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眼前飛揚著一個個鮮活的面容(節錄)
有人說:時間可以讓人忘掉一切。
也有人說:讓人忘掉的其實是細節。
為了不忘掉,人們只得去讀那些以文本方式「解釋歷史」的各種著作,不少人以為這些解釋就是歷史的唯一答案。事實上,二十世紀的中國歷史就是在這種狀態下變得模糊了,那一篇篇故事,如同一幅幅失焦的畫面,讓人無法看清每個構成歷史的動人細節。
無論用什麼角度思考最近半個多世紀的中國,都不能否認天安門廣場是中華人民共和國的象徵。它能構成象徵的第一個重要細節是一九四九年九月三十日那個收穫的傍晚,新中國領袖們在緊張的建國間隙來到離天安門正南四百六十米的中軸線上,為尚不知碑型的「人民英雄紀念碑」奠基。
傍晚時分的北京,晚霞美得驚人。西沉的太陽逐漸將白日的萬丈光芒緩緩收回,天安門上空無雲,清澈的天空仍然透著微光,在這個時候,整個廣場竟彷彿大雄寶殿般神聖而莊嚴。
借著天光,百感交集的毛澤東,用濃濃的湘潭國語,念出了他自己親自撰寫的碑文。他的聲音十分有力,每當念到「永垂不朽」四個字時,他的鼻腔會發出一種聲音,那是上顎緊縮而發出的聲音:
「三年以來,在人民解放戰爭和人民革命中犧牲的人民英雄永垂不朽!三十年以來,在人民解放戰爭和人民革命中犧牲的人民英雄永垂不朽!由此上溯到一八四○年,從那時起,為了反對內外敵人,爭取民族獨立和人民自由幸福,在歷次鬥爭中犧牲的人民英雄永垂不朽!」
碑文共一百零七個字,分成了三個歷史階段。這絕非是共和國締造者的急就章。
在二十一世紀之前,中國現代史的發端是一九一九年。我們無法知道當毛澤東念到「三年以來……三十年以來……」這兩段時,他在想什麼?但作為一個思想者,一個即將成為中國最高領導人,情感極為豐富、思想極為敏感的政治家,他的腦海裡不僅僅只會想到那場五四運動吧,雖然那場運動為隨後成立的中國共產黨培養了大批幹部。他一定還會想起老熟人蔣介石,實際上,這是個不能不想起的名字……
美國著名歷史學者史萊辛格在對二十世紀進行宏觀描述時指出:「這是一個混亂的世紀,充滿了憤怒、血腥、殘酷;也充滿了勇氣、希望與夢想。」
翻開中國近現代史,自一九一六年六月六日中華民國大總統袁世凱去世後,有多少人在為主宰中國這個龐然大國而博弈。一大批過渡性的悲劇人物、喜劇人物在歷史的大浪淘沙中沉浮。
他們為了心中的真理而奮鬥,充滿了憤怒、血腥、殘酷;也充滿了勇氣、希望與夢想。但絕大多數都與歷代參與推翻王朝的人一樣,不知道怎樣才能在這塊肥沃的土地上取得最後成功。顯然,鬧革命是一回事,具備鬧革命的實力和能力是另一回事。浙江寧波人蔣介石和湖南湘潭人毛澤東,兩位政術嫻熟的中年男人從中脫穎而出、後來居上,在混亂時勢中開拓出新天地。他們幾乎同時找到了成功的途徑─「背靠一種理想(或稱主義),進行武裝割據性革命」。
毛澤東曾有過這樣的論述:「一切革命的歷史都證明,並不是先有充分發展的新生產力,然後才改造落後的生產關係。而是首先要造成輿論,進行革命,奪取政權,才有可能消滅舊的生產關係。」蔣介石則在各種不同場合反覆宣講「完成民國革命」、「生命的意義在創造」。
他們對中國的歷史性問題和現實性問題,做出充滿感性且答案驚人相似的回答。
思想源於歷史,由思想產生的思潮也決定著歷史的進程。如果對蔣介石與毛澤東的歷史進程進行考察,可以發現,在民國十六年(一九二七)年,兩個人前後腳完成了他們人生中重要的權力轉折。
那一年,是近現代史上著名的北洋時期(一九一二年─一九二八年)的最後一年,也是民國黃金十年的開局之年;
那一年,國共兩黨在占領江南大部,打敗吳佩孚、孫傳芳等軍閥後,決裂了,天下依舊大亂;
那一年,三十四歲的毛澤東把思想變為行動,遁入井岡山開始艱難的武裝割據;
那一年,比毛澤東大六歲的蔣介石,入主南京完成了建都大業,並從此踏上他自總司令到委員長的征程;
從那一年開始,經過兩次短暫地擺脫蘇俄領導(與共產國際失去聯繫),毛澤東把握住了歷史給予的機會,進行以他的思想為主導、連續不斷的革命。結果,用了二十二年的時間,讓自己從委員變成了主席。
今天,人們依舊可以看到諸如《民國十五年以前之蔣介石先生》(毛思誠編,一九三七年)之類的文獻,把民國十六年(一九二七年)作為一個轉折時間。而美國人斯圖爾特.施拉姆在他的著作《毛澤東的思想》中,更是把毛澤東的思想「從一條支流發展成一條路線」的起源鎖定在那一年。
有理由相信,在一九四九年九月三十日的傍晚,毛澤東會想起風雲際會的民國十六年。
任何一次成功都不是偶然的。如果把毛澤東在建國前夕劃分的「三年」、「三十年」、「上溯到一八四○年」三個歷史階段都用人物來呈現的話,我們的眼前定會飛揚著一個個略為模糊卻十分鮮活的面容。他們由遠而近,又由近而遠。他們為了實現自己的社會價值努力著,甚至不惜一切代價:
林則徐─虎門銷菸,曾國藩─征剿太平,慈禧─垂簾聽政,李鴻章─洋務運動,康有為─戊戌變法……
沒有誰會事先想到,當時間進入到公元一九一一年(宣統三年)十月時,一場無人指揮卻成了滅清導火線的暴動突如其來。所有人都莫名其妙,不知道為什麼會在江南重鎮武昌打起來。搖搖欲墜的清廷,皇帝才五歲。沒有誰能夠阻止武昌暴動的蔓延。最終,它演變成了一場偉大的革命:辛亥革命。
這場革命最終使延續兩千多年的中國皇帝制度突然解體,所有的價值、意義都進入了盲區,諸多社會矛盾開始集中,一切政治行為都變成了人們圍繞生存的本能反應。
那一刻,誰能統一中國?誰能率先告訴人民,他能做到基本滿足人民的生存需要?有兩個人可以:一個是廣東人孫中山,另一個是河南人袁世凱。這兩人幾乎是在同一個時段,以偉人的身分走進了中國近現代歷史。他們分別組成了國民黨和北洋軍閥兩大陣營,這也使得中華大地經歷了長達三十四年(一九一五年─一九四九年)的戰爭狀態。這種狀態,被後來在北京上演的音樂舞蹈史詩《東方紅》描繪成:「夜漫漫,路漫漫,長夜難明赤縣天……」
無論什麼時候、什麼地點,如果要書寫中國近現代史,都無法迴避袁世凱與孫中山這兩位人物。沒有他們,還會有文武北洋那些軍閥以及軍人集團嗎?還會有國民黨大陸執政二十二年(一九二七年─一九四九年)嗎?沒有他們,中國社會前進的步伐將會減緩,甚至停滯;同樣,沒有他們,中國也可能不會有幾十年的戰爭。
於是,在講述民國十六年之前,有必要先認識這兩位先驅式的人物。儘管對他們的研究已數不清的成果,但還是希望下面的文字以及細節能讓讀者對他們有新的認識。
袁世凱只活了五十七歲(一八五九年九月十六日生,一九一六年六月六日卒)。他二十二歲棄文從軍,經過三十一年的奮鬥後,終於成為中華民國首任正式元首。
人們可以從浩瀚的文獻資料中得到對袁世凱劈頭蓋臉的負面評價:「竊國大盜」、「陰謀家」、「一代梟雄」等貶義詞,這些都成了「袁世凱」的代名詞。
但在《劍橋中華民國史》中對他的評價卻是:「他天生是一位實踐家。」
「晚清時期,沒有哪一位官員像袁世凱那樣,在如此短的時間內,為改良爭取到如此多的東西。」
還有人指出:他的大總統職位並非竊奪而來,而是歷史機遇所賜,是資產階級拱手讓與的結果。
從晚清能臣李鴻章對他下的十六字評語中,亦可以看出李中堂對他的評價:「血性忠誠,才識英敏,力持大局,獨為其難。」袁世凱都幹了什麼?這位被後來唆使溥儀投靠日本的清朝遺老鄭孝胥鑑定為「不學有術」的河南人,有什麼值得被如此評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