了短暫安定的生活。但是一九四六年中共掀起土地革命,不僅地主本人遭到暴力鬥爭,連其家庭成員的老弱婦孺,也都被掃地出門。曲潤蕃六、七歲,便隨著養育他的兩個婆婆和母親四處流浪,每天目睹長輩被綑綁、鬥爭、辱罵、吊打,而他也只能靠乞討施捨,為活著而活著。他父親這個原已接受中共統治的地主之子,在土地革命的逼迫下,終於走上反共逃難的不歸之路,千幸萬苦從膠東農村逃到青島海港,再避秦至海南,最後在台灣苗栗安家落戶。曲潤蕃母親是傳統型的賢妻良母,吃盡苦頭,好不容易全家終於生活安定,兒子進入大學,卻因為擺脫不了土地革命時為照顧待哺子女被迫改嫁的心理創傷,走上自殺絕路。曲潤蕃深受刺激,懷念深受傳統道德浸潤的母親,認為寫下他和媽媽共同經歷的土地革命和萬里漂泊,可以幫他擺脫自己的夢魘,所以決定提早退休,提筆回憶成長過程。
文學評論大家王鼎鈞說,五十年代的台灣號稱反共,卻始終不見感動人心的反共文學。年輕時候在美國讀書,讀過一些中國大陸作家的作品,也訝異中國大陸在翻天覆地的土地革命之後,何以不曾產生反映時代的優秀創作。丁玲的《太陽照在桑乾河上》和周立波的《暴風驟雨》,是當時最受中共推崇的兩本關於土地革命的小說,時間太久,依稀只記得其中人物都像戴著臉譜一樣,刻板乏味。丁玲筆下的人物,除富農女兒的黑妞以外,其他人早就忘光;周立波小說中的主人翁,更是一點都記不得。後來聽史學界的大陸朋友說明,才知道這個周立波就是毛澤東時代有文藝沙皇之稱周揚的弟弟,他小說中的地主現在證明都不是真正的地主,只是比較富裕的農民而已。我讀書不多,也想不出中國大陸關於中共的土地革命,到底另外出過什麼更好的作品。曲潤蕃無意批判中共,也不想對反共文學有所貢獻,他只是被土地革命的噩夢壓得透不過氣來,想不出在以文字捕捉令其有椎心之痛的經歷以外,尚有什麼其他禳解之道,於是凝視全家被連根拔起以及其後顛沛流離的記憶,寫成這本小書。他的文字乾淨俐落,無半點反共的陳腔濫調,不愧為電機系散文名家陳之藩的入室弟子。倘若王鼎鈞有機會看到本書,我想他會同意我的判斷,這是見證中共土地革命極好的寫實文學。是為序。
◆陳永發 中央研究院院士
〔序二〕
乍見翻疑夢
曲潤蕃是這本《走出魘夢》的作者,他是先夫陳之藩先生在美國休士頓大學執教時的得意門生。多年前我在波士頓見到他時,他已是惠普公司實驗室的傑出工程師。陳先生說到潤蕃時,除了誇他聰明之外,對他沒有完全專注於研究工作,總透著點遺憾,認為他的原創能力遠超乎他在惠普的成就。我總笑他說幹嘛非要人人都去做研究不可。後來我跟陳先生在賭城結婚,他竟做了老師的伴郎。我們去加州看他們夫婦時,曾鬧著一起包山東大水餃來吃,哪知他包得又快又好,一人包辦了。
陳先生過世不久,潤蕃說他打算要退休了,因為有一本書要寫,這書若寫了,陳先生會非常高興。我說,「那你趕快寫罷。」雖然我完全不知道他要寫的是怎麼樣的一本書。後來我離港返台,行色匆匆,沒有來得及告訴潤蕃,兩年後突然接到他打到東海大學的電話,才知他回台探視弟妹,又打聽到我已離港,於是返美前寄了新寫的書稿給我。
沒想到這書稿拿起來就放不下了,憋著一口氣一直看到天亮。認識潤蕃少說也有三十年了,但怎麼都想像不到幾十年來他心中竟埋藏著不忍回想的過去,也許陳先生略知一二,但從未轉述過他的心事。所以我讀此書,是在驚訝裡開始,在震撼中結束。
潤蕃開宗明義說這本書寫的是三個女人的故事,這三個女人是他的二婆婆、婆婆與媽媽。二婆婆是潤蕃爺爺的二嫂,與婆婆二人在中共土地革命清算鬥爭時先後被活生生地打死。第一人稱的敘述回到他的童年,從第三章開始到全書結束,則聚焦在第三個女人,也就是潤蕃母親的一生。這三個女人的故事纏繞在潤蕃的靈魂深處,糾結在他的腦海。從大陸到台灣,再從台灣到美國,如影隨形,成一永遠醒不過來的夢魘。這個夢魘是他個人的回憶錄,而在挖掘回憶的過程中,他重建一幕幕令人腸斷的場景。
在二婆婆、婆婆死於非命之後,潤蕃從他的老家山東牟平縣城南四十里的韓家夼,寫到投奔的煙台,再到搭船去的青島,暫留的靈山島,最後在大風大雨中到了基隆。在這十二章的敘述裡,潤蕃的筆彷彿浸著淚,百般憐惜地看著他的母親在倉惶中對付排山倒海而來的難題。因為罩著一層回憶的薄霧,哀傷的調子有了淡淡的朦朧;或者是不堪回首的細節,或者是莽莽歲月的淘洗,敘事上偶爾顯出斷裂的痕跡。但我在閱讀的過程中,總是因意想不到的轉折而膽戰心驚。身為女子,設身處地對照前代女性的處境,風起雲湧,很難不興感慨,許多情節於我甚至是痛徹心扉。第一件事是生於一九二一年的潤蕃母親,纏纏放放了幾年腳才鬆開,而我母親生於一九一七年,居然逃過了裹腳的命運。不知半大腳的女子,是如何牽著稚齡的兒女在雲草蒼茫的鄉間跋山涉水地逃亡的。
第二件事關乎女童教育。潤蕃母親因是左撇子,說是誤信用左手在學校會挨打,嚇得不敢去上學,因而錯過了問學、讀書和寫字的機會,成為她終身的遺憾。雖說是誤信,我相信當年民智未開,絕對發生過這樣的事。之藩先生也是左撇子,但他用右手寫字,所以我並不知道。直到一次偶然坐在他左邊吃飯,老是撞到他,才注意到除了寫字,所有的事他都用左手。為了用右手寫字,不知挨了他父親多少打。我們對所謂不同的人,一律視為不正常,這是多麼粗暴啊!
第三件則更令人心痛了,是潤蕃平靜地寫下自己母親為了不讓子女遭活埋而情願被逼改嫁,後來還懷了別人的孩子。這麼曲折的段落,潤蕃只是幾筆白描。父母重逢時,母親挺著大肚子,父親不自覺地皺了眉頭;爺爺對母親說,孩子不一定要送人,曲家可以當自己的養;有熱心的老太太,為尚未出生的孩子找一個好人家;母親生下了孩子,是個兒子,但母親不要看;孩子送走時,潤蕃記得他紅彤彤、胖嘟嘟的小臉;幾十年來,他在心裡為他祈禱,祝他平安幸福。亂世人情,我們看到了無奈,也看到了寬容。〈不要看〉這一章,在我的心裡低迴往復許久。
全書共三十一章,第十五章記載了潤蕃一家經台灣到海南島暫住,第十六章則是從海南島再回到台灣。前一半的主軸是逃難,後一半就是在台重新建立一個家。
從海南島到台灣,是軍隊移防,不是撤退,在新的土地上適應新的環境,仍然艱苦,但調子已是拓荒,不再是逃生了。潤蕃從小學到初中,到高中,到大學,他寫苗栗,寫新竹,主要是民國四十年到五十年這一個十年,但依舊是亂離人生。不論悲欣,日子總是往下過,而在後面頂著房樑不倒的是母親,僅為全家吃飽就耗盡了心神。然而在潤蕃的教育上,她取法乎上,她的眼光成就了他的人生,而在從大陸到台灣,從流亡到定居的這一段旅程中,母親幾次面臨重大的抉擇。在生死存亡關頭,她永遠選擇與子女同在,任憑個人的屈辱變成了永恆的傷痛。在不可扭轉的命運底下,她畢竟沒有放過自己,為夢魘的網罟所糾纏,在一九六三年上吊身亡。我們也許可以說,這位母親所承受的,超過了一般人所能承受的,願這份情操能對人性的黑暗稍作救贖,只是以一弱女子而擔如此之重負,讀這位母親的故事,常因忍不住而潸然淚下。
想起陳先生吃飯特別快,而我特別慢,如果吃飯還講話,就更慢了。陳先生總是說:「不是你慢,是我快,你慢慢吃,別噎著了。」之後,總是再加一句:「除了曲潤蕃,沒人更快。」尋常言語,跟陳先生一起生活之後,忽然有了不同的意義──他吃得快,是曾經長期處在飢餓的狀態。這發現使我心痛得不得了,千山萬水,現在更明白了潤蕃所慘然經歷的,他母親所拚命維護的,只不過是人的基本生存權利而已。這也許是潤蕃在休士頓大學讀書時,與陳先生在師生之情外,另外建立起的一種特殊情分。
流亡的過程中,不論是在等船,還是到了港口卻不准上岸,任由風吹雨打的凌虐,潤蕃在書中一一呈現。我又想起在波士頓時,與陳先生在地鐵紅線的轉車大站──公園街站,換乘綠線。綠線有四條支線,但是在同一站頭等車。我問陳先生:「我們去哪裡?」他說:「看什麼車來再決定。如果E車先來,我們去美術館;如果C車先來,我們去看電影。」當時覺得真是浪漫極了,日後卻悟出是逃難的旅程在他身上烙下的傷痕,不管目的地,有車即上,抗戰時陳先生就是如此逃到大後方的。
二戰結束之後,有多少人來不及復員還鄉?有多少人還鄉之後,又再流亡?又有多少人一直在淪陷區,後來又落入中共的手裡?我母親在大陸懷的我,大著肚子在海上顛簸了多少日夜,才在南台灣把我生下。至於爸媽怎麼從南京到廣州,再在基隆下船,最後在屏東住了下來,所有的細節我都不知道,他們在原鄉的點滴,也許就是幾張黑白老照片,以及一口陳舊的樟木箱。
潤蕃比我只大八歲,但我一落地即屬太平世代,一方水土養一方人,我十五歲以前都在屏東:屏東醫院、勝利托兒所、中正國校、屏東女中。雖然學校集體打蛔蟲、治砂眼、清頭蝨,但生命都在穩定的狀態,不像潤蕃斷手、又得瘧疾。這些我都不知道,不知道就好像這些事都不曾存在過。我是在他的一字一句間,彷彿電影的鏡頭掃過,而親眼目睹了一個兒童幾次在生死線上的掙扎。所有的拼圖碎片加起來反映了一個大時代的悲劇,潤蕃所寫雖然只是其中一小塊圖片,但是多少補上了我出生前的一段歷史。
不知道為什麼,我比過去更常想起已在天上的父母,想起陳先生。我跟他們說話,複習他們人生裡的顛沛與流離。淚在眼眶裡蓄著,心中卻翻滾如浪花。深夜的東海校園,寂然無聲。昏黃的燈下,我想著他們。思念如流水,有時是溪澗,有時是江河,最後總化成大海。思念的潮水上漲,漫開,我的心越發溫柔起來。對此人間世,因為理解而更加悲憫。
潤蕃的母親沒有走出那個夢魘,我感同身受,在字裡行間靜靜陪著走過了這一段旅程。孝順的潤蕃亦在夢魘纏身下赴美留學,繼而成家立業。這血淚,六十多年後,一滴滴從他的心、他的筆滴下,凝結出這本書。潤蕃,你已為自己的手足以及下一代開展了可以自由生長的空間,在新世紀裡做著新的夢,而眼前之夢的甜美轉換了昔日的憂傷。你二婆婆的、婆婆的、母親的悽愴悲涼業已化成文字,留下了永遠的紀錄。他們在困境中的勇敢,因你的愛而寫入了家族史。江海一別,幾度山川,如今,我可以想見你每天清晨在鳥鳴聲中醒來,沐浴在加州的陽光裡。好風好水,陰影終究是散去了。
◆童元方 東海大學外文系教授兼文學院院長
二○一五年十一月十二日於東海
〔自序〕
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
這是我家的故事,二婆婆、婆婆和我的母親──三個女人的故事,一件發生在五、六十年前的悲劇,持續到現在,我還在滴血的痛傷。
自從來美國留學和定居後,每次我回台灣,都會順道去看望我在那裡的親戚和從前一起逃難的老鄰居,長輩們看到了我,他們的第一句話總是:「你媽真沒有福氣,沒能看到你今天!」早些年,我也總是忍不住在他們面前哭一場。隨著歲月的變遷,這些老人一個個地凋零了,我心想要是不寫下來,等他們都走了,就再也沒有人知道二婆婆、婆婆和我的母親了。
我開始寫是在二○○一年的四、五月,那時父親已是癌症末期,住在台北的振興醫院裡,我睡在他的病榻旁陪伴他。送走了父親後,我斷斷續續地寫,一晃眼就過了十年。二○一二年六月,我的第一個孫子出生,我興奮地把小孫子抱在懷裡,想到七十一年前我出生的時候,二婆婆和婆婆也一定同樣興奮地抱著我,我當下決定辭去我的工作,在家專心地把故事寫完。
在書寫的過程中,我的老師陳之藩教授,我在惠普實驗室的同事夏曉巒、李七根、李孟、潘益宗、郭惠沛、張彤、羅平諸鴻儒,我的老朋友柯乃南夫婦、盧澄乾和周世弘兩位先生,以及台灣中央大學的張立杰教授夫婦,看了我部分的手稿,給了我許多寶貴的建議和鼓勵,使我有了更多的決心和勇氣寫下去,我在這裡向他們致謝。
督促我最力的是我的小弟曲清蕃,他仔細閱讀了我的每一篇手稿,流了很多的眼淚,最後包辦了所有的校對和出版事宜。沒有他,這本書無法出版。想到母親去世的時候,他才一歲零兩個月,母親最放心不下的是他。母親過世後,父親沒有再娶,一個人把他撫養大。他大學畢業後,去美國修得博士學位,回台灣創業陪伴父親,現在有很好的事業。他真是我們家的驕傲,也該是母親最想看,而沒能看到的。
最後我要感謝我的老伴袁英,她免除了我所有分擔家事的義務,給了我一個安靜舒適的環境,讓我定下心把這本書寫完。想想結婚四十多年來,她盡心盡力地幫我照顧我那個歷經滄桑破碎的家,沒有半句怨言。父親生前,他的許多朋友都說他有個好兒子,父親說,不對,他有個好媳婦,好兒子多得是,好媳婦才難得。這些年都虧了她,我們家才能擺脫貧困重新站了起來,對她我有無限的虧欠和感激。
在結束這篇序文之前,我要向在「土地革命」中被屠殺的幾百萬,以及不計其數被迫害的「地主」家屬們致哀,他們很少人能像我這麼幸運:我的母親,帶著我逃了出來;也要向當年與我父親併肩作戰的老兵叔叔伯伯們和他們的後人致敬,他們的犧牲保住了台灣,讓我活了下來。
故事寫完了,我要祭告我二婆婆、婆婆和我的母親。我想對她們說:算了!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不算了,我們又能怎麼樣呢?不要再折磨自己了!讓我們陰陽兩界的人都安息吧!尚饗。
◆曲潤蕃
二○一四年六月二十日午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