Ⅳ. 繁榮世界
我的生活實在沒什麼好抱怨的。我做出不少不同類型的東西,有些成功,有些失敗,有些很酷,有些,嗯,這麼說吧,還蠻平庸的。日子過的有趣,我不僅難以抱怨,還開始到各公司、研討會裡演講「創新」與「創造力」議題,等於是換個方式在談「讓我們製造更多東西吧」!因此,我終於有機會來談談「繁榮世界」。
我不會拿創造力或創新兩個詞來形容自己的生活,是文化決定了這樣的用語。這兩個詞聽起來不賴,對文化的運作以及整個星球的運轉不可或缺。但究竟何謂創造力?所指為何?我認為創造力最核心的概念,就在於創造出前所未有、無人想見過的事物,而不是老掉牙的複製某個成品。當然,所謂事物並非一定是實體,也可能是個點子、概念,或是一串詞語。不過許多事物都是實體,在我們的世界尤其如此。我們文化裡的實體物品和其他文化裡的話語相當。
同樣清楚的是創意有層次之分,無論是指個人創造力,或是文化的創造力。我們常說某事物比其他事物更有創意,或這件東西比那件東西更為創新;換句話說,距離現有的事物越遠、複製的程度較低,越創新。沒有創意是指「思考有所侷限」,總是想到已經存在的事物。在我們講究創造力的文化裡,我們要新穎、與眾不同、富有革命性的東西。超級市場貨架上堆的盒子總是栩栩如生的吶喊著「全新!全新!全新!」
創造力另一層意義,帶有質性意涵:它不僅僅指新穎的東西,還指好的、有用的、傳達良好的、令人印象深刻而且美麗的東西,一些人願意花大筆錢買下來,或一大群人願意花點小錢購買。創造力是小孩拿起紫色畫筆畫起圖來,或略微不同卻相關的意涵,用以描述科學家創造出出人意表的方程式、藝術家製作出新穎美好的作品。從小孩的塗鴉到畫家的畫布是個連續體,讓新的形式、新的類型得以存在。
(插圖:頁面26)
我明白你或許會想:天啊,真是可悲的命運,被詛咒終身成為垃圾族群(這是我在比較嘲諷時,喜歡用這個詞)。事實絕非如此。就我自己來說,我喜歡做東西,享受別人所稱的創作行為——在一兩分鐘內無中生有。這帶給我巨大深刻的喜悅,這是我的天性,能在二十世紀末誕生在北美洲,而不是生於中古世紀的法國,真是幸運。
或許這個族群善於栽培自己的成員,從小孩誕生開始。也因此我們花大把錢教育小孩如何具有創造力:成為這個族群裡快樂的成員。
第三種可能——這個族群完美無瑕,再也找不出更有效、更具道德的人類組織方式——也值得考慮。對此,我想許多人深信不疑:我父親曾這麼說過,如果蘇聯人看到我們國家裡所有美好有創意的事物,會馬上推翻共產主義,變得和我們一樣。結果是事情沒有想像中的簡單,但他的話也不全然錯。
我可以靠發明新東西維生賺錢,也喜歡如此。這是否意味如果我生於一個不重視快速持續不斷變化的文化裡,我將不快樂?還是我的可塑性高,不論生於何種文化都能適應?以目前的位置難以論斷,不過現在我寧可相信自己是幸運兒。
對我們來說,只有少數比例的人居住在跟我們同樣的天堂裡一事,實在難以理解。不管繁榮世界有何缺點,如果我們忘了這項事實,終將滿招損。
大自然如此多產而豐饒,不斷的長長長,幾乎難以損傷她。自然界在星際、物種、病毒與逆轉病毒間流轉,這些生命體總是歷經死亡、誕生、轉化、創新、與爆炸。大自然創造空氣、土地以及難以盡數的物種。簡言之,大自然就是繁榮世界,可貴在其豐饒,而非個體。個體的死亡是繁榮世界裡其他上千成分生命的開端。每個新的個體都是更多生命裡的一個實驗。每個新生命如同設計演練。在一秒內進行上億的實驗。如同你體內的細胞體會被替換成百上千次,你還是你,繁榮世界的成分來來去去。唯有在整個循環停下來,停止改變,這時繁榮世界才會有麻煩。拿掉某些成分,並不影響她。
現在拿這個概念,這個想法,這種感覺,跟當今西方思想裡最具主宰的隱喻相比——生命是場硬碰硬的生存競爭,只有最強悍、最難駕馭、最適者,最無情者才能存活。生命宛如巨大的篩子,只有最大最好的才能存活。生命是場硬仗。
(插圖:頁面29)
因為生命是場硬仗,每個個體都很可貴,獨一無二而脆弱。每個生命體死去時將是無以形容的損失。生命何其脆弱,生活又如此無力與致命。活著,讓我們端出小小的正義與憐憫的祭酒。哈佛大學科學家的一半在研究為何人會做出慈善之舉。生命就是如此艱困,活著算幸運。達爾文式的演化,側重個體,讓人認為除了最孤單、最幸運、最強壯者,「沒有任何一樣可以存活」。
但另有觀看大自然的方法。我跟太太踏進後面庭院,面向一叢叢各有奇趣的植物與動物。有體型大的動物,比如我跟馬琳娜,小一點的動物,像是貓狗、老鼠與浣熊,還有滿卡車、體型更小的動物,像是蟲蟲、螞蟻、毛毛蟲、六角蟲,百足蟲等。鳥兒在空中迴旋(不只一種,有很多種)。微生物、病毒、孢子、阿米巴蟲等等。這還只是會動的生命體哩!
(插圖:頁面30)
還有高大樹木長著闊葉,灌木、形形色色奔放的花朵、佈滿整個草坪的草,蘑姑、蕈類、水蛭、羊齒與竹子。我不過在描述我的後院,連叢林都談不上。從這裡我有個結論——幾乎每件事都可行。
你為某種運動方式命名,便有動物植物以此方式運動。說個尺寸,動植物也有那個尺寸,說個顏色、進食方式、繁殖方式、遊戲方式、會有動植物發展相應的方式。無時無刻總有新的方式被創造出來。生命如此簡單,宛如伐木。生命具有爆發力、創造力,無窮無盡。不要看重個體,個體會被吞噬、生病、因某種原因致死。要專注在生命上,在大自然我們的母親上,在繁榮世界上!在繁榮世界,什麼事都可能,在繁榮世界到處都是創新。如此容易、簡單又巨大。每個細縫中間有生命從中湧現。對馬琳娜跟我來說,在我們的後院,困難不在於創造生命,而是在於如何控制繁榮世界。她想從每個方向去做。我每個週末割草皮,馬琳娜每天得修剪庭院。但這對繁榮世界一點都不重要,繁榮世界依舊茂盛,即便因為,或說就是因為經過修剪。
(插圖:頁面31)
不過我不想談大自然(或是墮胎所引發的複雜道德議題),我想談談製造東西,多數美國人受雇所做的東西,或說是端出來、為之除塵、保護、存放、展示與運送的那些東西。
生命與我們製作的事物有諸多相似之處。兩者都會演進,今年的產品與去年的略有不同。把克萊斯勒的車子排一排,車型自1919年明顯改變,但每年的變化卻不會有驚人的差異。有趣值得提出的是,跟生物一般,車子也被分門別類。分成車款,有車子、轎車、跑車。有食物,早餐麥片,給小孩吃的早餐麥片。凡此種種。而存有上的差異,與時俱進。溝通設備越來越多,電話種類越來越多,電話服務越來越多。
生命的繁榮世界,與器物的繁榮世界有所差異。就我所知,自然界可沒有品牌。但最大的差異在於,在大自然裡,失敗對於後一代的繁衍不具有任何角色,在器物的世界裡,失敗扮演的角色更重要。如果某年推出綠色娃娃,反應很差,第二年便不會推出新的綠色娃娃。
一般咸信新事物難以創造,也就是說,難以發明、難以製造、難以行銷,難以流通、難以與文化相融合。大家總是假設這是個割喉、贏家通吃的經濟,只有最適者、最無情的產品才能上到貨架,更別談存活下來了。依照這種觀點,新產品的演進,就如同達爾文眼中的生命演化,既然對於不存在的事物難以想像,新事物又必須滿足諸多限制,能買產品到家裡真是奇蹟。大公司認為即將在國際競逐產品利基下被毀滅,這種感覺的確千真萬確。
然而當地的購物中心就如同我的後院一般,凡事幾乎都可行。不僅有50種衣服(鞋子、襪子、襯衫與褲子),每天還會增加新的產品,而且每樣產品都有上千的變化。市場上的貨架裝滿上百種食品,每種都有上千的變化,總有新的事物不斷增加,20年前還沒有手機,現在手機專賣店裡陳列上百種不同款式的手機。有的手機與其他電子設備結合,新的商店類型為新形式產品打開新的利基。在維多利亞的秘密裡的內衣類型,比起梅西百貨的款式多了多少呢?跟博得書店裡的書相比,傳統書店(現已被取代)簡直是小巫見大巫。亞馬遜書店的數量又更巨大。
有市區,有更新過的河岸。有帶狀的購物中心,佈滿各式專賣店。電視購物,伴隨網際網路來的宛如無窮風暴般的產品。有傳統市集,有超市,美食街,還有網路雜貨店。每個產品生態體系總是充斥、載滿琳瑯滿目的各式不同的產品。舉個例子來說,牙刷有上打的種類,不同的設計、顏色、硬度、包裝。這些牙刷和其他類似的種類共存:沖牙機、旋轉式牙刷、雷射清潔、電動牙刷等等。
購物中心是個充斥各類產品的濃密叢林。當然,不少產品今年會下市,更多產品則在明年稍微改裝創新後重新來過。此事致關緊要,如果明年的產品跟今年沒有多大不同,整個經濟將會停擺。玩具公司每季更新百分之八十的產品,或者是貨號,甚至更多。如果不這麼更新,公司會沒生意,畢竟小孩已經有了去年的產品。而更重要的是,簡單說來,小孩要的是新產品。只有繁榮世界本體是穩定的,你所看到已經被製造,被運送,擺在貨架上的,不過是少數被發想、做成原型,經過市場測試的東西之一。每個美泰兒產出的玩具,有上千個擺在工廠廠房裡。繁榮世界的尺度之大,難以掌握。大多數東西不可行也不重要,就算是大多數事物不可行,繁榮世界本身已經肥沃到我們的星球難以吸收。
(插圖:頁面32)
我常在演講時做這個實驗。看看演講廳四周,你會注意到在場的每個人穿的衣服不同!不同的顏色、樣式、剪裁。花一分鐘想像要做這麼多不同的襯衫,所需要的設計能耐。布料設計師、服裝設計師、工廠、裁縫、物流商、服裝店、廣告。成百上千人共同參與製造出這些襯衫。更讓人驚異的是,如果每個人明天回到同個房間聽另一場演講,除了少數電腦蛋頭之外,每個人穿的衣服又與昨天不同!
(也有實驗失敗的場合:我在美國海岸防衛隊總部演講,聽眾無分男女穿著相同的粉藍色短袖襯衫瞅著我,所以才稱這些服裝為制服阿。)
在全錄PARC,有位研究員來自非洲某小國。他說村人如果想要拿到件新襯衫,會去找村裡的裁縫做。這件襯衫做好,大約需要三到四天,是件獨一無二、反映穿這件襯衫的人深層個性的設計。襯衫很漂亮,對穿的人來說意義深遠,這人每天就穿這件襯衫。
我敢說在座的聽眾沒有人會對他們穿的襯衫如此看重,甚至連在哪裡買的都記不起來。如果閉上眼,甚至連自己穿的衣服都想不起來。重點在於他們身上穿著繁榮世界的物質象徵物。
(插圖:頁面48)
你可以這麼問,畢竟我剛剛才把繁榮世界未必良善的五大理由列出來。
首先,繁榮世界帶來害人的醜陋。
其次,繁榮世界模糊了真實與虛擬的分野,以致於我們無法明智的行動。
第三,繁榮世界讓另一半的世界陷於赤貧。
第四,繁榮世界似乎快把地球給毀了。
第五,即便繁榮世界沒把地球給毀了,也會改造自然,毀了地球。
所以問題該如何回答?是沒有比為繁榮世界做東西更令人享受的事嗎?還是我是這個文化的一份子,無法脫離文化而獨存?繁榮世界是個神奇的引擎,總會有辦法在最後一刻找到解答?是生活總是艱難的嗎?是生活裡不可能沒有矛盾嗎?不存在一個只有正面沒有負面的經濟體系或人類互動體系。每個文化都有其矛盾、困惑及侷限。這就是我們的文化,無法脫離自己的文化從外面觀看。等會我所提出的解決方案,都是之前生活在繁榮世界的人們想出來的解決方法。
對繁榮世界的居民而言,改變繁榮世界的想法,並不會比我站出來說「你知道嗎,我們應該改善微軟Word程式讓它更好用」、「應該改善汽車讓它們更有效率」或「今年的襯衫要改款,去年的款式很單調」等來得激進或不尋常。其間的差異或許在規模大小、傲慢程度或尺度大小,不過我們就是擅長改變事物。
我在演講中發表這些想法時,聽眾的第一個問題總是:「我們沒辦法做點什麼嗎?畢竟,需要為發明之母。創新是天才之舉。我們只要能改變定義。這可是你說的。」
(插圖:頁面50)
然後我會向聽眾蒐集五花八門的解決方法。有些不動繁榮世界一毛,只略微改變其邊緣。其他的方法則將繁榮世界改頭換面。有些建議大概只有達達主義者會欣賞。不過總體而言,每每聽眾所找到的解決方法或多或少相同,或許是因為這些方法最容易被想到,也或許是因為它們是唯一的解法。
(插圖:頁面57)
最後,我想提出這項「解決方案」,對我來說,這項方案讓我明白我們文化的深處仍潛伏著超驗主義(transcendentalism)。
地球有45億年之久,我們居於其間,不過是瞬間,以地球的年齡算,連最細的0.01的筆也無法畫出我們生存的時間。我們不過是居於數十億星星的宇宙,這宇宙無疑的有數十億行星,數十億種生命型式,其中有些有其繁榮世界。而我們的星系不過是數十億中的一個。而這個宇宙不過是近乎無窮的宇宙其中一個。而他們互相環繞,不斷的吸入物質、呼出物質。
就宇宙的尺度,無論時空,我們都何其渺小,不為所見,無關重要。既然如此,為何不住在繁榮世界中呢?
好的電視節目給我們啟示,讓我也以啟示結束本書。我寫下它,是因為本書讀者應該是繁榮世界的創造者。就是我們,沒有其他人。這個啟示是這樣的…帕洛奧圖研究中心一位研究員說了這句話。
我們是繁榮世界的創造者。不是別人,就是我們。是的,我們只是其中一部份,卻是非常重要的一部份。我們製造新東西。我覺得這一小段啟示很受用,隨時帶著它,在演講或書的結尾插入這句話。全錄帕洛奧圖研究中心研究員史都•卡得這麼說:
(插圖:頁面59)
我認為這真是個好忠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