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哥吉拉包圍的房子
難得的某個假日,總算有空回港都的家裡,除去不時會令人置身仙境的PM2.5,乾爽跟溫暖的氣候總是遠比首都濕冷到長香菇的環境來得舒適。午後陽光灑透了落地窗,冬日的顏色如此潔白,我坐在地上,看著窗外大露臺上長得茂盛的植栽們,明明是市區裡的高樓,但時間過得比市區慢。
忽爾花樹叢間一陣晃動,一道灰色的虎斑身影跳了出來,因盯著過度閒適的光景出神,瞬間還沒意識到發生什麼事,只有充滿龐然大物拔山倒樹而來的既視感,定睛一看,不由得啞然失笑,原來是我家的喵星人。被牠驚擾,突然一陣精神抖擻,我想伸手摸牠,牠卻瞥了我兩眼,逕自瀟灑走到椅子下,呼呼大睡起來。我看著牠翻肚的睡姿莞爾,總覺得有些失落,索性起身出門,到沒開多久的購物中心閒晃。
購物中心樓層不高,但幅員遼闊,戶外的空間更是足夠,很有南部都市的模樣。我見花圃附近有對情侶拉著半大不小的動物溜達,原以為是狗,注視看那優雅輕柔的步伐,才發現竟是隻橘黃色的貓。偶爾會看到有人把貓放在身上出門,但當真沒看過溜貓,貓願意「牽人」散步,也是都市趣聞。看牠跟主人相處融洽,立刻想起大概還睡得昏天暗地的那隻胖貓,對了,忘了介紹,牠叫做大寶。自撿到幼兒的大寶開始,至今已過六、七年,這段期間多離鄉背井,幾乎沒什麼真正相處的時間,想當然爾,就像常年外派、幾個月才回家一次看小孩的家庭關係,疏淡。所以每當我回家,我跟牠相看不厭,但也不會有什麼親暱互動,除非牠那天心情特好。只不過人類的天性應該真的有缺陷,沒事就會浮現捉弄一下寵物的惡趣味,既然牠不給抱也不給摸,那我就把自己想像成一隻滔天巨獸,然後大步大步對牠層層逼近,看牠滿臉不屑又無奈的逃跑,然後再追上去,反覆到玩膩了為止,真是無聊到極點的主人,對吧?
大寶看我,應該就像每隔一段時間就會登陸肆虐的哥吉拉吧!不折不扣是個麻煩。大寶對我都如此了,其他動物若缺乏與人相處的經驗,看到人類更會避之唯恐不及吧!幸好我們沒這個煩惱(還不都我們造成的),身邊從沒出現過這種超級大怪獸。但也許人類天性真的帶點缺陷,越得不到,越想要,反而讓我從小就期待牠們的出現。年幼時偶有機會到海邊,我都會用盡全力張大雙眼,搜尋大海最遠的彼端,看是否會冒出什麼,每去必問:「會不會有鯨魚?會不會有哥吉拉?」可惜海平面波瀾不驚,只有與天共一色的湛藍,失望如我,通常只能把奇形怪狀的雲幻想成各種超大的怪獸,在海上來場世紀大對決。
信步隨想,正好逛進一間模型玩具櫃位,展示架上擺著各式姿態的哥吉拉模型,比大寶還要大上幾分,牠齜牙裂嘴,隆起山稜般起伏的背棘,漆黑的身軀儼然帝王之姿,看得我心癢難耐。還好,這世上唯一能阻止自己擄走哥吉拉的方式,就是窮。沒錢認養,只好望窗興嘆。哥吉拉,大概是每位東亞小孩的共同回憶(也許還是世界小孩的回憶),記得剛搬家的那天,心中異常興奮,不只是有個八樓的新家,更想到如果哥吉拉哪天來訪,我的位置或許正跟牠一般高,搞不好可以騎在牠背上呢!這個想法,到了半大不小的年紀,仍舊童心未泯,看著我家的貓,會幻想,從家中露臺遙望85大樓,更會幻想。童年懵懂,看牠恣意破壞日本,還看得樂不可支,玩積木一定要堆座高樓城堡,接著學哥吉拉仰天長嘯,毫不留情推倒眼前的積木之城,啊!還有什麼比當個地球霸主更加爽快?年紀稍長,才漸漸懂得哥吉拉象徵的意義,原來哥吉拉代代更迭,最早是核彈災難下的受害者,也是太古類恐龍巨獸,即便牠的登岸幾乎意味著毀滅,但有時也毀滅其他怪獸,幻化成保護日本的國民英雄。
這些擺出來樣貌各異的版本中,好萊塢的哥吉拉尤其讓我喜愛,原因當然拜電影科技所賜,大螢幕上的哥吉拉就像活生生在我眼前,永遠記得當牠最後噴出招牌藍色烈焰時,幾乎要拍案叫絕的興奮感。後來日本東寶也重新推出睽違十二年的《正宗哥吉拉》,兩部都探討了人類面對未知超大型幻獸時的渺小,以及如何建立起與牠們的生存平衡。總之,信哥吉拉的人有福了,幾年內可以一直見到哥吉拉上岸,甚至連巨獸電影始祖《金剛》也有繼承者來場巨怪大合體,讓我們這些愛獸成癡的善男信女可以快樂個好幾年。
現代哥吉拉重出江湖的原因,實可歸咎於人類的開發,攪亂一對四不像巨獸「穆透」沉睡已久的清夢,為傳宗接代,穆透夫婦一心想來趟環遊世界的產卵之旅,順便把人類世界搞得天翻地覆。哥吉拉完全不打算成全這對萬年愛侶的小小心願,特地醒來追繞了半個地球,也只為狩獵和宣示主權,可謂另類的一往情深。穆透也好,哥吉拉也好,當牠們從漫長的沉睡中醒來,地球已變成我們這類「迷你物種」的天下,牠們僅憑著本能找尋生存空間,但對一步十里的巨獸而言,這個世界突然太過狹小,動輒得咎。
還好地球沒有穆透,也沒有哥吉拉,連侏儸紀公園也與我們很遙遠。我們所知的大型動物,很少有衝進都市大鬧的情況,縱使有,跟哥吉拉大鬧的程度也是天壤之別。好萊塢版本的哥吉拉除了在追捕穆透的過程中會間接破壞人類世界,但幾乎沒有動機令牠直接對人展開攻擊,當牠擊殺穆透精疲力竭倒地,起身後竟然頭也不回直奔大海,煞時成為人類救星,其實有點戲謔。以往版本的哥吉拉也有類似的劇情,這是很幸運的設定,把哥吉拉人性化了,這應是人類對巨型動物的友好想望。陸地有象,海洋有鯨,兩種堪稱地球最有力的動物,卻鮮少主動襲人,除非遭受虐待或生存空間遭到侵擾,才必須反撲,因此我們也把類似的情感投射給哥吉拉,希望牠能做個溫和的好朋友,必要時還能拯救地球。不過就算哥吉拉對人類不感興趣,牠與穆透闖入人類世界的影響,依然反映了人跟大型動物爭奪棲地的不爭事實。尤其都市,舉目所及,雖同是叢林,卻是人類才可居的水泥叢林,幾乎無法在壅塞的市區看見大型動物,我們擴張得越多,牠們生存的空間就越窄。偶爾聽聞老虎跑進村莊、鯊魚攻擊衝浪客的新聞,看似牠們不請自來,但若非人類的開發間接造成全球暖化,雨林砍伐、海水增溫,動物又何需大老遠遷徙呢?在海水浴場或衝浪或潛水時見到大型的鯊魚,絕不只眼睛有業障,而是人們的集體共業吧!我們汲汲營營不過為求餬口,鯊魚沒有金錢壓力,但有斷糧危機;我們花一生積蓄只為求安身立命之所,鯊魚不需置產,但可能被迫遷居;我們渴望歐美生活,鯊魚入厝衝浪聖地,都是原生地環境欠佳,只渴求過上「正常」的「日常」。萬物同源,原來,我們這麼近。現在來重看哥吉拉,真是對人物共存的反省,也是對人類妄尊自大的警示。
既然看見哥吉拉,必然會想到準備與其爭奪天下第一的「金剛」。其實金剛才是促使哥吉拉誕生的元祖,就算翻拍次數不多,做為巨獸電影的先驅,金剛一手抓著美女演員,一邊攀上帝國大廈(或後來翻拍的雙子星大廈),捶胸頓足著對螺旋槳式戰鬥機怒吼的經典畫面,依然深入人心。我最初接觸的是2005年彼得傑克森(Peter Jackson)的翻拍版,當時只覺得爽片一部,畢竟高中生太無知,眼中只剩下升學。如今想想,哥吉拉跟金剛不啻為值得讓學生思考人與巨型動物關係的好教材。總之,時過境遷,真正讓我對金剛重燃興趣的,是某個二手拍賣網剛創立時的宣傳廣告,黑白電影的復古風,特攝電影效果的人偶金剛,因為換了手中的新漂亮女孩(其實是芭比娃娃)而欣喜若狂,十足幽默,也讓我去思考過去電影中金剛與貌美女主角之間的關係。
如果說《哥吉拉》是無法避免的突發災禍,是人與大型動物生存空間對抗的隱喻,那麼《金剛》裡的人類就顯得咎由自取,是人類慾望與生態反撲的隱喻了。人類因為慾望驅使闖進骷髏島,像西班牙征服者入侵中南美洲,徹底破壞了封閉島嶼的脆弱生態平衡,高智商的超巨型猩猩,就這麼被迫遠離家鄉,魂斷異域,電影中無所不用其極,把金剛綁架回紐約的導演Carl Denham,在金剛重重從摩天樓摔下而死後,留下該作最經典的名言「It’s beauty killed the beast.」又該怎麼解釋呢?是金剛魂牽夢縈的夕照令牠想起美麗的家鄉,所以躍上高樓變成醒目的活靶?還是美麗的女子令牠不顧一切保護而至死方渝?我相信都有,更相信是因為牠太過美麗,所以被人類無止境的好奇與欲望所害。而人類同樣蒙受了金剛怒火造成的損失,只有兩敗俱傷,沒有贏家。《金剛‧骷髏島》也承接同樣的概念,人類挾帶武力侵門踏戶,這叫金剛如何不反擊?片中對金剛幾乎無欲也無懼的只剩下男女主角,當女主角想單憑一己之力把壓在巨型水牛身上的直升機搬走,金剛看見了,牠明白就算這些入侵者多半不懷好意,但總有幾個善類能和平共處。這也是典型的人性投射,不過至少有別於過去的金剛,減去了猩人之間曖昧不明的惡趣味,多的是傳達巨獸與人之間互信與尊重的期望。
金剛屢屢揭櫫人欲的醜陋,對非我族類無盡的榨取。就像我們曾以追獵世上最大的動物為榮,但當需求早已不在,捕鯨文化卻仍未止歇,但真有這些必要嗎?《白鯨傳奇:怒海之心》裡,男主角歐文‧蔡司的捕鯨船隊徹底遭白鯨壓倒性的摧毀,更幾度被白鯨追擊,經歷了死傷慘重的海上逃亡。當最後白鯨尾隨而來的龐大身影再次盤旋於救生艇之間,他勉強撐起幾近瀕死的殘軀,緊握銳利的漁槍,一邊強忍遍布全身的驚恐,一邊逼出僅存的復仇意志,但當白鯨浮出水面,僅露出一只澄澈深邃、碩如明月的眼眸,以及眼旁那根被歐文射中、深嵌不落的魚叉,兩個物種一瞬之間的相互凝望,卻宛如一場世紀之長的交談,歐文體認到世間萬物的主宰並非專屬人類,捕鯨船已經比鯨魚還大,人卻依舊如蜉蝣般渺小,汪洋深處或許只有這麼一隻白鯨,但足以給予人類沉痛的代價。這群恣意悠游的巨靈,不是不反撲,只是不願罷了。「為什麼不能單純乘著風帆遠渡,與世上最大的動物共游同一片海洋?」也許這念頭曾在歐文心中一閃而過。人類已擁有太多,多的是貪求無饜且非必要的追尋。我們何不做一個隱藏的旁觀者,欣賞這些巨大動物健美悠然的姿態,在叢林穿梭,在原野馳騁,在大海徜徉,有點距離感總是最美,正如《侏儸紀公園》(Jurassic Park)的經典名句「生命會找到出路」。何其慶幸自己正在玩具店一派清閒地「window shopping」,單純欣賞那幾尊栩栩如生的「神像」就能獲得滿足,要是金剛跟哥吉拉真的出現,我一定哭爹喊娘的逃之夭夭。這種關係如同戀愛,總要有一段屬於自我的空間,才能和諧長久。那麼,就讓野生動物的自由,當作我們最奢侈的欲望吧!既然自詡萬物之靈,又感「人之異於禽獸」,那麼保護這些大型動物的生存權,也當是人類擁有絕高智慧的靈性表現了。
或許野生巨獸要保持最夢幻的距離感,但有些大型動物也與我們的生活緊緊連結,甚至支撐著人類發展。長久以來諸多物種已融入我們的生活圈,像牛馬豬羊自然不在話下,人類對肉有直接的慾望反應,代表天性使然,無可厚非,只不過飫甘饜肥時,更該懷抱感恩之情,畢竟獻出肉身,沒有什麼比這樣的受惠關係更直接了。當然,光談吃未免顯得俗氣,談談動物的勞權好了。之前有則老翁因為相伴十幾年的牛走失而老淚縱橫的新聞,許多老一輩們不吃牛的原因其來有自,因為受惠於牛之勞力,漸把這種感激演變成習俗或禁忌,探其原委,如此飲水思源的心情,實在值得敬仰。猶記退伍那年獨自去了趟歐洲,在世界最繁華城市之一的倫敦,竟能常常看見策馬巡守的騎警,穿梭大街車流,海德公園一帶,甚至還看見小孩參加課程,騎著大匹的駿馬散步,當地人當然見怪不怪,對我來說卻是無比嚮往。倫敦最出名的莫過於氣宇軒昂的皇家騎兵隊,擔任騎兵的軍人同時有照料馬匹的責任,我專程跑了趟唐寧街附近的騎兵博物館,裡頭有個特殊設計,可以看見緊鄰展館的騎兵隊馬廄,我正巧見到衛兵交接後,軍人卸下披肩金盔,撫摸愛馬的樣子,鐵漢柔情,不止於人。
給野生動物完全的自由是種平等關係,友善的馴養則是更進一步的親密關係,當我們消除對「巨大力量」的恐懼,將牠們看待成家人與朋友來對待,那麼世上最大的動物,也將會給予人類最大的善意。我曾在清邁的某個大象保護中心,與曾被虐待的大象相處了半天,裡面有個裸騎大象的體驗,對我帶來莫大衝擊。裸騎,意即不設鞍座,避免對大象的頸椎造成傷害,遠在清邁北邊的山裡,鬱乎蒼蒼的山林包圍起一片谷底的平地,我第一次這樣接近象群,那是在動物園隔著寬大的鴻溝,生人勿近般的情景無法比擬的。十數頭亞洲象,就這麼昂然挺立在我眼前,恐怕有兩個我這麼高。要辛苦與我互動的大象叫Rambo,跨上牠的背時,我難掩心中震撼,從來沒想像過自己能如此親近陸地上最大的動物。我觸摸Rambo粗糙厚實的皮膚,像極了因硬化廢棄的舊輪胎,就算我是頭猛虎,要是用力咬下,應該也要承受極大的反彈。大象還有些稀落的粗莖毛髮,在牠背上,宛如一片受盡日曬而龜裂的荒原,我輕輕撫摸(其實多半是緊握麻繩深怕跌落),從牠緩緩邁開的步伐間,感受歲月在這片大地上留下的起伏。我們這群乘客樂不可支,興奮之情溢於言表,笑聲此起彼落。
象群開始向有坡度的小徑走去,無論爬上爬下,Rambo每抬起一次腳,整個身體便會呈現大幅度的仰昇,嚇得我們驚呼連連,不得不使盡全身力氣去抓緊背上的繩索,死命夾緊雙腿,別人是防墜馬,我是怕墜象。大象走得悠閒,三不五時就會被路邊鮮綠的灌木吸引,逕自偏離小道,大口享用起嫩葉來,此時象伕開始催促,不是呼喊大象的名字,就是拉著頸下的繩圈,僅僅繞園區內一小圈的路程,竟也得花上半小時。繞下緩坡後,我們乘象到籃球場般大的紅土水池裡,Rambo一入池中便自動伏身,讓「乘客」得以順著肩邊滑下。我們舀起混濁的水向牠潑去,這本該是與大象一同戲水的溫馨時刻,但池裡會不時漂著雜草混凝的浮球──是的,那是大象們情不自禁的解放。「啊……算了,這可能才是我跟大象最親近的時刻吧!」不斷說服自己融入當地,隨象群攪亂一池糞水後,最終回到出發點,Rambo熟稔的趴下,我最後一次撫摸牠的又厚又硬的肌膚,旋即象伕一個縱身翻上象背,毫不拖泥帶水駕著象們紛紛離去。環顧園內,象群甩著尾巴,鼻子捲起野草吃食,我凝望牠們,一幅與世無爭的山間曠野。只是,對Rambo而言,牠們甘願屈膝下客嗎?若保護區裡的生活已是種奢求,在獲救之前,這群壯美巨獸的前半生又是何種光景?Rambo啊!現在的日子,你是否滿意呢?
至今,我仍身處於那種矛盾之中,當我騎乘在巨象的背上,隨時有可能在某個坡度攀爬的瞬間,被牠劇烈的搖晃甩離,然後踩踏,Rambo實在太容易就能終結我毫無反抗力的脆弱生命,但牠沒有,就像哥吉拉對人類,金剛對女主角,白鯨對歐文……牠們能溫順的與我們共處,都是上天賜予的仁慈。我實在不知道是否會再騎乘大象,正因曾坐過他的背頸,所以更感到猶疑。這短暫的相處使我完全了解,人是何其渺小,生命是如此壯大。看象群在叢林草原自由,內心也跟著自由;看象群與象伕親暱遊戲,內心也感受了相互承接的和諧。我們扭轉了你的世界,而你卻豐富了我們的人生。我突然覺得,大寶對我的愛理不理,好像也不是那麼重要了。
回到家,睡到掀肚的大寶受了驚動醒來,我伸手到牠臉旁,牠抬頭嗅了嗅,用舌頭舔了舔我的手掌,像沾了水的砂紙,粗糙的滑過掌心,我摸了摸牠的頭,躺在牠身旁,夕照殘著餘溫,牠又閉起眼睛,我陪著牠,一起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