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伐吳敗給了個毛頭小子
現在開頭思前想後的時間是我六十一歲的時候,才當了一年多的蜀漢國皇帝(後人於西元二○二一年注:即西元二二二年八月),地點是白帝城。
這次夷陵之戰我敗得太慘了。我稱帝才三個月(後人注:西元二二一年),就帶著大軍浩浩蕩蕩順江直下,把強盛的東吳打了個稀哩嘩啦,堂堂的孫權嚇的連連求和。我雖說是帶兵一輩子,可從來沒帶這麼多的兵。我當時六十歲了,打了一輩子仗,從沒像這次征吳的開局這樣,打得這麼順手。東吳那些有名的大將,非死即逃。連當年曹操帶著八十三萬大軍,都壓根沒有過這種戰績。那時節,試問天下眾生,到底誰是真正英雄。
可惜呀,我一個沒注意,讓豎子陸遜成名。夷陵之戰也成了一個以少勝多的著名戰例。我劉備的名字第一次成了一個兵書戰策裡教育晚生後輩的反面典型。每次想到這裡,都讓我氣憤加鬱悶。
現在我跑回自己的家門裡面了。陸遜還跟在後面追著。估摸著這幾天也快到了,可就是沒什麼動靜,怎麼回事呢?
在夷陵,開始時,來迎戰的都是東吳的頭排上將,我倒是不敢掉以輕心。打了幾仗後,看他們猛的也不猛了,勇的也不勇了。更奇怪的是,東吳的仗打得一點靈氣也沒有了。像點樣的計策一個也沒見著不說,整個軍隊連個居中協調的都沒有。剩下的只是幾個蒼頭老將死打硬拼。周瑜,魯肅,呂蒙之後,顯見得再也沒了主心骨。我用上全部的心力對付這樣沒主心骨的對手,仗還沒打,勝負已定了。自己的心裡難免不停地想「不過如此而已」。
這次開頭打得順的另一個原因是地利。東吳依仗的是長江天險。我這次從長江上游順流而下,七十五萬大軍泰山壓頂。就如破竹之勢,數節之後,皆迎刃而解,無復有著手之處也。昔日赤壁之戰時孫權對曹操的地利優勢,現在對我已不復存在。
這個時候,我心裡五味雜陳,特別想吼出來的,就是老祖宗劉邦的〈大風歌〉:「大風起兮雲飛揚,威加海內兮歸故鄉,安得猛士兮守四方?」想我劉備,勞苦奔波大半生,仰人鼻息多悽惶,如今一朝得根基,出沒豈隨人眼底?當年我一個連袁紹帳下一武夫的文醜都不屑為伍的屢敗之將,現在令天下矚目,英雄膽寒,豈不快哉!
同時,我也替孫權,我年輕的大舅子哥歎息。向來你雄踞江東,雄謀神武的曹操都為你而卻步,如今在我面前變得心怯膽寒,舉止失措。自古英雄惺惺相惜,猜想著你的樣子,不禁有些感同身受!我在過去,這種感受經歷得太多了。想到這些的時候,就沒法子不聯想到我的結義兄弟關羽張飛。我們曾經誓言同年同月同日死,原來你們生龍活虎的兩個人,音容笑貌仿佛就在昨日,如今已經是屍首兩分,魂無所依。這一切都是拜你這個孫權所賜,關張的這等結局,令我氣結切齒。對孫權的惺惺相惜不覺煙消雲散。天作孽,猶可違;自作孽,不可活。這種聯想而糾結,糾結再聯想,就這樣地一直揮之不去,讓我時而固執時而猶豫,時而堅定時而彷徨。
說來要怪我了。聽說孫權也是實在沒人了,東摸西抓地派了個我沒聽說過的陸遜來當統領。待我一打聽,小兒陸遜(後人注:出生在一八三年)比我小了二十二歲。我帶著幾百個弟兄剿滅黃巾軍的時候,他還在拉青屎穿開襠褲。碧眼兒,你派了這麼個後生來,這不是瞧不起我是什麼?這些想法一產生,輕敵情緒就上來了。看著連綿不絕的兵營,遮天蓋地的旌旗,我嘴裡輕輕地吐出一句話,立刻引起風生雷動,我對著劉表說的那句醉話也就不時地縈繞在我的心裡:「備若有基業,天下碌碌之輩,誠不足慮也。」
哪曾想,小陸外表萌萌地,肚子裡一包心眼子。怪不得呂蒙白衣渡江之前,向孫權推薦他時,說他意思深長。他上來用的招數和我們這些老傢伙用的大不一樣。我們年紀大了,短期記憶越來越差,心裡有事就想趕緊辦完。不然的話,撂爪就忘。可這個小陸,來了就耍賴,趴在關隘後面就是不出來。這些新生代,一個比一個實際得要命。我派人去叫駡,可你看人家:願叫就叫,就當天上飛過一隻鷹;願罵就罵,權作耳邊吹起一陣風。哪像我們年輕時那會兒,誰敢罵我,跳起腳來就和人拼命,士可殺不可辱。現在倒好,變成了士可辱不可殺。只可惜,我沒從此意識到世道在變,遊戲規則在變。就連人家的免戰牌,也明晃晃地寫成了:「大叔,我們不約。我們不約,大叔。」大字晃眼,遠看仿佛一顆顆明珠。
我仍然按照自己的老經驗玩下去,在不知不覺中,仿佛那原本是精工細作天衣無縫的筒裙,在這些善窺裙底的年輕人面前,頓時成了一個走光的大窟窿。
我當時估摸著,小陸這是想拖一天算一天,和我靠下去了。我六十歲都出頭了。他才三十八歲,正當年。他要是靠上個幾年,我還真是有點拖不起。大小不說,我是皇帝。這樣整天蹲在帳篷裡,捨著家裡的那一大攤子事,怎麼說都不是那麼回事。當時還真沒想像到他正在轉著眼珠子,打著鬼主意。真得說,長江大水波連波,波波都帶小漩渦。
那你可能要問:「等不起就快攻唄。整個戰爭就沒正經打過攻堅戰。不光你這裡不攻堅,你派出去的馮習,張南圍著彝陵城裡的東吳的孫桓也不攻城。這到底有什麼竅門在這裡面。」
你要是說到這,這話可就長了。孫權是誰?我的大舅子哥。當然,他也是後生,比我小二十一歲,可輩分在那裡。我現在是帶人到親戚門上打架。像我這麼個寬厚的人,能下得去狠手?是啊,我是來給我二弟關羽報仇。可孫權是親戚,關羽是兄弟,手心手背都是肉。再說這開局的順利,不是讓我揚眉吐了不少氣了嘛。你說到了這個地步,我能不有點糾結嗎?再者說了,我劉備是什麼出身?做小買賣的。做事之前總要先算算帳。那種死攻硬打,拼血本的事我原來人在卑微之時幹過幾次,現在可不會再幹了。將來也……哎,我這一大把年紀了,將來的日子會有多長啊。
再望長裡說,這次來的目的是什麼?是搶地盤來了,是樹我新蜀漢的威風來的。這才是最大的政治。另外,別忘了,旁邊還有個坐山觀虎鬥的曹魏,正巴不得我們兩家拼個你死我活,他好趁機來個漁翁得利。真要是我和孫權扭在了一起,本錢可能要賠,親戚鐵定要得罪,最後我們兩家讓曹魏一鍋端了的可能性都有。鷸蚌相爭,漁人得利。幾下裡都沒有利,你說我應該去死攻硬打嗎?
這次除了要來找面子,樹威風,我其實更有一個難言之隱。
蜀地山多地少,蜀國面積太小,人力物力都匱乏。就算是因為有了都江堰,有個成都平原,得了個天府之國的名號,可我有那麼多的兵,一大幫的人,就算整天在軍營裡坐著,也要一天三頓飯地伺候著。
這個難言之隱還要從幾年前受到前任西川之主劉璋的邀請,帶著荊州兵進西川幫他看家護院,對付入侵的張魯的時候說起。一開始,出兵的動員工作就不好做。荊州兵們說:「西川的事跟咱們有幾個銅錢的關係,拋家捨業地跑他們那裡去,北邊曹操,南邊孫權來了,我們的家怎麼辦?」我們好說歹說,讓大家拿出鐵肩擔道義的精神來,拿出為朋友兩肋插刀的勁頭,援助劉璋這個漢氏宗親,抗擊五斗米賊張魯的侵犯,這樣就是幫助興復大漢江山,這樣就是為天下人樹立我們荊州兵仁義之師的形象。就是用這樣高尚的藉口,才算把反對的聲音連誇帶哄地壓了下去。挑挑揀揀,找了些腦袋比較簡單的,還有少數比較有理想主義思想的兵,湊合起一支隊伍,糊弄著把人給帶了出來。
剛開始我沒和劉璋翻臉時,劉璋對我們好吃好喝好伺候,軍心還算穩定。唯一的問題是軍兵們慢慢地知道了我們的對手張魯在自己地盤上的各個地方設立「義舍」,置「義米」、「義肉」,免費提供給過路者食宿。犯法者「原宥三次」,第四次再犯才處以刑罰。小過者則修治道路百步。他的祖上張道陵還聽說成仙,當了天師。有這麼個天師老祖做後臺,讓大家心裡直發怵。我聽到他們悄悄議論:「這個人稱米賊的張魯怎麼不是像咱們原來被教導的那樣窮凶極惡呢?他好像比其他的自稱英雄的人聽起來還要好呢?我們怎麼能打比我們的頭頭還要好的人呢?」「張魯的祖宗是天師噢,得罪天眷了不得,不得了!」外界都知道,我見過劉璋後,帶兵去了葭萌關。到了那裡以後,嚴禁軍士,廣施恩惠,以收民心。這些做法的真實目的其實是為了把軍士們圈起來,不讓他們瞭解更多有關張魯的好處,不然帶兵出來的藉口就要不攻自破了。當然了,同時用劉璋給的錢糧讓當地人佔便宜,最後領我的情,這也是我當時打的小算盤。這類收買人心的小手段,對我來說,那叫個輕車熟路。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