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
介凡兄是一位奇人,他以四十年的光陰,專門收及中華謠諺。最近又以五年時間,矢志不分,把《中國諺語論》、《中國歌謠論》一一寫出,於是乎我知道欠他的一筆文債不能不清償了。並不是說文債大似軍令,只是為了「以文會友」的道義信守,我必須把麼些足的謠諺詩歌即刻寫出,因為在五年前我們已經這樣約過。
大約我們這一些「文人」都有點好事,換句話說,興趣廣泛,每每把不相干的事也攬入自己的業務之中。記得我從國立藝專畢業了出來,便步行走向雲南西北部的玉龍大雪山,目標只有一個,那就是海拔二萬呎高的皚皚白雪,既是一座如水晶般碧綠的太古雪山,又三面地為金沙江所圍繞,還怕不能為中國山水畫開闢一個新面目嗎?
為此,我走到了玉龍大雪山下,我走到了金沙江邊。掬一捧江水,想到了這一清如鏡的雪山江水是要流下江南去的,我心目中自生無限依戀。聽一聽江上清音,一縷柔歌在隔江穿梭對答如織:
雪山不老年年白
江水長流日日清
是歌誦山川壯麗,還是在傾吐情懷……我就這樣詩情畫意地第一次接觸了麼些族地區的歌謠,也是由於此,我有了收集這一帶歌謠諺語的心意。
在金沙江的峽谷地帶之中,我派「烏拉」娃子(驛站制度)而行。千山萬水,雙影遙征,我曾有「萬水千山誰與共,蠻歌一曲烏拉娃」的歌詠。每到景色絕佳之處,他總是拉開嗓子仰天高歌一曲,餘韻鏗然,歷久不歇,真是氣壯山河,聲震金石。──正式麥黃時節,他這麼聲裂金石地一唱,直驚得雀鳥四飛。我見到雲雀成陣,在空中盤旋一陣,又俯衝而下就食田畝,心中不禁為胼手胝足的農夫叫屈,該有多少糧食都為雀鳥所糟蹋?於是我便把這項意思對我的同路人加以表白,卻沒有想到,他只微微一笑,用漢語對我說了一句諺語:「只要收成好,麻雀吃多少」!好大的氣派,我真恨不得立刻能將前言全部收回,真是「硜硜然小人哉」,平白地見笑乎大方之家。我就這樣在金沙玉龍之間,第一次接觸到了麼些地區歌謠諺語的寶藏。
這不過是渺滄海之一粟,但如此美麗的開端,已告知我們:民間的智慧如何地豐富動人。在「海風月刊」第二卷十、十一兩期上,我曾有一點初步的報導,三千首的金沙江上情歌,是我與和晉吉諸位好友的第一次結果,在那兒很簡潔扼要地,傳達出一點點邊疆民歌智海浩濶的馨香沃人。
在翻譯麼些族象形文字經典之時,我也同樣地位這支邊疆民族的智慧所撼動。在一本袪除不祥的經典之中,內中有一句格言說得真好:「未下雨,搭帳篷;不口渴,掘井水。」我一讀之下,為之讚嘆不已,這不是和我們祖先所說的「宜未雨而綢繆,勿臨渴而掘井」,如出一口的嗎?麼些人的這一句諺語,亦足足夠我們服膺終身而受益無窮。
而且好濃厚的高原牧場氣息:「天未下雨先把帳棚搭,口不渴時先把水溝挖」。在「原」上的牧人,看見了山雨欲來,馬上就停止了一切草場上的嬉戲,大家都來工作:扯繩子的扯繩子,釘椿子的釘椿子;收拾散佈一地的零星什物,招呼四下吃草的牛羊犬馬,趕快拉起帳篷,以避即將來臨的狂風暴雨,真是好一幅「高山急雨來得快,那裡等得慢商量」(金沙江上情歌一闕)的動人圖畫!──遊牧旅行的人,對一切可能發生的情況都要想得到,而且要預作準備,咱們不是也有「晴帶雨傘,飽帶乾糧」的諺語嗎?
麼些人民迄今尚有一部分以遊牧為生。他們逐水草而居,凡到一處,水草為先。等到口乾舌燥時光再來掘井挖溝,那怎麼會來得及?在草原山凹,遇到小小泉眼,汨汨涓涓,最是至寶,先遣部隊常為後來者豫作一番爬梳濬流積水的工作,以備繼來人畜飲用,後一句詩歌的情誼深切感人!
若能明白一點點麼些象形文字,那就會更加地趣味橫生。譬如說:原文的第一個籠罩括弧之形是天,正在落著「雨」滴。(見圖一)
第二個字畫月盡「無」光,會意作「未、不」,是一個運用得最多的否定詞。第三個字是落,畫一大樹落果子之形。第四字畫一心臟,借音作語助詞用,其情況有似於《楚辭》中的兮字,隨後畫一蒜頭及一帳篷,合起來作帳篷解。第七字畫一水桶,借其音作「撐搭」起來。第一句到此完畢,整句的意思是「天還沒有下雨的時候嗎?就先把帳篷來搭好」,正和漢人諺語「宜未雨而綢繆」的意思相當。
下一句的意思,和尚句平行:第一次畫一單扇之門,借音作口。第二字是月盡無光,作否定詞用。第三字畫一蒸鍋,借音作渴作乾。第四字與第一句同。第五字畫一種頭髮雙岔之鬼,借音和下一字聯用作井水解。也有人寫作山中源泉汨汨而流的形狀,那是山中碱水之狀,牲畜最嗜飲之泉水也,充分道出了遊牧民族對牛羊之親切情誼。下一字畫牛羊之「角」,與上字聯成「井水」一詞。末一字則是畫一棵有毒的花,黑色表示其有毒,借其音作挖掘的「挖」。──合起來,這第二句的意思是:「在還沒有口渴的時候,先把水源來挖好」。正和漢人諺語的「勿臨渴而掘井」相當。兩句聯聯相比,命意遣詞造句,真是再巧合也不能了!
從此開了端,興趣日以廣,我一面譯經,一面就收輯諺語歌謠,幾乎平分了我一半作畫的時間。同時興趣極高,還進一步作一些「麼些詩歌」的漢譯工作,真是收穫豐富。如在「祭龍王」等經之中,就有不少好的諺語格言:
既為好漢,闖禍難免,禍越大越好了結,雨越大越好天晴。(真是雞零狗碎,糾纏不清,驚天動地,也只是平常之意。見於《祭龍王經》中的〈怒煞阿突傳〉。)
離官吏,遠了好。離皇帝,近了好。
兄弟雖親,不如友生。
好漢闖江湖,就仗朋友多。(以上兩則,是麼些人對友誼的讚美。)
人太能幹會喪生,刀太鋒利會割手。
狐狸亂跳,遇到老虎。老虎亂跳,遇到藥箭。
大丈夫的話,不能反悔。老虎口中的肉,不能吐出。
犁田折了鏵,不能怨石頭,不能怨耕牛。
布穀鳥叫,好消息到!(春日布穀一鳴,青黃不接之苦難季節行將過去,故心中有大地春日之綠野喜悅。)
男子不能不想女人,獵狗不能不想野獸。
兄弟不可結仇,姊妹不可吵嘴,兄妹不可婚配。
好漢不聽話,禍害到自身。好女不聽勸,臉被別人指,禍害到自身。
獸兒這般小,夠不上刀來宰。鳥兒這麼小,值不得箭來射。
人鬼不走一條路,畜獸不過一道橋。
仗火過處,血流成河。官吏坐處,青草不生。
以官長壓事,以多巴壓鬼。
主人不惡,奴隸不逃。
主人兇惡,奴隸逃走。石頭熟了,蜜蜂搬家。
流水松間,你上不來繞。艾蒿草間繞,你上不來繞。只有我的坐位,沒有你的坐位。
養女兒是人家的面份。白羊是家神的面份。黃猪是山神的面份。(麼些人認為以白羊黃猪祭家神山神最吉,兒女兒終須出嫁。)
大理會「打」人,昆明會「綑」人。(這顯示出麼些人畏懼遠遊,原意為「大理會夾人,昆明會吊人」。昆明在麼些語中曰「衣赤」,即元史上的「押赤城」也,赤有吊人之意,諧音作綑人。)
母虎生小虎──自己生。母虎養小虎──自己養。
家畜肥了是要殺的,莊稼熟了是要割的。
別人的罪過,沒有蒼蠅蚊子那麼大,你都指著說。自己的罪過,有氂牛老虎那麼大,你卻瞧不見。
沒有人訴訟,官吏吃不到錢。沒有鬼作亂,「多巴」,吃不到肉。(麼些族的巫師叫「多巴」,以跳神禳鬼為業,得經功前及祭肉禮米,是其報酬。)
心中著急,手上起火。
劈柴縫裡伸手,是會夾傷手指。石灰中加水,是會燙傷人的。
自己做賊,自己承認。自己喝酒,自己嘔吐。
麂頭獐頭沒有肉,叔父姪子沒有情。(這裡有一點母系社會之遺意,因為正是反面文章,舅父外甥情誼不同異常也。)
好漢遇到了仇家,找著親戚繞三轉,就會得解脫。
小鳥被鷂子追趕,看見大樹繞三圈,就會得解救。
好漢不能交到仇人手中兩回,小雀不能落入老鷹爪裡兩次。
殺人要償「命價」,獵獸要賠「木神」。(命價就是賠償苦主的「人命銀子」。木牌則是一種法儀用物,麼些巫師在木牌之上,畫成千萬牛羊,用以賠償龍王鬼怪。)
好馬有四蹄,可以走四方。好漢有九命,可以闖九州。
生男要能幹,生女要美麗。
生九個男兒,開九個村莊,生七個女兒,闢七處地方。
像這樣的諺語歌謠,信手掇拾,美不勝收,是我當日邊疆生活中的甘露明珠。今日走筆聚集,猶有一絲老友重逢的甜蜜回憶,沁人齒牙,好一縷縷的回甘滋味。
我也曾經嘗試翻譯麼些詩歌,題目就叫做「重逢」(見圖二)五言四句,很像是漢詩五言絕句樣子。這是麼些族的「逢舊吟」。第一句是「不見日已久」,所以先有一個月盡無光的否定辭,然後繼有一個目光及物的圖畫文字。第二句是「今日又相逢」,前二字即今日之意,所以第二字畫一日輪。第三句的意思是「傾聽鳥雀噪叫的聲音」,行中第二字即是一頭鳥雀。末一句是「像是誦念經文一樣的動物」,前二字是唱歌的意思,第二字畫唱歌之形,旁有一株樹木,因為麼些人樹與歌同意,所以是一個正規的形聲字。末一字為魚,魚和二同音,聯讀起來是「相同,一樣」的意思。
這首久別重逢之歌,在麼些地區中膾炙人口。每當老友邂逅,幾乎沒有例外地,都會一面喜極相握,一面唸唸有詞地朗誦這首詩歌。有一天,我的興致來了,參加一群文人的聚會,共同來翻譯這首「重逢」的詩歌。當仁不讓,我詩先成:
日久不相見 此日又重逢
傾聽鳥雀噪 盡作樂歌聲
仍舊還他五言一句,頗能傳出故人邂逅時光心下歡忻之情。因為不但覺得故人殷殷存問語言好聽,就是連樹上鳥鳴簷間雀噪都如歌管弦嘹亮動人,麼些詩歌真善於形容!
而且末一句,在麼些原唱中饒有深意,這是指的「梵唱」或「梵唄」。喇嘛或「多巴」所唱之經文,麼些人認為最好聽,所謂「此曲只應天上有」者也。如今卻是由於不期而遇,喜出望外,所以不但故人語言覺得入耳,連聽到的鳥雀噪晴之音,一一都是人間至樂,活生生地描畫出一個宗教氣息濃厚的邊疆社會背景。其情況甚於西方人在聖誕夜聽彌賽亞名曲演奏一樣,宗教情感薄弱的漢人經驗中,一下子還不易於參透個中情味,我的譯文,在這一點上也大部失敗。──我曾想到試譯之為「盡作梵歌聲」。但是必須繼之以長篇累牘的註解,詩歌若一旦加上那許多囉囉囌囌的附註流蘇,那也就十分地邋遢寡味,和麼些原詩的白描功夫天壤懸隔了。
麼些詩歌的美妙,有時卻是在於「歌唱」之中,在這一點上,瀘沽湖上的情歌,是我永遠不能忘懷的一闕。(見圖三)
原來麼些人分為「有文字」與「無文字」二支,瀘沽湖是後者的中心地區。這曲歌的意思清淺如話,卻又哲意深永,一片青春樂天色調;只得兩句:「死者不能復生,活著及時行樂吧!」──若論簡單,舉世無比,但單刀直入,動人心弦。原意是「人死去了,回來的道路是沒有的,活著的時候,盡量地來唱歌玩耍吧」!──在者兒的「唱歌玩耍」,有側重談情說愛的趨向,所以在瀘沽湖上,不論男女老幼,大家都愛唱這曲歌調。(見圖四)直到如今,我只要閉目一想,變覺得悠悠盪盪身在湖上獨木舟中,聽那些麼些兒女,遠近唱和此曲,不但一口道盡了及時行樂的生活真義,而且清景如在目前,一片湖水盪漾。迄今我還有此種積習殘留,每當世事糾結不開之日,便悠悠然曼歌此曲一二遍,將人世繁雜推遠一點距離,來澄懷觀道,便會覺得湖上清風颯然而至,平添我不少青春歡樂氣象,憂結亦為之頓時消失,不再自我困擾,真是人間一帖清涼丹散,對我功德無涯,可見一曲歌謠動人之深。(請參看「自由談」七卷七期之「為君清麗寫瀘沽」一文)
諺語歌謠,是一個民族智慧上的明珠鑽石,得其一棵一粒,不僅是指在文采上瑰麗耀目而已,實可以終身翫習,受用不盡。我在麗江時光(這兒是「有文字」的麼些人的中心),曾和一位麼些壯士攀登一座卓立在高山上的喇嘛寺院。他出生橫斷山脈,我追不上他的矯健步伐,只有追趕喘氣的份,面孔上也是一片困頓求息的顏色。他把這一切都看入了眼裡,橫跨兩步,高踞在一座小阜之上,震開他風箱行的胸腔,用西藏話為我高歌一曲,意思是:「勿戚戚然爬此高坡,且欣然躋彼顛峰」──這闕歌不但唱得合時應景,而且哲意深長:反正已經來到此世,與其終日裡愁眉苦臉憂形於色,何如眉開眼笑地樂我平生?後退實不足取,正好攜手登山,一覽那兒明霞萬道的高山景色!一直到現在,我還在感謝這一縷山鳴谷應的嘹亮歌聲,它不但如晨鐘暮鼓地使我「了悟」,而且永遠地為我指示「方針」。
上面的箋箋敘述,盡是我在玉龍大雪山下的所掇拾來的詩歌片片,不知道這對於介凡兄,能不能增添一點資料,派插一點用場?──我就以此「還債」,不敢說是作序。介凡兄的這項大的工作盡人皆知,如今大功告成,朋友們只有祝福的份兒,那還需要來錦上添花的寫什麼序言?只以此短文來紀念采風同好的二十年友誼。
民國五十八年十二月 李霖燦於外雙溪故宮博物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