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尤薩
1958年秋天我在馬德里位於雷提洛公園正對面的黃麻酒館開始創作《城市與狗》,並且在1961年於巴黎的一間閣樓完成這本小說。
小說故事裡的人物一部分靈感來自於我的童年記憶,例如阿貝多、「美洲豹」、山地人卡瓦、「奴隸」、萊昂西歐.普拉多軍校裡的學生,以及米拉佛雷「快活區」以及拉貝拉和卡耀的鄰居;到了青少年時期我閱讀許多關於冒險故事的書籍,並且認同沙特作家社會責任的理念,我大量閱讀馬爾羅的小說並且極度崇拜那些屬於「失落的一代」的美國作家,尤其崇拜福克納。我集合以上種種素材,再加上一點想像力、一點年輕人的幻想、和福婁拜式寫作技巧,拼湊出了我的第一本小說。
這本書小說的手稿在出版社之間幾經轉手,最後感謝我的朋友法國西班牙文語言學家克勞德.古馮(Claude Couffon)穿針引線,將這本書送到了巴塞隆納巴拉爾出版(Editorial Seix Barral)的負責人卡洛斯.巴拉爾(Carlos Barral)手中。巴拉爾先生讓這本書成為「簡明圖書獎」(Premio Biblioteca Breve)的得獎作品,因而使得這本書能夠倖免於佛朗哥當局的審查,他不但為這本書大力宣傳還將它翻譯成多種語言發行。這是一本帶給我最多驚喜的一本作品,而且因為這本書我才開始實現了從小懷抱著的夢想:有一天成為一名作家。
導讀一
城市和狗的喧囂 ─ 夢醒時分回到所屬的地方
張淑英(台大外文系教授)
「秘魯」,它是一個源自部落酋長名字的國家;它是西班牙殖民時期總督府的所在地; 是征服者皮薩羅(Francisco Pizarro)出發尋找傳說的黃金城(黃金國,位於哥倫比亞國境)的中心基地;「秘魯」,它是印加文明的神秘遺址馬丘比丘的搖籃;它是〈老鷹之歌〉(“El condor pasa”)的故鄉。現代的「秘魯」,它是拉丁美洲原住民文學的源泉區。首都利馬,是殖民時期「諸王的城邦」,也是一九六○年代秘魯共產黨「光明陣線」游擊組織成立的戰場,是亞裔(日本藤森)擔任過總統的國家。
尤薩,拉丁美洲「爆炸時期」文學成名最早、最年輕的作家,如今七十三歲的他,自然是同時期作家群在文壇最活躍的人。他的作品,在現代的秘魯中一一檢驗祖國和新大陸被殖民蛻變的歷程,如何走到軍閥、獨裁、僵化的境地。他在秘魯成長的歲月,從南端的第二大城——故鄉阿雷基帕市到中部的首都利馬,延伸到北部的皮烏拉,都是臨近海洋相對發達的城市。他的第一部長篇小說《城市與狗》勾勒了以領導者為名的國家的輪廓,點描出秘魯中央山脈的分水嶺,那個馬丘比丘之巔兩側的景致,猶如詹納斯過去∕未來對比的兩邊臉:一邊是海岸城市的喧囂和驚濤駭浪,一邊是後山人的沈寂悲苦和無語問蒼天。尤薩從自己的「狗臉的歲月」的軍校生活刻畫了城市(軍校)內外年輕人集體的焦慮、幻想、苦悶、情欲、激進、暴力、道德淪喪、英雄主義的虛假理想;從血氣方剛的匹夫之勇到往者已矣,來者可追的醒悟過程。他以成長歷練的城市之眼透視山後同胞遭鄙視的境遇,訴說僵化體制造成的悲劇。城市和狗變成象徵的符碼,成為洗濁滌清的明礬,卻也是無法切割的龍蛇混雜共同體,城市向前走,不能拋棄狗,牽引著秘魯和秘魯人∕利馬人生命的跳躍與定格。
創作的元素中,以特定社群或集體身分成為主體敘述者,最顯著者莫過於學生和軍人。因此,這些作品也最能吸引相似族群的認同和勾勒共同的記憶。例如,《未央歌》裡描寫抗戰時期大學生的生活和理想;電影《春風化雨》(《死亡詩社》Dead Poets Society)裡描寫保守的高中寄宿學校,開明的老師如何帶領學生散灑他們的熱情狂狷,浸淫詩∕劇的天地;《軍官與紳士》融合嚴苛冷酷的軍校和浪漫的愛情、剛柔並行的題材;或尤薩這部稱軍校新生為狗崽的《城市與狗》:顢頇的思維,腐化的道德觀,犧牲了無辜的性命。年輕只有一次,人不癡狂妄少年,然再回首不勝欷噓!
不同的時代,符號自然呈現不同的象徵意義。然而,一九六○年代秘魯的「城市與狗」也未嘗不可用二十一世紀的都會城市與流浪狗來看待。這個「城市」是秘魯、是利馬、是軍校萊昂西歐.普拉多;是政府,是權力;「狗」是軍校生、是老生、是新兵、是人民、是階級制度裡屈居下位的人。小說裡「狗」是負面的形象,是卑微劣勢的族群,然字裡行間,除了狗崽學生,描述最多的就是瑪巴貝達這條時而惹人厭、卻又如影隨形的忠狗。牠是「各種狗混血生下的雜種狗,但是牠有一副純淨的心靈」。城裡城外兩種狗,時而人不如狗。萊昂西歐.普拉多—— 這個以秘魯英勇烈士為名的軍校被嘲諷成動物園,猛獸稱王(有桀騖不馴的美洲豹和聽憑命令的狗崽;狗崽間猶鬧鬩牆,狗咬狗一嘴毛),但是軍校的任務卻是要把一群「狗崽」教育成「男子漢大丈夫」;軍校這個城市,是個食物鏈,弱肉強食(作怪的沒事,規矩的倒楣);城市外圍,是舞弊、嫖妓、幹架、抽煙、喝酒、宣洩在城市積壓的怨氣的地方。這個城市內外,像個撲朔迷離閃爍的霓虹燈,曖昧壓抑的情愛隱藏其中,分不出紅男綠女的真愛旅程。這個城市,是個階級權力環環制衡的鉗子,誰向權力說不,誰就走路(坎伯亞中尉)。
《城市與狗》,一九六二年贏得「簡明圖書獎」,可謂一鳴驚人。它是西班牙巴拉爾出版社(Seix Barral)力圖在書市振興拉丁美洲文學的得獎作,此舉使得小說本身也變成拉美文學史發展的拋磚石;像是啟動水庫洩洪的閘門,從此波濤洶湧,一瀉千里。一九六○年代開始,歐洲方興未艾的結構主義理論(相關的符號學、互文性、後設小說紛至沓來)也在尤薩這部作品出現端倪,後續作品如《青樓》(La casa verde)更見火候。單純以文學分析的結構主義而言,我們要側重《城市與狗》所代表的「意義」,從混亂的表象去揭露隱藏其中的結構,從當中許多不同人物的故事去解釋彼此的錯置或相對關係。小說中讀者不容易分辨說故事的人,泰半時候是第三人稱的全知敘述,忽地在一個巷弄轉彎,變成第一人稱的自述,接續又好似多人輪流接力說故事,那當兒彷彿讀者也可以參一腳。
說故事的人主要有三人:美洲豹,代表一個外在客觀的世界;蟒蛇波亞,則是著墨內心世界的表白,他的部分都是內心獨白居多,而且敘述的場景都在校外;詩人阿貝多,最鮮明的角色,軍校內外的生活,主客觀層面描寫的最深刻。《城市與狗》看似男人幫的陽剛小說,淡淡的情愛穿插其中。阿貝多(詩人)、黎卡多(奴隸)、美洲豹先後愛戀著德蕾莎。沒有青樓豔妓(如小說中的「金美足」)的激情蕩漾,沒有纏綿悱惻的誓言,沒有脈絡的談情說愛,雲淡風輕,謎樣的結局。
《城市與狗》是一個明顯二元對立的圖像:軍校長官和學生。每個人的綽號暗示了人物的人格特質:美洲豹、奴隸、詩人、捲毛、瘦子、老鼠、食人魚……。軍校的學生多來自不幸的家庭和貧困的郊區。在眾多軍官當中,從中尉到上校,只有坎伯亞中尉一個剛正不阿的角色。只消幾句對話,似乎便道盡凡夫俗子面對威權的無奈:「沒有什麼比政府更忘恩負義了。」「要讓軍方承認他們犯了錯誤比讓阿拉納同學起死回生還要更加困難。」如果山地人卡瓦或是奴隸黎卡多是萊昂西歐.普拉多軍校的一粒老鼠屎壞了一鍋粥,或是下階層人物的必然厄運,那麼坎伯亞中尉代表的一股清流,也無法洗刷滿地氾濫的污泥。正如《春風化雨》裡學校為了掩飾學生自殺的醜聞,對學生施壓,要他指控教師,迫使教師辭職離校;而萊昂西歐.普拉多軍校的上校,為求自保和軍校的聲譽,將坎伯亞流放,駐紮荒郊,不得陞遷。
美國學者胡德(Edward W. Hood)研究馬奎斯的眾多小說時,指出馬奎斯小說裡重複與自我互文的特色(小說的情節、角色、章節敘述重複或相互指涉),尤薩的作品一樣具有這些特點:《城市與狗》、《幼崽》、《龐達雷昂上尉與勞軍女郎》、《誰殺了莫雷洛》、《安地斯山歷險》等軍事題材小說,都有共通的角色、敘述技巧和情節。例如,坎伯亞中尉、李杜馬班長(《安地斯山歷險》)、龐達雷昂上尉有著類似的特質;莫雷洛和黎卡多有著相同的遭人暗殺的宿命。軍事和政治更是尤薩小說創作兩個環環相扣的主題。
一如小說家創作不斷深入耙梳,小說人物也該要回歸反思,城市與狗的喧囂過後,阿貝多、美洲豹、昔日軍校同儕,就像《軍官與紳士》動人的主題曲一樣,都要〈回到我們所屬的地方〉(Up Where We Belong),思索下一步的人生。
導讀二
《城市與狗》:秘魯社會的三點透視圖
陳小雀(淡江大學美洲所所長)
城市是空間,交錯著公共建設與私人建築,構成一張人文地圖。城市是時間,展演出集體歷史和個人故事,儼然一齣流動戲劇。或為生活作息的熙攘場域,或為身家性命的堡壘屏障,或為政治權力的競技舞台,或為金融財貨的交易中心,或為漫步遊蕩的逍遙場所,或為制約居民的圍城園囿,或為作奸犯科的幽暗角落;城市因群聚而偉大,也因居民而永恆,卻因欲望而成為惡之源,隨著時間巨輪的轉動,一幕又一幕的集體記憶在歷史洪流中匯集成城市風雲錄。
狗應是最古老的家畜之一,被稱為人類忠實的朋友,善盡守衛和媒介的職責,象徵智慧和美德。在非洲文明裡,狗甚至被視為神的使者,奉命將火苗賜予人類,使人類文明因火而一日千里。狗亦蘊藏負面意象,代表吵雜和不潔,並有陰沈與邪惡的形象,衍繹為墜落、淫穢、卑賤;因此,世界上許多文明不約而同以「狗」一字作為責備、或侮蔑他人的話語,例如中文的「狗苟」、「狗盜」、「狗仗人勢」等。
《城市與狗》(La ciudad y los perros)是尤薩的首部長篇小說,也是名成之作,自一九六三年出版以來即陸續獲得數項國際文學大獎,並被迻譯為多國語言。尤薩藉「城市」與「狗」,諷喻秘魯的軍事獨裁和階級對峙。「城市」是首都利馬,亦指軍事學校、幫派組織、社會家庭…… 換言之,除了地理空間之外,尚可擴及團體行為模式,甚至個人內心世界;因此,在有形圍牆和無形藩籬的隔閡之下,裡∕外界線益發壁壘分明。「狗」指的是受學長凌虐的軍校新生,是苟且偷生的社會邊緣人,是蟄伏冬眠在封閉社會中的可憐蟲,是不願、也無力反叛迂腐思想的膽小鬼;亦即,是宰制階層眼中的「奴才」、「畜生」。
尤薩曾入軍校就讀,目睹扭曲變形的軍事教育,《城市與狗》即源自這段親身經驗,以萊昂西歐.普拉多軍校五年一班的學生為主角,描寫這群生長在紛擾時代的孩子,各有不同的家庭問題,小小年紀即被送入軍校就讀。才進入軍校,便遭受四年級學長的「洗禮」,少不更事又血氣方剛,為了雪恥而組成「團體」,展開報復行動。待升上四年級後,除了欺凌三年級的新生外,又與五年級生惡鬥。好不容易熬到了五年級,在畢業前夕卻發生一連串意外。三年的軍校生活就在打架、鬥狠、逞凶、偷竊、聚賭、作弊中度過。小說揭露軍校齷齪內幕之際,也批判了秘魯腐敗的政治生態。以培育軍事人才為宗旨,並冠上為國捐軀的英雄名號,軍校文化卻是如此不堪,小說甫一出版便引起秘魯軍方的不滿,而於萊昂西歐.普拉多軍校焚書抗議,接著遭威權政府查禁,後來才解禁。
尤薩善於「連通管」(vasos comunicantes)的書寫技巧,在這首部小說即發揮得淋漓盡致。在《給青年小說家的信》(Cartas a un joven novelista)中,尤薩對「連通管」如此定義:
在一個場景內,發生了兩件(甚至三件)不同的事情,以交叉方式敘述而來,互相感染,又在一定程度上互相修正。在此結構下,這些不同事件集結在一個連通管中,因而有交流互動的經驗,並在彼此之間建立了一種相互影響的關係……
《城市與狗》分為二部,各有八章,加上最後的尾聲,共計十七個篇章。情節由兩條平行主軸貫穿:一為第三人稱的「全知敘述者」,縷述人物角色和重大事件的來龍去脈;二為其中一名主角「波亞」的內心獨白,以「我」、或「我們」的敘事方式,巨細靡遺地描述三年軍校生活的風風雨雨。順著這兩條軸線,衍生出「奴隸」、阿貝多、「美洲豹」三個主要角色的童年憶往;其中,「美洲豹」的回憶亦藉第一人稱的「我」傾瀉而出,彷彿與「波亞」的內心獨白相互映照,拼湊出「美洲豹」入軍校前的模樣,與在軍校內的所作所為。此外,作者又巧妙安排了德蕾莎這個角色,串聯「奴隸」、阿貝多、「美洲豹」三人的過去、現在與未來,補敘關係脈絡,釐清前因後果,讓看似破碎的片斷情節,交會揉合為一完整故事。
簡言之,獨白與敘事,校內與校外,現在與往昔,現實與回憶,迥異情節交織交疊,不同時空並列並置,彼此通聯呼應,相互交流應答,重組出複雜的時代背景。
在建築製圖、或繪畫藝術上,三點透視(Three-point Perspective)被運用在表現構圖的高大與深遠;《城市與狗》那多層次、多角度、多視野的獨特敘事技巧,儼若小說的「三點透視圖」,呈現立體結構,反映出秘魯社會、政治與文化的全貌。所謂三點透視,是利用兩個消失點(全知的敘述者、波亞的獨白)來構築物件的立體度,再加上一個注視焦點(尾聲),使畫面(情節)產生方向的深度感和空間感。初次翻閱這部立體小說之際,或許容易暈眩於任意跳躍的時間漩渦裡,或者也會不自覺陷入眼花撩亂的敘事迷宮之間,然而,提升閱讀高度,往下俯瞰,那兩條平行軸線自然隨著視野而交叉匯合,小說的全貌也隨之浮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