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
大清帝國的最後一幕:法國《小日報》裡的中國史
法國《小日報》(Le Petit Journal)於一八六三年二月一日創刊,創辦人是來自波爾多(Bordeaux)的銀行家莫伊茲.波利多赫.米約(Moïse Polydore Millaud)。這份報紙在創刊之初,刻意避免國內黨派政治的新聞報導,聚焦有人情味的小故事、浪漫小說連載等軟性主題。到了一八八四年,又增加每周副刊,在首尾頁或內頁裡安插當時最新的彩色石印版畫。這些版畫的內容,大部分是國內外發生的重大新聞事件。在那個攝影才剛起步的年代,《小日報》的插圖風格以寫實傳真為主,偶爾也有風格誇張的諷刺漫畫,這種以彩色圖片報導重大新聞場景的手法,很受到讀者歡迎。《小日報》因此成為世界上第一份每日銷售量破一百萬份的報紙。
這本《遺失在西方的中國史》,收集了一百多幅《小日報》關於當時中國重要新聞的插圖,時間是由一八九一年(清光緒十七年)到一九一一年(宣統三年)。這二十年正是近代中國一個風雲變幻、局勢激盪的時代,所謂「百年銳於千載」之時,重大歷史轉折接連出現:一八九四年的中日甲午戰爭、一八九八年戊戌變法和隨後的政變、一九○○年八國聯軍之役、一九○四年日俄戰爭,有些事件牽涉極深極廣,甚至到了今天,在台灣的我們,仍然受到影響。
在沒有新聞照片的年代,這些插圖就代表了法國人眼中的中國(或者是法國人在意的中國),等於是一部紙上新聞記錄片。今天我們身處網路時代,常把「有圖有真相」掛在嘴上。然而,圖片真的就代表真相嗎?有了一百多年的時光縱深,二十一世紀的我們可以從兩個角度來細談《小日報》的插圖:先從當時法國視角來觀看大清帝國的最後一幕,以及西方觀點詮釋下的中國史。
為了能夠掌握這些圖畫的歷史背景,我們必須先從法國人在中國現身開始講起,那是一八四○年代,距離本書第一張《小日報》的圖畫半個世紀以前。
蝴蝶效應
在二十世紀中葉以前,對於中國近代史,很多西方中國歷史學者都有下列這樣的看法:在歐洲列強挾船堅砲利的軍事實力向中國叩關以前,這個古老的國度幾乎像是一座萬年不溶的巨大冰山,常年冰封,變化極其有限。而使中國發生改變的時間點,就是一八四二年結束的鴉片戰爭,以及《中英南京條約》。
一九七九年,美國氣象學家艾德華.洛倫茲(Edward Lorenz)提出一個叫做「蝴蝶效應」的理論(又名混沌理論):一個微小的事件或偏差,會引發種種連鎖反應,最後像滾雪球般,形成影響整個體系的變化。他舉的例子是:一隻蝴蝶在巴西輕拍翅膀,許多蝴蝶跟著拍動翅膀,最後,成千上萬隻蝴蝶振翅,產生的巨風,可以在幾個月後的美國德州,掀起一場龍捲風。
如果我們將這個概念套用在中國史上,那麼不平等條約的簽訂,就是正式宣告來自西方的衝擊影響;藉由鴉片戰爭,歐美各國撞開了大清這扇古老的大門,洋人帶著船堅砲利和各種特權的威勢,堂而皇之的出現在市井小民的面前。
道光二十二年七月二十四日,也就是西元一八四二年八月二十九日,在停泊於南京下關的英國兵艦上,清廷議和欽差耆英與璞鼎查共同簽署了《中英南京條約》。讀者們或者已經知道,這就是近代中國歷史上第一個不平等條約。而《南京條約》的重要性,更在於它開啟了接下來所有對外條約的基本模式。
《中英南京條約》與一年之後簽訂的附約《中英五口通商章程》(又稱「虎門條約」),包含了日後不平等條約出現的各種內容,如割讓土地(將香港讓給英國治理)、金錢賠償(賠償英國損失白銀四百萬兩)、開放通商口岸(開放廣州、福州、廈門、寧波、上海,供外國商人通商、居住)等。《五口通商章程》裡還附有一條「片面最惠國」條款,規定如果日後中國與其他國家簽訂新條約,開放新利權,英國可以透過這項條款比照辦理,享有同等權益(若有新恩施及他國,英人得一體均霑)。這項具有「自動更新」功能的厲害條款,壽命比大清還要久,直到民國三十二年(一九四三),也就是條約簽訂一個世紀後,才正式廢除。
大清與英國簽訂條約,西洋各國紛紛跟進。兩年之內,朝廷又和法國簽訂《中法黃埔條約》、和美國簽訂《中美望廈條約》。不用說,條約內容不但和《南京條約》大致相同,還在英國人的條約基礎上添加更多細緻的規定,同樣也附有「以後請比照辦理」的「片面最惠國待遇」條款。
從此之後,中國社會內部的變動暗潮和來自西方的影響糾結在一起,再也無法清楚分辨。來自西方的影響,首先就是基督教傳教士大舉來到中國,進入內陸傳教,他們的身影與所傳的教義,不但間接引起造成近二十年動亂的太平天國運動,更直接引發許多教案。
西洋教案
英國與法國曾共組兩次英法聯軍,但是英法兩國在遠東關注的焦點各自不同。英國比較重視帝國商業利益的擴展,而法國在擴張勢力之外,還以基督宗教在中國的保護者自命。所以在我們看到的《小日報》新聞報導繪圖當中,法國傳教士和中國籍教民被在地民眾打殺的主題——也就是所謂的「教案」——也占有相當比例。
鴉片戰爭以後,洋傳教士的身影,就逐漸出現在農民的日常生活之中。鄉民們不知道什麼是「治外法權」,外人為何能不受官府管轄,他們只見到洋傳教士來到地方,指地劃界,修建「洋廟」(教堂),每次發生產權地界的衝突,洋教士不論得理與否,總是立場強硬不饒人,知縣也要讓他們三分。皈依天主教、基督新教、東正教的中國民眾稱為「教民」。他們當中大部分善良正直、信仰虔誠,但也有不肖地痞流氓(甚至是罪犯),混進教會,仗著官府不能抓捕洋人,也不敢搜查洋人產業,而耀武揚威,或者從中牟利。民眾與這類不肖教民之間的磨擦衝突,甚至人命案件,統稱作「教案」。
一八五○到八○年代,太平天國運動使得長江流域成為高死亡率的動亂地區。而華北雖然也遭遇了捻亂,破壞程度卻相對比江南來得輕微,因此經過三十年的時間,人口的成長在十九、二十世紀之交,又超出土地、糧食所能負荷的範圍。這些農村裡的經濟、生活問題,往往被怪罪到洋人的頭上。(見本書第四十四─四十五頁)
我在拙作《一本就懂中國史》裡,就嘗試以較為庶民的口氣,模擬晚清華北農村社會的反洋情緒:
農村裡言之鑿鑿的傳說:洋教士、修女們一定是挖孩童的眼睛來製藥,如果不是這樣,為什麼修女要到處收容孤兒棄嬰呢?村裡的王二嘎子平時不務正業,整天鬼鬼祟祟在洋教堂附近出沒,某天誘拐良家婦女被官府拿了,洋教士卻氣勢洶洶的到衙門索人,說王二嘎子已經悔改受洗,是「新的人」,所謂誘拐民女,乃是傳諭救世福音云云。氣人的是,縣太爺還真就放人了!這些洋人帶來的「洋玩意兒」:火柴、電線桿、鐵路、機器紡製的紗布——不但讓鄉裡的婦女失去手工紡紗、補貼家用的生計,更嚴重破壞了村裡的風水。他們不是人,是洋鬼子,不然,咱們的眸子是墨色的,他們的眼珠子為什麼卻都綠幽幽的泛著青光?有他們在,俺山東遭災是遲早的事情,人煙全滅也難保不會發生。
清朝地方官員處理教案,往往兩面為難:假使「秉公處理」教民,洋人就將軍艦開來外海示威;單單嚴懲攻擊教民的民眾,又難以平息激憤的人心。發生在一八七○年的「天津教案」,就是這種情況的典型例子。
《中法天津條約》簽訂後,法國傳教士得以在內地建立教堂、育幼院,並享有治外法權。雖然傳教士和修女的動機良善,但地方上有不肖之徒,冀圖獲利,所以犯下誘拐兒童,然後販賣給育幼院的罪行。同治九年(一八七○),瘟疫襲擊天津一帶,地方上傳言洋人綁架、收容幼童進育幼院,目的是要將他們殺害製藥。六月二十日,民眾將一名據稱綁架幼兒的罪犯扭送官府;經天津縣令訊問後,他供出望海樓天主堂洋人與一名教民也共同涉案。消息一出,群情激憤,仕紳紛紛出面,要求縣衙強硬搜索天主堂。
隔天,在沒有明確證據的情形下,天津知縣帶著嫌犯,要求進入天主堂內搜查。修會人員以教堂係法國財產為由拒絕放行。幾千憤怒群眾包圍天主堂,並且砸毀建築、毆打教堂執事人員。法國駐天津領事豐大業(Henry Fontanier)得知後,向北洋通商大臣崇厚咆哮,要求清廷立刻派兵鎮壓暴民,崇厚沒有答應。豐大業趕往教堂途中,和天津知縣發生爭執,憤而拔配槍射擊,打中天津知縣隨從,旁觀者群情大憤,將豐大業與其祕書當場打成肉醬(一說是遭到肢解),並燒殺天主堂,十餘名法籍修女遭到姦殺,另有兩名法籍修士、七位公民、三十餘名中國籍教民遇害。
六月二十四日,法國軍艦來到天津外海,法國公使到京師總署遞交外交抗議書,要求處死中方負責官員。朝廷將此案交給直隸總督曾國藩全權處理。曾經過調查,認為天主堂並無誘拐孩童、殺害製藥之事,於是與法方協議:中方將天津知府、知縣革職發配黑龍江,殺害法籍公民的十八名人犯處死,賠償四十六萬兩白銀,並派崇厚到法國謝罪。法國這時候因為即將與普魯士開戰(即普法戰爭),無力顧到遠東,因此同意此和解條件。
我們看到《小日報》在一八九○年份的相關新聞繪圖,例如「中國的大屠殺(火刑)」(見本書第四十一頁)、「中國的大屠殺(酷刑)」(見本書第四十三頁)、「中國對基督徒的新一輪屠殺」(見本書第四十七頁)、「一名法國海關檢查員被中國人謀殺」(見本書第五十三頁)、「中國本土宗教信徒毆殺法國傳教士蘇安寧及兩名教徒于永安州」(見本書第六十九頁)、以及「中國事件:滿洲奉天教堂慘案」(見本書第一○九頁)等,都是在描述法國傳教士遭到「野蠻中國人」殘殺的場景。這些教案確實發生,但是實際情形是否真像《小日報》繪者筆下呈現,只是洋人與教民單方面被屠戮?而當時的《小日報》藉著這些圖片,想對法國讀者們傳達什麼樣的意思?是否為下一次出兵中國的正當性預先鋪路?都是今天的讀者可以細細思考的。
回頭來說「天津教案」的結局。如此處理結果,與清朝官民的預期落差實在太大。當時奉命處理此一教案的直隸總督曾國藩,因而被輿論指責是「賣國賊」,遭朝野痛罵。曾國藩為此心力交瘁,朝廷只好將他調離直隸,回任兩江總督。接任直隸總督者,正是奉命率淮軍保衛京師的李鴻章。李接手處理教案,他一面以「痞子腔」(李的自稱)和法國人打交道,另一面又將殺人兇嫌中情節較輕者判緩刑,於是在兩面敷衍的情形下暫時平息天津教案風波。這就是在《小日報》當中專圖露臉的李鴻章。[摘錄未完]
自序
來自波爾多的銀行家莫伊茲.波利多赫.米約(Moise Polydore Millaud)於一八六三年二月一日創辦「真的便士報」《小日報》(Le Petit Journal)。《小日報》創立之初,刻意地規避黨派政治,堅持浪漫小說連載、人情味故事等主題,到一八八四年,其又增添了限量的每週增刊,在正版以及底版甚至內插頁中以當時最新潮的彩色石印版畫來刊印報導最新的國內外重要事件,使得它成為了世界上第一份日銷售過百萬的報紙。一八七六年創刊的《小巴黎人報》(Le PetitParisien),其增刊同樣為彩色石印版畫,繪畫風格以寫實為主,兼有誇張的時局漫畫,極富視覺衝擊力。兩者共同締造了法蘭西報業的黃金時代。
至一九四四年,兩份報紙完成了從事件採集到製作版畫並以此形式報導新聞的歷史使命,被迫停刊。而當時印量僅千餘份的彩色增刊,經過了種種人禍天災,留世所剩無幾,紛紛被世界權威館藏機構收入之中。如果運氣好,在歐洲一些古董店中還可偶然邂逅一兩份。
二○一四年四月趙省偉編輯發郵件告知北京有一人收藏了七十多份法國《小日報》,希望可以加上我手頭的法國報紙,製作一本像《遺失在西方的中國史:〈倫敦新聞畫報〉記錄的晚清一八四二~一八七三》那樣的書。最後趙編輯還附上了一句話,讓我沒有了理由拒絕這個計畫—「以西方視角呈現世紀之交的中國政策,填補中國早期影像中缺少的記錄,彌補近代中國印刷史和出版史上未曾經歷彩色石印版畫時代的空白」。
尊重編輯的專業,書稿主要採自法國《小日報》和《小巴黎人報》,同時加入了另外一些罕見報紙的資料,其中以法語報紙為主,另有幾張英文報紙。在此,感謝趙麗莎老師、李小玉老師專業的翻譯核對,以及留學法國的巫能昌博士和幾位不知道名字的朋友,複製資料提供線索。
由於年代久遠,很多圖片和資料資訊無法一一核對,期待收藏及文史專家不吝賜教。最後對趙省偉、魯朝陽、李爭、程慧等幾位編輯的專業精神表示由衷的感謝。
李紅利
二○一四年十二月二十四日於美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