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若雯

自序
等待一個開頭

對我來說，所有的報導，最困難的，便是等待一個開頭。
在等待的時間，我可能站著、坐著、躺著，任由受訪者的每一字每一句在腦中奔馳飛舞——到底、我到底要用什麼開頭，才能收束再放大這一切？
我始終相信，所有觸動人心的故事，無論是波瀾壯闊的一生、驚心動魄的冒險，都源於一個攫人的開頭。
為了找尋這個開頭，殫精竭慮，魂不守舍，逐字稿翻來覆去，頭腦卻只一句話不斷浮出腦海海面：「寫稿怎麼會這麼痛苦啊。」
寫稿怎麼會這麼痛苦，只因這不僅僅是一篇文章，而是一個人的一生，要如何拿捏分寸，兼具引人入勝與事實呈現，在字與句之間都是最蹇困的戰鬥。

會在《天下》開始人物書寫，可說是個意外，起初我是跑金融線，爾後人物愈寫愈多，最後成了應是《天下》第一個人物記者。
我這代（90後）兒時都還讀過偉人傳記或小傳，總千篇一律：偉人歷經一段刻骨銘心的奮鬥後，因著高尚的品德及勤奮的努力，最後成為偉人，好似人的一生也能依循著作文指南起承轉合的模板。我們都覺得很假，但又認為這就是所謂的「作文」。
但現實的人生，從來就不是這樣啊。
本書最受歡迎的文章之一，是高爾夫球后曾雅妮的訪問，曾雅妮排名曾高踞世界第一，火紅程度不遜麟洋配，但在巔峰後，其賽績可說是雪崩式滑落，當時許多輿論便稱是因她貪玩、和藝人上夜店，才無法顧好比賽成績。
如今十年過去了，曾雅妮還在打，即使她的成績再也無法回到昔日輝煌，但她就是還在，我永遠記得去林口球場看她比一個小型比賽，寒風中只見她在斜坡間追著球上上下下，背影是那樣的倔強。
如今的她已不再是鎂光燈焦點，甚至直至今日，絕地大反攻的奇蹟也仍未在她身上上演，但在我看來，她作為一個人此刻的力量，卻是前所未有的深刻。

在我的信念裡，我相信每個人成為今天的模樣，必有其原因。
在訪問了這麼多人後，我深深覺得，在這世上，要產出任何一件世人認為值得一談的成果（無論是實際成就或是精神上的超凡），都是相當艱困的，所謂的「富二代」、「人生勝利組」，擁有的或許只是比別人更多的「可以努力」的機會。
在人生的不確定面前，人性多半脆弱，人必須要有非常強烈的動機，才能有足夠毅力去促成一件事發生，於焉綻放生命光芒。
而如是動機，從何而起？便是我好奇的重點。
本書分為五個部分。
「韌性重擊」談的是堅毅，如為何曾雅妮在離開巔峰那麼久後，仍不放棄，持續揮桿？
「萬夫莫敵」談的是抉擇的勇氣，如曾蔚為風潮的「台大五姬」中的「獸醫乃」為何不順勢進入演藝圈，而是堅走學術道路？
「奇花異果」談的是敢於不同，如藝人小嫻為何洗盡鉛華，到屏東重新當起大學生？
而「色彩斑斕」談的是愛的多樣性，如立委沈伯洋為何從二十幾歲，就有收養的想法？
最後「夕陽無限好」談的則是長者之道，曾叱吒風雲的人物，如今正學習與老、病共存，如年逾九十的作家黃春明，至今仍堅持日日爬五層樓梯，就為維持活動力。
確實，多數受訪者為世人所謂功成名就之人，然我們多數僅看到他們成功後圖騰化的樣貌，卻鮮少看見他們自何而來？為何而起？如今又面對何種挑戰？
若能說好這些故事，我想我的初衷便已達到。

本書之完成，要謝謝所有的受訪者，因為有你們的奮鬥，世上才有這樣精彩動人的故事能被記錄。
感謝在我寫作路途上陪伴我的人，難以想像沒有這些鼓勵、支持、及時的回饋，這條路會變得多疲憊孤寂。
感謝《天下》的同事，本書有許多文章，是靠同事們提供關鍵幫助才能完成，感謝良榕、倖妃引薦書中一些受訪者，以及最認真的沛樺幫忙牽線麟洋配；本書多篇與《天下》影音團隊合作，要特別感謝合作過的影音記者涵青、何綺、佳慧，你們都是相當細膩優秀的採訪者。
另外，要特別感謝曾合作過的所有後製，家寧、廷勻、儷華、品潔、玟倩、韵庭、凱婷，你們是最好的，在每段語句的轉角與接合處，都有你們上釉擦亮的心血，班史提勒的《白日夢冒險王》我看了兩次，你們總讓我想起主角堅守崗位的動人。
感謝我在《天下》的兩任總編輯琬瑜與一姍。謝謝琬瑜的溫暖鼓勵，使我更有信心寫下去；謝謝一姍的用心包容，除了總是能提供最鞭辟入裡的意見，更願意創新給我空間細寫人物。
感謝父母給我良好的教育。特別是我的母親，培養了我閱讀的習慣，使我長大後有如此多詞彙可供調度使用。
最後要感謝選擇閱讀這本書的你，希望這些故事能給你一些心靈的震動，一絲絲就足夠，我想「太陽底下沒有新鮮事」這句話是有意義的，無論遇到什麼狀況，要記得你不孤獨。

高爾夫球后──曾雅妮　
當光芒褪去，直視內心，找回安定

曾雅妮還在。
二○二一年，五度寒風中，曾雅妮裹著藍色球衣，獨行在林口東方球場廣大草坪上，追著自己揮出的球，天空是遼闊而厚重的陰，觀眾早已散去，她還在打。
二十二歲那年，曾雅妮打破世界紀錄，成為史上最年輕的高爾夫球后，屬於台灣的世界第一。

世上最孤獨的位置

當時，前任球后索倫絲坦（Annika Sörenstam）告訴她，這將是世上最孤獨的位置。「我還覺得超好啊！怎麼會孤獨？」當時的曾雅妮不能了解。
那時台灣人愛死她了，二○一一年，她回桃園揚昇球場比賽，想看她的群眾，把楊梅交流道直接塞爆。
成名後，這個自五歲開始，除了上學就在練球的女孩的世界，不再只有球場、父母與教練。練習時間外，應該是屬於球員的寶貴休息時間，成群的球迷、廠商、媒體一擁而上，教練教她打球，卻沒人教她怎麼兼任一流球員與公眾人物。
她喜歡交朋友，人緣好，但也不太懂得拒絕別人。
父親自幼栽培她成為選手，幾乎天天陪她打球。父女首次大吵，是球賽中對手找她聊天，比賽結束，曾雅妮敗北，父親大怒，稱對手根本是擾敵戰術，質問她為何要理會，「其實我也不喜歡比賽聊天，」曾雅妮坦承，但她當下就是難以說不。

從雲端跌下的心魔

群眾對她也是嚴厲的。
奪冠後，她不再只是二十出頭的桃園女孩，而是台灣體壇門面，一舉一動，彷彿都應受公評。開始有週刊報導她上夜店、跟藝人玩樂，最後，是比賽睡過頭。
誰能料到，短短三年多，曾雅妮的排名從世界第一，掉到百名之外。
到底怎麼了？曾雅妮回憶，她當上球后的第二年，開始覺得自己姿勢「怪怪的」、球感不對，「教練說你想太多，你就世界第一，打這麼好，有什麼好想的？」但心魔逐漸成真，曾雅妮的成績雪崩式下滑，一次不好、兩次不好，累積的失敗記憶成為纏身鬼魅，「當你懷疑自己的時候，整個就是崩了，」曾雅妮說。

禁言禁語，找尋平靜

渴望內心的平靜，曾雅妮嘗試內觀。依規定，內觀十天內，禁語禁言禁手機，凌晨四點半就得起床打坐，一整天要坐上十一小時。
起初，她盤腿坐到雙腳發麻，心內萬分惱怒，但內觀老師教她，將注意力集中在身體的感受上，以此了解何謂「無常」：痛是一時，樂也是一時，感受與情緒可以分開，不要對痛楚感到恨，也不要對久坐後的舒適感到貪。
神奇的是，待身體不適的怨怒消散後，她內心深層聲音陡然浮起，「你真的不行、你沒有機會了、你努力這麼久也沒有用……，」那是十年來折磨她，來自潛意識的惡魔之聲，如今再也無法被塵囂掩蓋，「我怎麼會變成這樣？」四十人齊坐的寂靜道場裡，她痛哭流涕，一開始還能感到心裡痛楚，即使後來感覺麻木，眼淚仍不由自主落下，甚至到晚上，曾雅妮都抱著枕頭，繼續流淚。這一哭，就是五天。
昔日備受萬千群眾擁戴、扛著沉重獎盃的天才少女形象，重壓她實在太久、太久。
終於，惡魔安靜了。在道場裡，曾雅妮終感釋放。
內觀結束後，她感到心靈前所未有地平靜，變得容易喜悅。
「我想要證明給自己看，即使最後的結果不是我想要，但重點是退休那天，我沒有後悔，」曾雅妮說，以往會希望一舉回到世界第一，但她現在理解，總是要再經過三十名、第十名、第五名，才有可能回到第一。
十年過去了，曾雅妮仍在努力練習，要重新揮出那一桿。
你不能不為她鼓掌，她沒有放棄，曾雅妮還在，是一流的運動家。
（本文摘自 Chapter1韌性重擊：不放棄的力量）

自序
等待一個開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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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薦序
一本溫柔又犀利的人物紀實
台灣大學政治學系副教授 李鳳玉
《當脆弱與光芒同時閃耀》是若雯在過去五年中，於《天下》所進行的二十八位精彩人物訪談的精選集。若雯的文字功底深厚，對於寫作有極高的自我要求，她不寫重複的故事內容，總是用心挖掘不同的採寫角度，並且擁有出色的共情能力。在她的筆下，人物形象鮮活立體，令人感動，並展現出別具一格的新面貌，難怪她的作品在社群媒體上屢屢引起熱烈反響。若雯畢業自台灣大學政治學系，能為如此優異的學生所出版的新書作序，我深感榮幸。
本書呈現來自各行各業的獨特人物故事，透過本書，我們得以窺見包括女子拳擊奧運金牌林郁婷、羽球男雙奧運金牌得主李洋和王齊麟、高爾夫球后曾雅妮、英文名師賴世雄、藝人邰智源以及罕病律師陳俊翰等人，在各自不同的成功歷程中，都曾經歷多次打擊和挑戰，其中甚至包含在職涯表現攀頂後，快速下滑的挫敗和自我懷疑。雖然他們在追求成功、維持卓越的過程中備嘗艱辛，但卻從未放棄，展現超凡的勇氣和韌性；我們也能感受到包括雲門舞集創辦人林懷民、演員温貞菱、國防部前發言人羅紹和、台大獸醫系助理教授劉乃潔、Youtuber老外爸爸史蒂芬、跳高國手林沛萱、藝人小嫻、詩人學霸教師詹佳鑫、藝術家倪瑞宏、橄欖球教練白耿豪以及恐龍教授蔡政修等人，如何在不同尋常的人生抉擇中，勇敢探索與展現自我，堅定掌握每個機會，並在各自領域展現出眾的光芒和深遠的影響力。
書中也展現各種愛的多元面貌，動人心弦：無論是犯罪學學者沈伯洋和自由工作者陳培驊對無血緣子女的收養之愛；或者肝腎移植權威李伯皇與李伯璋七十年的手足情深；亦或是PChome董事長詹宏志藉由重建家人菜色來表達對家人的無盡思念；以及勇敢推廣斷食善終的復健科醫師畢柳鶯對生命尊嚴的慈悲守護。這些故事都引發我們對愛的真諦的深刻反思，並讓我們學習面對凡人終將經歷的失去日常。
此外，書中幾篇與歲月對話的專訪，展現夕陽之美的無限可能。從作家張大春、張作錦、李昂和黃春明，我們看到他們提攜、關愛晚輩的長者風範；透過寫作留下歷史，展現對家國永不止息的熱愛，並對過往人情深刻回顧；他們勇敢面對老去與死亡的課題，展現豁達與堅毅。這些故事都為我們帶來豐富的啟示與深刻的收穫。
《當脆弱與光芒同時閃耀》是一本難得的佳作。雖然我們難有機會演繹不同的生命角色，但透過若雯溫柔卻又犀利的生花妙筆，我們得以深刻體驗精彩人物的多種生命歷程，並得到許多共鳴。這些激勵人心的故事，不僅讓我們對多元社會的各種價值觀和想法，有更多的同理與欣賞，也讓我們對生命中隨時可能降臨的艱難、磨練與變化，更有勇於面對的信心與韌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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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薦序 一本溫柔又犀利的人物紀實 李鳳玉
自序 等待一個開頭

Chapter1韌性重擊：不放棄的力量
1女子拳擊奧運金牌──林郁婷 堅定無懼，擊碎來自全世界的惡意
2羽球男雙奧運金牌──李洋、王齊麟　對手在對面，而不是在身邊
3高爾夫球后──曾雅妮　當光芒褪去，直視內心，找回安定
4英文名師──賴世雄　走過恐慌低谷，這輩子愈磨難愈堅強
5藝人、主持人──邰智源　粉碎自己，你沒那麼了不起
6罕病律師──陳俊翰　不被障礙限制，將注意力放在自己能做到的事

Chapter2 萬夫莫敵：抉擇之大勇
7雲門舞集創辦人──林懷民　做最壞的考量，做最大的準備
8演員──温貞菱　用赴死決心抓住每個機會
9國防部前發言人──羅紹和　將軍退役回饋社會，只為修補童年遺憾
10前台大五姬、台大獸醫系助理教授──劉乃潔　不當藝人，要做自己職涯上的明星
11親子生活類YouTuber──老外爸爸 史蒂芬　比起賺錢，更重要的是陪伴
12跳高國手、最強國中生──林沛萱　做喜歡的事，為什麼要偷懶？

Chapter3奇花異果：不一樣才是美
13藝人──小嫻　真正的四十不惑，是不需要別人的認同
14詩人、建中台大學霸教師──詹佳鑫　做自己所愛，文組也能讓人嫉妒
15藝術家──倪瑞宏　換個眼光，生活中的拙劣與荒謬也是藝術
16橄欖球教練──白耿豪　用一顆球翻轉階級，成就另一種衝撞人生
17古生物博士、恐龍教授──蔡政修　不怕挑戰冷門科系，當全世界第一個發現的人！

Chapter4色彩斑斕：愛的千變萬化
18 PChome董事長、作家──詹宏志　失落後明白，失去也是日常
19立委、犯罪學學者──沈伯洋　沒有血緣，但彼此相愛的一家人
20自由工作者──陳培驊　單親大齡的收養之路，圓滿另一種愛的可能
21肝、腎移植權威──李伯皇、李伯璋　七十年手足情，成就兩位神級醫師
22復健科醫師──畢柳鶯　斷食善終，找到生命最後一刻的尊嚴

Chapter5 夕陽無限好：與歲月對視
23作家──張大春　不用討好誰，對自己負責任就好
24記者、作家──張作錦　退而不休，執筆寫下對「國」與「家」的愛
25作家──李昂　生命本就充滿遺憾，在遺憾中過好才是人生課題
26作家──黃春明　生命不是用來休息的，別讓「呷百二」變成詛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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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2 萬夫莫敵：抉擇之大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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