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序 言
我之所以會展開魔神仔的研究是因為第一次聽到魔神仔的故事的時候,覺得真是不可思議,研究民俗與信仰那麼久,居然不知道有魔神仔這個東西,不過當下聽的感覺卻是,這應該是台灣會普遍流傳的故事。
這故事是多年前我三妹的一位朋友到我家來作客時說的。當時我妹妹和我同住在南港研究院路,她的朋友是南港當地的大家族李家的人。她談到中研院這邊原來是她們李家的人在這,以前人煙稀少,那時當父母或長輩的,常常告誡小孩子,不要接近靠山的地方,說那裡會有魔神仔出入,魔神仔會把小孩子捉走。魔神仔長得矮矮小小,像老婦人,會給人吃牛屎,被迷的人還以為在吃好吃的蛋糕,或給你吃「草螟仔腳」,讓你以為是在吃雞腿(傳說7)。
這是我第一次聽到魔神仔的事情,當時便興起了想要進一步研究的想法。為什麼當時會覺得魔神仔的傳說應該會在台灣普遍流傳,因為台灣多山,而我研究民間信仰已體會到台灣漢人對山有著諸多的禁忌,對人們生活領域之外的山區,總認為會有「歹物仔」出沒,只是當時我以為「歹物仔」只是一般所謂的好兄弟之類,根本不知道有魔神仔這種東西。不過聽了這個故事之後,從此魔神仔就一直放在心裡的某個角落,自己竟然也沒有想到它之後會發展成一個可觀的研究。
開始想要正式展開魔神仔的研究是2007年末,即將從中研院民族所退休之際,想說新的一年年初就要退休了,二月份要開始到慈濟大學轉任教職,或許應該申請一個國科會計畫,帶一個國科會計畫過去,對學校和學生會比較好,因此便向國科會提了一個計畫書,沒想到這個計畫並沒有通過。到慈濟大學的第二年,我向慈大申請了一個校內計畫,獲得通過,一年期的計畫,我把它延期為一年半。校內計畫結案之後,我在2009年年末再次向國科會提出申請,這次總算獲得國科會兩年的研究計畫補助(2010.8-2012.7),因此總共前後五年的期間進行這項魔神仔的研究計畫。這本書可說是這前後兩個計畫補助下的一個總的研究成果。
本書可以完成得力於第二作者李家愷頗多,他是政治大學宗教研究所碩士,其碩士論文《台灣魔神仔傳說的研究》就是以魔神仔為主題。此外,在研究期間,我的學生陳雅惠(政治大學宗教研究所碩士)、林伯奇(台北大學民俗藝術研究所碩士)、翁純敏(慈濟大學宗教與文化研究所研究生)、李茂志(慈濟大學宗教與文化研究所研究生)與林進旺(東華大學歷史研究所研究生)協助很多,陳雅惠協助計畫書的撰寫,林伯奇協助福建漳州與台灣南部的田野,翁純敏協助花蓮地區的田野。助理楊一樂(台北大學民俗藝術研究所碩士生)也參與了到福建漳州的田野,沈佳姍(政治大學台灣史研究所博士)、鄭思恆(台灣大學人類學系學生)、何鎮宇(政治大學台灣史研究所碩士)、江美瑩(美國羅格斯大學性別研究碩士,國科會助理)、嚴翰迪(輔仁大學宗教研究所研究生),先後協助相關口訪、文獻資料的蒐集與閱讀,非常感謝上述諸人的協助。
我在研究期間曾五次對外公開演講魔神仔的研究成果,第一次是2010年11月1日應邀在日本仙台的東北大學宗教學研究室,以「魔神仔面面觀」為題,進行演講,透過東北大學大陸留學生的翻譯,得以和東北大學師生進行交流,日本東北是有很多妖怪傳說的地區,師生都有人在進行妖怪的研究,因此他們對我的研究深感興趣,也提供了許多關於日本妖怪的資訊,對我研究視野的開展也很有助益。第二次是2010年9月30日在慈大宗教所演講,所內的師生之外,還有一些大學生來聽講,反應也不錯,雖然同事余德慧教授沒有很贊成我以人類演化過程中的集體無意識的觀念來解釋魔神仔的存在(其實他主要的意見是認為容格的集體無意識不能這麼用),可是不這麼詮釋,又能有什麼更高明的詮釋可以涵蓋目前我所蒐集到的魔神仔的傳說故事?第三次是2010年12月17日在中研院民族所的民眾宗教研究群以「魔神仔的傳說故事及其詮釋」為題,進行演講,因為不需翻譯,比較能夠暢所欲言,得到的迴響也不少,更提升了我對魔神仔這個課題的研究熱度。第四次是2011年11月19日以「魔神仔的人類學想像」為題,在台北保安宮的文化與歷史講座,進行通俗演講,來聽的是一般的社會大眾,現場的聽眾反應非常熱烈,讓我感受到國內民眾對此課題的強烈興趣。最近的一次則是2012年4月26日在福建省的漳州師範學院心理系給了一次有關魔神仔的演講,在座的心理系師生當然聽得是一愣一愣的,這是他們聽也沒聽過、想也沒想過的課題,倒是會後有一位年輕女老師跟我分享她聽後的心得,說她感覺我研究魔神仔的內容很有當今流行的時代穿越劇的感覺,原來演講中我提到了進行這項研究時,我假想自己是早期人類,好像我與人類的祖先產生了一種心的聯繫,一種同鳴共感的感覺。我自己原先完全沒有想到時代穿越劇,但經她這麼一說,我也感受到了年輕一代對於時代穿越性研究的高接受度。
研究期間我採訪了很多人,家人、朋友、學生、同事都是我的訪問對象,我也會隨機地訪問日常生活中接觸到的任何可能提供訊息的陌生人,例如市場內的菜販,在火車內訪問鄰座的乘客,或是幫我推拿的師父,而提供我最多魔神仔的田野資料的是在台北與花蓮經常要搭乘的計程車司機,特別是台北市的計程車司機來自台灣各地,要跟這些計程車司機詢問有關魔神仔的事情,比起到某地進行實地採訪要容易多了。我記得第二次申請國科會計畫時,其中一位審查委員說不能明白為什麼要用隨機訪問,好像只有傳統人類學以一個小社區的深入田野調查才是唯一而正確的研究方法,我沒有反對這種方法的有效性,但是對我來說,研究魔神仔這個課題,以隨機訪問的方式可以得到更廣泛的田野資訊,在這些資訊的基礎上,我或者以後的研究者可以再深入那些具有地方特色的魔神仔傳說的地點再進行更詳細的調查,譬如陽明山的竹子湖,或是桃園台地有埤塘的地方,或是新店地區有很多水潭的地方等等。總之,我很感謝這些識與不識的受訪者接受我的探問,他們可能不知道許多他們小時候所聽過的魔神仔的故事,其實有很深刻的人類學的意涵,也提供很多人類學的想像空間,這本書要獻給像他們一樣,知道很多台灣道地而本土的魔神仔傳說與故事的人,這些珍貴的傳說與故事不只是台灣口說傳統的珍貴素材,也是理解漫長的人類演化過程中深具意義的巨大變動(dramatic change)的切入點。
在開始敘說我對魔神仔的人類學想像的詳細內容之前,容許我再回到先前我聽到的第一個魔神仔的事情,其實,在本書的分類中,這並不是一則故事,而是一則傳說。一則沒有確實人、事、時、地的傳說,那位李女士只提到從前時父母或長輩,常常以魔神仔告誡小孩子,說魔神仔會把人抓走,要小孩子別亂跑。(傳說7)
過了數年,在正式開始進行魔神仔的研究計畫後,我在某次的偶然機會中遇到一位中研院歷史語言研究所的前工友,他也是世居南港的在地人,他告訴了我一個魔神仔的故事,我那時才瞭解多年前李女士提到魔神仔會把人捉走的傳說,是真有其事。
這位史語所的前工友說大約七十年前,一戶李姓人家就住在現在中研院內靠近生化所的地方,他們家曾有一位小女孩失蹤,當時小女孩雖已會走路,但很奇怪的是還不太會走的小女孩,居然能過溪,到對岸一個防空壕中,那防空壕是二次大戰時期怕美軍轟炸,躲空襲用的,大人找了很久居然是在防空壕內找到她,找到時,小女孩說有人給她吃雞腿,其實是草螟仔腳(tshán-meh-á-kha,蚱蜢腿)。(故事25)工友說這故事是他祖母告訴他的,而這戶李姓人家現在也已經沒住這裡了,老一輩的人過世了,年輕一輩都四散了。當時旁邊還有個賣菜先生在旁邊聽我們講話,他隨口講了小女孩媽媽的名字,而工友顯然也知道是誰,他們倆對這事情都心照不宣。
就這樣,本來是一則缺乏確實人、事、時、地的傳說,在過了幾年後,因為我聽到了曾實際發生的事,於是傳說就成了故事。
或許有些讀者會納悶,為何我要做魔神仔傳說與魔神仔故事這樣的區分,全部就當做傳說不就行了嗎?反正這些事都不是真的,這不是學者所應該保持的「客觀」精神嗎?當然我這麼做是有意義的。
所謂魔神仔的故事與傳說之別,我是以受訪者在受訪時能否講得出遭遇魔神仔的其人其事其地為準,若受訪者告訴我們時,能夠說出事件發生之其人其事其地的,我便將之歸類於故事,若受訪者無法說出任何具體的人、事、時、地,那就歸類為傳說。本書將所有故事皆收錄為附錄一,傳說皆收錄為附錄二,另外,附錄一、附錄二皆再分為台灣、福建兩部分,以區別我們田野調查地的不同。在論述行文中,若有引用、提及相關的傳說、故事,我們會在文後註明故事或傳說的編號,讀者可自行對照至附錄一、二參看完整訪問內容。
對於故事與傳說做出區別,目的是為了判定魔神仔傳聞的真實程度。所謂的真實,並不是魔神仔存在的真、偽,而是事件真實的程度。重點是民間到底有沒有發生過這樣的事情?我自己田野採訪的經歷就是很好的證明。我第一次聽到的是人、事、時含糊的一則魔神仔傳說,但隔了好幾年後,因為我居住在南港中研院附近的緣故,也是因為進行魔神仔研究計畫的緣故,所以能夠在另一次偶然的機會裡聽到了實際發生的故事。從傳說到故事,這樣的歷程當然是極富意義的。
本書不是要證明這世上確有魔神仔之物,也不否認魔神仔的傳說既然是口耳相傳,難免有以訛傳訛的成分,但我想要強調的是,縱使是看似含糊、千篇一律的魔神仔傳說,極有可能有其事實根據的基礎。我們目前蒐集了一百多則故事就是實實在在的根據,這些有其人其事其地的故事,比我們蒐集到的那些無其人其事其地的九十幾則傳說還多,此結果證明了接受我們隨機訪問的受訪者其親友圈,甚至是受訪者本人多多少少都曾聽過或遇過類似的事情。換句話說,魔神仔的故事在台灣民間是有一定的普及性。
因此,所謂的傳說也是由一則一則實際的故事在背後支撐,作為基礎的。傳說並不是空穴來風,也不可能都只是少數人捏造出來而後再傳播給別人。我們的研究也已經證明了台灣民間存在著不少的類似被魔神仔牽去的經驗,我們必須正視這樣的「事實」。
本書主要以在台灣所蒐集到的魔神仔的傳說故事為基礎,輔以在福建蒐集到的傳說故事,作為主要的田野材料。這些口傳的民俗資料,如何加以解讀,若沒有文獻資料的佐證,很難說明它與古往今來的漢人社會中的精怪文化有所關聯,也很難說明它與古今中外更廣泛的精靈鬼怪傳說的共同性,因此本書在文獻的爬梳上下過一番功夫,這方面主要是第二作者的貢獻居多。然而,要對魔神仔傳說故事提出合理的解釋,與具有說服力的論證,並不容易,我在本書裡大膽地提出我對魔神仔的人類學想像,把魔神仔牽連到早期人類在叢林裡的生活經驗,把魔神仔傳說故事一再出現的重要母題,牽連到人類在文化演化(cultural evolution)的過程中,巨大而關鍵性的改變,從而造成的對人類集體無意識的影響,所以,雖然魔神仔是台灣的特有稱呼,但是全世界與魔神仔類似的傳說故事,包括矮人傳說,我認為都是從人類的集體無意識迸發出來的。這就是我對魔神仔傳說故事隱含意義的詮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