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我所認識的曹俊彥 年輪中的童心與成熟
愛物惜情,創意不斷的曹式風格
二○一一年二月十七日,兒文所的信箱裡,有一份我的包裹。包裹封套用的是花婆婆繪本館的牛皮紙袋,背面貼了兩套民國八十二年的童玩郵票,打開包裹,裡頭裝的是行政院農業委員會水土保持局出版的《約你到農村散步:15位畫家彩筆下的情與美》,還有一疊農委會企劃這本書相關的影印資料。我正在納悶花婆婆繪本館為什麼寄農委會的書給我,一張手繪的小卡片從影印資料中滑落下來。
那是從包裝盒剪下來的小紙卡,大約五公分正方,上頭手繪了一隻橘色的小兔子,在嫩綠的草地上微笑著,正上方用銀色的螢光筆寫著「新年好」,右下方有黑色的細體字,小小的署名:「2011, TS’OA」。是曹俊彥老師寄來的!!
我好不容易才回想起二○一一年一月八日在台北參加兒童文學學會的年度大會時,跟曹老師碰了面,他笑著說還沒寄新年卡片給我,也應允要送我一本最近農委會出版的書,裡頭收錄了曹老師畫的台東都蘭的風景。過了一個農曆年,我已經忘了這件事,但曹老師一直放在心上。用花婆婆繪本館的回收紙袋裝書,用包裝紙盒的硬紙板手繪小卡片,這都是愛物惜物的曹俊彥風格,而大方的貼上兩套自己設計的郵票,是童心未泯的記號,我如果多留意一下,可能在看到郵票時就可以猜到寄件人了……。
虛懷若谷,童心未泯的紳士
二○○九年九月到二○一○年八月期間,曹俊彥老師應台東大學兒童文學研究所之邀,擔任台東大學為期一年的駐校藝術家,使我有機會可以跟這位台灣童書出版史上,重量級的創作者、編輯和企劃執行者,有較多相處和請益的機會。曹老師和我的父親同年,但是與其說他像父執輩,不如說他更像是容易相處的「朋友」(請容我不敬),因為他總是謙虛、不帶權威、不落痕跡的用分享的方式傳承他的經驗。他專業的瓶子裡已經裝了很多墨水,但仍是虛懷若谷,有很大的包容力以及傾聽年輕人意見的胸襟,這是兒文所的學生都很喜歡他的原因之一。再加上他的機智、幽默,隨時可以蹦出新點子、偶而來句冷笑話,都讓學生上起他的課來精神百倍。更別說他人如其名,非常英俊又紳士。
曹老師的創作很多元,到目前為止,自寫自畫的圖畫書或插畫的童書超過兩百本,又有漫畫、郵票設計等作品。在曹老師駐校期間,我們策劃了一個駐校藝術家的特展,原本將既有作品或原畫陳列即可;然而我知道曹老師小時候上幼稚園時,曾經看過「紙芝居」,那時,老師們用著日治時期留下來的木頭箱子和紙畫片說故事,而曹老師本人也曾經在演講時,介紹過這種說故事的方式,所以我私心的希望曹老師可以藉由本次展覽,創作幾套日本傳統的說故事紙畫片(紙芝居),讓這種說故事的方式在台灣再度流傳,曹老師也欣然接受我的提議。
唱作俱佳,遊戲人生的點子王
我知道有所成就的「大人物」,通常不是那麼容易被說服的,但是曹老師不一樣,這也是他令人折服之處。他有一顆柔軟、愛玩的心,而且還可以玩得很起勁。於是,我們跟學生一起企劃策展,曹老師創作了三套嶄新的紙芝居的畫片《加油樹》、《丟丟銅仔》和《黑熊擊鼓》,同學們也幫忙將已經出版的曹老師的圖畫書《小孩與螃蟹》製作成紙芝居版。我們對著紙畫片,一字、一句順著台詞,除了國語版,還發展出台語版呢!其中,《丟丟銅仔》是用我們熟悉的台語歌曲做演出,並且在畫片的設計上,獨具巧思,突破傳統的整頁模式,藉由部分挖洞,製造出驚奇的效果。曹老師果然是「很會玩」。
同學們受到曹老師的影響,自動發想除了靜態展覽之外的現場表演,跟街頭藝人一樣,午休時間推著腳踏車到校內的農會超市前面,架上紙芝居的台子,演起戲來。而這個展覽,後來又到了毛毛蟲兒童哲學基金會在台東的「圖畫作家」展出,並且由兒文所的學生不定期演出紙芝居給社區裡的孩子們看。而兒文所任教於亞太創意技術學院兒童與家庭服務系的博士生陳晉卿,也在曹老師的助力下,推廣紙芝居說故事的活動。曹老師播下的許多種子,已經發芽成長了,相信有一天可以長成強壯的綠樹,成林、成蔭。
用生命與熱情,刻描台灣的圖畫書歷史
曹老師從二十歲左右開始投稿,二十五歲繪製了第一本圖畫書《小紅計程車》,到後來辭掉小學老師的工作,進入省教育廳的兒童讀物編輯小組,爾後歷經信誼基金會的童書出版部總編輯,後來成為自由創作者,曹老師的整個兒童文學美術的經歷,可以側寫台灣童書的發展。這麼珍貴的寶庫來到兒文所,怎能不趁機挖掘一些寶貴的經驗呢?曹老師很會說故事,我很愛聽故事,所以,我們斷斷續續花了將近四個多月的時間做訪談;我將這些故事記錄編輯下來,本書就是初期的成果。
在曹老師的研究室裡、在金樽海邊的咖啡亭裡、在琵琶湖的黑森林裡,我總是驚訝於曹老師的好記性,將他說的人生故事轉成腦海中一幕幕的影片,那裡有三歲的、五歲的、十歲的、少年的、青年的和成人後的曹老師。我覺得剛過了七十歲的曹老師像一棵大樹,一層層的年輪,是他全然活過的人生印記,有趣的是,他隨時可以細數心中刻印的記憶,特別是精彩的童年,這會不會是他能一直保有童心的秘密呢?我不知道。
曹俊彥與與宮崎駿,都是「ㄐㄩㄣˋ」
喜歡穿綠衣服的曹老師非常重視本土創作,他說:
為什麼要強調台灣的市場小,所以培養不出優秀的本土創作人才?市場不是一切。小眾有小眾的需要,如果能有幾個台灣的孩子真正感動,那就值得去做,不是嗎?
我想,台灣的市場並沒有回報這位全心投入的童書創作者相對的經濟報酬,但曹老師是富有的,這絕對是童心之外,永遠懷抱著理想、透徹世事又成熟的人才說得出來的話。
我摯愛的日本動畫大師宮崎駿也說過類似的話。
熟年宮崎駿說:
我自己本身,最近不太去想太遠的事或是未來如何,而漸漸覺得要好好面對、處理自己半徑五公尺內的事物,覺得在當中找到的東西才比較真實。讓五百萬個小孩進電影院,還不如取悅身邊的三個小孩。雖然這樣就談不上商業利益,但是我覺得那才是真實的。而且,我覺得那樣,我自己本身比較能得到幸福。
我相信宮崎駿不是獨善其身的人,這段話也不代表他不再關心外面的大世界。只是在這紛紛擾擾的世界中,我們要何以自處?在以天下為己任之前,是不是先看顧好身邊,先珍惜自己周遭的人、事、物?甚或想想什麼才是自己真正的幸福?
這兩位同年出生的創作者,在經歷自己的真實人生和四十多年持續不斷的創作之後,說的都是同一件事。真正會令人感動的,不是技巧或技術,而是回歸創作最初的「初衷」,那個最核心的精神,對吧?
這段採訪,經整理、討論,再三深入訪談,直到出書,歷經了將近三年的時間,到今日才能將首部曲跟大家分享,全是因為我的怠惰,而我卻又是這段過程中最大的受惠者。
在此,要感謝曹老師精彩的繪圖,以及玉山社總編魏姊耐心的等待,以及明雲俐落、成熟的編輯。最後,如果這一份我和曹老師共同合作的童年分享,能激起讀者心中的漣漪,將是我們最大的企盼與幸福。
游珮芸 於二○一二年秋日的台東海邊
後記
大家來說自己的故事
有人說回憶是甜蜜的,我常常回想自己的過去。發現它還包含酸澀苦辣,應該說是五味雜陳,很有味道的。聽說喜歡回憶,喜歡談過去的事,是因為有了年紀,開始珍惜曾經有過的歲月,這一點我不否認。但是,更重要的是當我在敘述過去時,發現聽眾正在滿足他們對那個將消失的年代的好奇。他們也探索著,什麼樣的經歷,塑造了現在的我。
和許多人一樣,我不是大人物,但是我經過的時代,世界有許多重大的變化,那些變化一定在我的歲月中留下或多或少的印痕。我的故事和許多人的故事中的某些細節,很可能正好為檯面上記載的歷史做一些見證,或補一些缺漏。或者再加上一些從庶民的角度呈現的觀點。由這一點來說,任何個人的故事都值得珍惜,值得書寫與保存的。
因為工作的關係,我個人更關心的是圖像的記憶,在我父親的年代,台灣在日本推動現代化的影響下,照相已經是人們生活重要活動之一。除了一般的生活照片,每個新年,一定會盛裝打扮的到照相館拍一張很正式的全家福照片。工廠開工也一定會有全體員工和工廠全景合照的大照片。這些照片,留下了那個時代的樣貌。有些被淡忘的事,在照片的細節中被喚起。可惜,我的幼年階段在戰爭中,物質缺乏,家父為生活奔波,一般的生活照就少了,只留下一九四五年我四歲時的全家福,戰後,大哥也有拍照的興趣和習慣,留下許多他帶我們到郊山踏青的照片,不只留下我小學時候的樣子,也留下台北早期的部分圖像。這一次在玉山社和游佩芸教授的鼓勵下,說我的童年故事時,我努力的尋找圖像記憶的片段,試著以單色線畫呈現出來,希望讓讀者閱讀時能有更具體的感受。畫圖時,發現,需要更多細節的回憶。也因為畫圖而引起更多其他回憶。我把畫好的圖給大哥(八十六歲)看,他除了指出一些錯誤外,對那一幅日本軍官騎馬摔跤的圖畫有很多連想,說那是戰爭末期,駐在北投的是岡田部隊,負責卡車的運輸業務,父親從北投到台北上班,就是搭他們的車子來回的。
生命中有許多小小的故事,因為是自己孰悉的,感覺很平常,沒什麼好說的,可是它可能跟別人的故事交疊,甚至於和大家都知道的事件有些關連,如經線與緯線的交織,讓真相更加完整、真切。寫台灣的歷史曾經是禁忌,這個禁忌的時間相當長,使台灣人不自覺的變成只懂得看別人的故事,忘了自己也有需要流傳的故事。但願大家都拿起筆來,寫或畫自己的故事,讓不該被遺忘的生命歷程更完整、更生動的呈現出來,讓台灣的歷史不要留白。
曹俊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