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初見
六月的嵐城,微風和煦,碧空如洗。道路兩側的鳳凰木花開得正旺,色澤豔麗,飽含初夏的明媚和熱烈。木棉樹卻是花期已過,結出橢圓形的蒴果,這個時節,果莢開裂,果莢中的棉絮隨風飄落,恍如飄雪。
晨光從繁密的樹梢間隙滑落,形成斑駁的光影。顧深深騎著單車從中而過,日光在她肩頭跳躍,她嘴角的微笑仿若枝頭的鳳凰花一般生動。
她嘴裡叼著一片吐司,這是她離開宿舍前,室友硬塞到她嘴裡的。
換作平日,早餐對顧深深而言可有可無,但是今天不同,下午是她的畢業典禮,吃飽了氣色才能好,她也想美美地穿著學士服和自己的恩師合照。
「嘎吱──」一聲,自行車在一家便利商店前刹住,顧深深吃著麵包進了店。
「你來啦。」說話的人是個二十歲左右的少年,他穿著便利商店的制服,笑盈盈地和顧深深打了招呼,並遞給她一瓶開好的豆奶。
顧深深把嘴裡的麵包吞下去才有辦法說話:「謝了。」
他無奈地笑了笑說:「店裡有我在,妳急什麼?看看妳滿頭的汗,哪裡像個女生?現在的女孩都化著好看的妝,穿漂亮的連身裙,踩著高跟鞋,妳這樣倒像是要和我打場籃球的樣子。」
顧深深用手背隨便抹了一把額頭的細汗,現在還未到盛夏,早晨也出不了多少汗,只有時江每次都小題大做。「嘖嘖嘖,你是上夜班沒人聊天憋得慌吧,一大早就開始嘮叨。學姊都知道,你別瞎操心,好了,你趕緊回去休息吧。」
時江今年大二,他大一開始就在「八八九便利商店」打工,便認識了顧深深。
時江脫下身上的制服,拿給顧深深。「那我先回去了,等下午考完試,我去禮堂找妳,幫妳拍照,保證拍得美美的。」
「好,你快去吧。」
完成工作交接後,顧深深一個人顧著店。這個點向來沒什麼客人,百無聊賴間,她刷起了微博。
今天嵐城的熱搜第一竟然不是娛樂新聞,也不是狗血家庭倫理劇,而是「史上最年輕的教授盛世美顏盛承淮」。說是盛世美顏,卻連張正面照都沒有,最清晰的一張也只是個側臉。
正看到興頭上,一個顧客走進店裡。那個人穿著黑色連帽衣,戴著口罩,手裡拎著一個小行李袋,行跡鬼祟。但顧深深還沉浸在研究「盛世美顏」的側臉,並未注意。
那個人在各貨架間待了足足有三分鐘,卻什麼也沒拿,只是在收銀台匆匆買了包菸,給的零錢也是剛剛好,一秒都沒耽擱。
顧深深將錢收好,繼續刷自己的微博。
此「盛世美顏」不過比顧深深大了兩三歲,也不知道是怎麼跳級的,小小年紀就成了教授,進了嵐城最好的醫學研究所。她覺得這個人雖厲害,往後不免要端著少年老成的樣子,錯過這個年紀該有的悸動,深深替他惋惜。
「歡迎光臨!」
便利商店門口的感應器提醒顧深深又有客人進店了,她放下手機,露出公式化的笑容。剛抬頭就覺得這個人十分眼熟,卻記不得是在哪裡見過。
這個人身材挺拔,五官深邃,尤其雙眼長得特別好,只是似乎帶著點疏離,讓顧深深有點不悅。這種不悅的感覺就好比多年不見的熟人相遇,卻故意擺出疏遠之態。對此,她有些費解。
他買了瓶礦泉水,趁著他掏出錢包付錢的空檔,顧深深將他從頭到腳打量了一遍。細細看完就更確定她不認識這個人。
他付了錢便離開了便利商店。
前腳剛走,顧深深後腳就發現為什麼此人眼熟了,他的側臉和微博上盛承淮的側臉有八九分相像。
「果真長得不賴。」她喃喃自語。
低頭刷微博的間隙,她瞥見櫃檯上多了一枚銅錢,約有一角人民幣的硬幣大小。她拿起細看,發現和她平日戴的那個銅錢項鍊頗為相像。
顧深深心想:早上店裡就來了兩個客人,莫非是盛承淮掏錢的時候掉的?既然是放在錢包裡的東西,一定很珍貴。
顧深深趕忙追出店外一看,盛承淮果然還沒走遠。
「盛承淮──」她招手。
盛承淮原本正往自己的車子走去,聽到有人喊他便習慣性回頭,還沒看清喊他的人是什麼模樣,就目睹了一場災難的發生。
「砰」的一聲巨響,顧深深被氣流炸到便利商店五公尺外。那一聲爆炸後,她能清晰地感覺到自己呈抛物線飛出,卻再也聽不清周遭的聲音。
隱約中她看到盛承淮跑向自己,她微微舉起右手,試圖將手裡的銅錢遞給他,卻還沒來得及給他便先暈了過去。
※ ※ ※
待顧深深醒來,世界一片靜悄悄、白茫茫,若不是空氣裡彌漫著消毒水的味道,她差點以為自己上了天堂,她從未覺得這消毒水的味道如此讓人心安。
躺在病床上,顧深深慢慢回想起那場爆炸,心有餘悸。想來果然是好心有好報,她若不是出去還盛承淮的銅錢,大概已經死在店內了。
「呃!嚇死我了!」顧深深原本在神遊,忽然看到一張臉出現在自己眼前,不免受了驚嚇。
她拍拍胸脯,瞪了對方一眼,卻發現這個人是盛承淮──自己的半個救命恩人,便頓時沒了氣勢,只是感慨了一句:「沒想到你走路都不出聲音的。」
盛承淮詫異地看了她一眼,嘴巴一張一合,顧深深卻沒有聽到聲音。
顧深深自己也搞不清楚了。「你別開玩笑了,不對,你不像是會開玩笑的人,我……是不是聾了?」
盛承淮遲疑了一下,這個聲音……他好像在哪裡聽過。鑒於顧深深的現狀,他也沒有多問,只是按了床頭的鈴,叫來了她的主治醫生。
顧深深的主治醫生叫蘇晨,是個年輕貌美的女醫生。她簡單地檢查了顧深深的耳朵,初步有了結論:「典型的爆震性耳聾,患者需要再做一次詳細的檢查,具體要怎麼治療,多久會好,都要等檢查之後才知道。」
盛承淮頷首說:「嗯。」
他打開自己的手機便利貼,把顧深深的大致情況寫下來給她看。
顧深深好看的眉毛都擰在一起了。「我還以為我要聾了,還能治就好。」
這樂觀的心理讓盛承淮慚愧。十年前他意外失明,他一度支撐不住,後來在家人的陪伴下才逐漸走出陰影。
蘇晨隨手拿了張白紙寫下:我去安排檢查,晚點會有護工來照應妳。另外,妳的後背有傷,走路的時候小心一點。
「謝謝蘇醫生。」
盛承淮跟著蘇晨離開病房,蘇晨笑著調侃道:「好久不見。沒想到這麼多年沒見,竟然是以這樣的方式見面。」
「是啊,好久不見了……」盛承淮若有所思。「妳過得好嗎?」
「託你的福,順利上了醫學院,出國留學讀了研究所,現在的話,如你所見。」當年若不是遇見他,她可能不會選擇這條路,但是他什麼都不知道。
「我要回研究所了,顧深深的檢查結果出來後,能否告訴我?」
蘇晨遲疑了一下,點點頭說:「你和顧深深……是朋友?」
「第一次見到,爆炸的時候我就在現場,所以送她來醫院了。」盛承淮的回答十分標準,但是當爆炸發生時,他的心卻像要裂開了一樣,也不知道是什麼緣故。
蘇晨聽到回答,心裡鬆了口氣。「對了,伯父很想念你,你既然來了,要不要去看看他?」
「不了,我還有事。」盛承淮的表情閃過一絲掙扎。
蘇晨也不強求,知趣地回到工作崗位。
盛承淮回到病房,和顧深深告別,剛轉身要走就被她拉住。他轉身看她,這是他第一次認真看她,那種莫名的熟悉感更濃烈,但是今天確實是他第一次見到顧深深。
「怎麼了?」
顧深深聽不到他在說什麼,只是從口袋裡掏出那個偶然救了她一命的銅錢遞給他。「這個,是很重要的人送的吧?」
盛承淮接過銅錢。這個銅錢是當年一個不知名的朋友送的,曾陪伴他熬過失明那段時光。他重新將銅錢放回錢包,在手機便條紙上寫了:謝謝。
「該是我說謝謝才對。」顧深深由衷說道:「要不是為了出來還你銅錢,我大概已經死了。而且送我來醫院的也是你,算起來,送你銅錢的人和你都是我的救命恩人呢。」
更何況,這救命恩人的顏值如此逆天,如果能就此發展出一段羅曼史,就算耳朵聾一陣子也是值得。
盛承淮因為她的說法而不禁微笑,可惜他不知道那個人在哪裡。
『或許……我們以前是不是認識?』他寫道。
顧深深搖搖頭:「嘖嘖嘖,你這搭訕方式過氣了。」
盛承淮尷尬地收回手機。「不是妳想的那樣。咳,我該走了。」
這次還沒轉身就被顧深深拉住衣袖。「你是要走了嗎?你還會來嗎?」
說實話,盛承淮打心底不想來這家醫院,這醫院是他悲慘童年的全部記憶。如果不是這家醫院,他的母親也不會……
顧深深見他不說話,自顧自地幻想了一齣一見鍾情的愛情故事──她飽含期待拉著他的手臂問道:「你什麼時候會來看我?你不在我身邊,我會沒有安全感。」
對方深情地凝望著說:「我不走,我會時刻陪在妳身邊。」
然而,現實是──
「我不會來。」
顧深深迅速地收回自己的手。「呵呵,呵呵,你快走吧,耽誤了你不少時間。總之,今天謝謝你,出院後一定要讓我請你吃個飯。」
「不必。」
盛承淮向來不喜歡拖泥帶水,既然該他做的事情他都做了,以後就沒他的事了。更何況,顧深深不一定是他要找的人。
※ ※ ※
盛承淮的冷淡讓顧深深有點受傷,本以為是齣浪漫的愛情劇,沒想到卻是災難紀實片。看吧,盛承淮前腳剛走,員警後腳就到了。
顧深深乍看,這員警也是眉清目秀,可惜和「盛世美顏」還是有些差距。
「顧深深?顧深深!」
一雙好看的手在顧深深眼前晃過,拉回了她的思緒。
「啊?你說什麼?」
關皓嘆了口氣,在白板上寫:我說我是關皓,和妳是青梅竹馬,是那個每天都幫妳帶早餐、陪妳晚自習下課回家的關皓。小時候我們的爸媽還騙我們,說小時候幫我們訂過婚約!
關皓剛開始做筆錄就發現她和自己的青梅竹馬同名,再一問籍貫、年齡、父母姓名,這才確定眼前這個人就是他認識的顧深深。關皓和顧深深本是鄰居,除了不在一個年級,剩下時間都玩在一塊,直到顧深深國二轉學後,兩人才失去了聯繫。
顧深深細細回憶,還是記不得他。「對不起,國二那年我出了點意外,之前的事情都記不得了,所以轉學後也沒和你聯繫,對不起。」
顧深深原是在嵐城出生,國二那年因為父親生意破產,舉家搬離,顧深深也因此轉學。就在搬家前夕,她因為心情煩悶去了海邊散步,一夜未歸。家人報警不久後,便在海灘發現了昏迷不醒的她。
據員警推測,顧深深是遭遇了搶劫,所幸沒有傷及性命,但她醒來時卻已經沒有之前所有記憶。直到大學,她才考回了嵐城。
關皓繼續在白板上奮筆疾書:妳變化好大,我差點沒認出妳來。長高了,皮膚也變白了,眼睛好像也大了點,就是沒心沒肺這點倒是沒變,回嵐城竟然也不聯絡我,白費了我們小時候同床共枕的情誼。
顧深深乾笑兩聲。她都不記得自己小時候長什麼樣,虧她還能說得頭頭是道:「我就不記得了啊,我要是記得,肯定開學第一天就翹課去找你。」
說到學校,顧深深一拍大腿。糟了!一看手機,都下午四點了,畢業典禮都該結束了。「畢業典禮……」
「妳都這樣了,還想去哪裡?」關皓拿了她的手機,扔進抽屜。「再說,妳筆錄還沒做,剛才我碰到妳的主治醫生,妳檢查也還沒做。」
顧深深欲哭無淚……
靠著關皓帶來的白板,筆錄做得還算順利,不過還沒做完,護理師就來帶顧深深去做檢查。
關皓合上記錄本,亮出白板:妳去吧,筆錄晚上再做。
「現在都五點多了,你不下班嗎?」顧深深問道。
『我們這行,加班是常有的事,妳就別操心了。我出去買點晚餐,等妳檢查完回來就有好吃的了。』
一知道有好吃的,顧深深眼睛都亮了,如小雞啄米般點點頭。
關皓覺得顧深深就和他養的那隻嗷嗷待哺的倉鼠一樣,忍不住摸摸她的頭,卻被她狠狠拍了一下。
※ ※ ※
檢查很快就結束了,顧深深回到病房時已是夕陽西斜。金色餘暉灑在窗臺上,令人心生暖意,若是有一束花就更完美了。
她趁關皓還沒回來,傳了訊息給老師、室友,簡要地說了事情始末;至於家裡,她向來報喜不報憂,心想也沒大礙便沒有告訴父母自己受傷的事情,倒是說了碰到關皓的事,確認關皓所言非虛。
最後一則訊息剛發送成功,顧深深突然一陣眩暈,緊接著耳邊一陣尖銳的耳鳴,夾雜著喊叫聲,她難受地抱著腦袋。此時,關皓正好回來,趕緊叫來了蘇晨。
『症狀。』蘇晨在白板上寫道。
「頭暈,耳鳴。」
此時正好護理師送來顧深深的檢查結果,蘇晨細細看了,寬慰道:「耳鳴、頭痛和眩暈是爆震性耳聾的一般症狀。就檢查結果來說,沒什麼大礙,妳的症狀經過治療會慢慢改善的,不出一週就會痊癒。我先幫妳開點藥。」
蘇晨離開病房前瞥見擱在桌上的炸雞和比薩,提醒了關皓一句:「患者身上有傷口,不要給她吃炸物,飲食盡量清淡點。」
關皓目送蘇晨離開才小聲嘟囔:「我知道,這是我幫自己買的。」
繼而告訴顧深深再去幫她買晚餐。她卻將「魔爪」伸向了炸雞。「從明天開始再清淡吧。」
關皓一把奪過她手裡的炸雞,還順手將整袋吃的拎走。「這是我的。我去幫妳買粥。」
顧深深惋惜地看著遠去的炸雞和比薩。關皓走後沒多久,她再次出現耳鳴的症狀,聽到的嘈雜聲也更大,似乎夾雜著求救聲。難道幻聽也是她的症狀之一?
她捂著耳朵,嘈雜聲卻愈發清晰,她甚至能聽到有人喊「救命」。這樣的狀況斷斷續續,直到關皓再次回來也沒改善。
「你是誰?」
「你要帶我去哪裡?」
「我不要跟你走,放開我!」
這次,顧深深的耳邊斷斷續續聽到一些短句子,拼湊起來就好像有人在她的腦海裡演了一齣劇。
關皓心急,又一次衝進蘇晨的辦公室。蘇晨無奈,簡單檢查後表示顧深深確實沒有大礙,吃完藥就能改善。離開病房前,她說道:「員警先生,我病人很多,請您配合我的工作,不要以十五分鐘一次的頻率來敲我的辦公室。」
「關皓,我沒事,醫生說了這是正常現象,你不用太擔心。對了,我的晚餐呢?」顧深深反倒安慰起關皓。
關皓一邊幫她準備晚餐一邊說:「人的五官多重要!要是耳朵廢了怎麼辦?」
顧深深遞上白板。「別欺負我耳朵不好。」
『我哪有欺負妳?』他在白板上寫道。
她小口小口抿著粥。若是她能記起和關皓的過去,那該多好。
顧深深飯後又做了一小時筆錄,關皓才不放心地回去警局。他走前還故意敲了蘇晨的辦公室門,惹得蘇晨頭疼不已。
當夜,顧深深總能聽到呼叫聲,她依稀辨別出是個男聲,心裡有些害怕,只好安慰自己這是幻聽。
但是這個幻聽未免過於真實了點,雖然只能聽到一個人的聲音,顧深深卻能從那些幻聽中判別出這是場綁架。
「這是哪裡?」
「為什麼要抓我?」
「啊──好痛!」
顧深深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心裡寬慰自己這只是幻聽而已,只要不去理會,一會兒就好了。果不其然,幾聲慘叫聲後,她就再也聽不到任何聲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