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我「戀」上了書
我愛極為普通的書
我愛書。從孩提時代起就喜歡讀書。從高中到大學生這段期間,也曾經為了教養主義而不得不看某些書籍,說實話,那也是一段不怎麼愉快的經驗。可是,要勉強自己讀不愛看的書,很快就會厭倦了,所以再一次,我又變得耽讀自己喜愛的書本。
十八歲時,我接觸到出版的世界,二十一歲踏入編輯這一行。隨著發現這一行當的趣味之處,我的興趣就不僅僅止於閱讀而已,更對於「書的身體」這個所謂的「書的構成要素」,或者說「作為物件的書籍」湧現了莫大的興趣。
因為有此經緯,所以我才會轉而注意到「書」本身,而我所關心的,絕對跟所謂的「愛書狂」方向無關。對於往昔那種令人屏息的美麗書籍雖也會心生嚮往,但是卻從來沒有過一定要弄到手不可那種想要蒐集的心情。當然,我是很想要,但也知道自己的財力界限在哪,可以說是敬而遠之。
然而,我對於限定版的豪華本或是珍本,並沒有真的很想擁有的興趣。比較起來,對於流通於市場上一般的書籍,我的興趣還來得更大些。比起鎖在深閨的大小姐或是絕世美人,我更想親近身處市井之中,充滿庶民氣息活潑的姑娘們。
對於編輯而言,裝幀是?
那麼,書籍的魅力到底在哪裡呢?映入讀者眼簾的首先就是外表,若以人來比喻,就是容貌姿色和服裝。這大概可以總稱為「裝幀」吧!會不會把書拿起來,這本書會不會成為自己的「愛書」的判斷基本,裝幀其實佔了很大一部分的效果。
但是,對於我們編輯而言,裝幀又是什麼呢?
編輯的工作從收到作者原稿開始。從此處開始認真思考「要做成怎樣的一本書」。當然作者對於自己撰寫的書籍內容,已經相當熟悉。同樣地,當編輯具體進入書籍編輯過程之後,反覆不斷閱讀原稿、校樣(校正用的印刷品),也漸漸可以把握住內容。接著,就是享受著想像這樣內容的書該用怎樣的裝幀來表現的樂趣。這只是簡單的穿衣打扮而已。要比喻的話,多少像是混合了準備上市所做的種種裝置,或是製作些引爆賣點的想法等等氣氛。
如果從別的角度來看,編輯也有極其專業的一面。作者所完成的充滿魅力的內容,編輯用怎樣具體的形式接受,編輯的目的應該像是可以回應作者的詩歌或是批評。說得偉大一點,心中是有一點不想輸給作者的挑戰心情。
所以,很想拍著胸脯保證「就交給我來做吧」!當然,有些對於裝幀關心度很高的作者,有時候會在打樣校色後給他們過目。不過,可能的話,在清樣之前都不想讓作者看到書的樣子。最理想的狀態是,享受著把書交到作者手上時,等著看對方的反應。
裝幀是從哪開始決定的呢?
最初讀到原稿的時候,腦袋裡會有一瞬間浮現出書名、裝幀、腰帶。這時候不管是跟誰說──作者也好、業務也罷,這個最初浮現的第一印象要好好把握。當然,不是每一次都可以照自己的意思去做,必須要做一點妥協,要是半調子的東加西減,漸漸就有可能會變成意圖不明的物體。從經驗法則上來說,完全沒有半點疑惑,照著第一印象去做的書,不僅完成度高,經營上成功的例子也不少。
整體的裝幀印象要怎麼產生呢?對我來說,有幾個要點。最初浮現的有可能是「文字」、「質感」或是「圖像」等等。對於這種種不同的素材,平日就要收集資訊,必要的時候,就可以很順利地從腦袋裡找出來。
論「文字」,當然要知道各種不同的字體,手寫文字的各種樣態也希望能知曉。論「顏色」,色票本當然很重要,以四色印刷*1時,也要知道四種顏色怎麼組合才會產生顏色,什麼顏色很難表現出來。論「質感」,對於紙張資訊要很敏感;那不僅僅是印象,對於磅數、印刷結果、流通時的難易程度等知識,都需要知道。
而「圖像」則是平日就得收集,將展覽會、雜誌上看到的插畫家、攝影師作品,作成檔案。偶爾,會突然想到「如果可以用這個來設計封面就好了」,不可思議的是,一旦這麼想,就會遇到很適合的稿子。
但是,與其這樣自己想像書籍的模樣,其實還是「這個得交給哪位設計師來做呢?」這樣的想法比較常見。這是因為,正如文字所述,我以前曾經自己試著決定圖樣、級數(文字大小)以及指定字體、顏色。總之是完成了,但是說實在的,卻沒有那種決定性的達成感。
像這樣,透過好像是自己完成的裝幀設計,我了解了以下幾件事情:由於這只是自己所抱持的部分想像,各部分要怎麼串聯、相互間的關係如何平衡,我其實毫無頭緒。也因此,我體認到像這樣細微的部分要一一注意,對外行人來說實在太難了。
既能畫又能設計的雙刀流能者
因此,第一步我都是先決定封面設計者。然後,會面時率直地將自己的裝幀想像告訴對方。雖然有些是第一次合作的對象,但大多是已經合作過好幾回的人,只要說出重點,之後交給他們處理就行了。遇到理解力很好的人,一拿到原稿,我雖然沒有既視感,但就是好想說「對對對,我一開始,就是想要這個樣子」!
所以,我大多是說完最低限度的條件和想像之後,就交給設計者全權處理。就算是第一次合作的設計師,從之前的設計作品品質就可以推測出結果,只要把想要完成的樣子說清楚就好了。可以完全安心交給他們負責的,大多是可以自己畫圖又能設計的人。與這些能使雙刀流的設計者來往,最令人感到愉快的是既可以妥善處理圖案,最後又會以設計的要素為優先這一點。
如果委託畫家連封面一起設計,對方很容易就會將自己的圖畫運用到最大極限,讓圖的視覺效果很突出,文字等等反而很不顯眼。如果他們很想表現出像是鮮豔的橘色、清爽的草綠色等,四色分色印刷很難表現的顏色,就會想盡辦法不肯罷休。而可以耍繪圖、設計雙刀流的人,在比較原畫或是正片的色校之時,就會以色校的發色以及色彩平衡等處去進行判斷。因為他們已經習慣透過印刷這個媒體來表現自己吧!
安野光雅與和田誠
那麼,在此就為各位介紹幾位在書籍製作上,相當照顧我的Book Designer(裝幀家)。
首先,是我的小學恩師安野光雅。安野先生經常是從編輯企劃發想開始,進行書籍整體的設計。其中,「筑摩文學之森系列」的設計跟內容一樣,是前所未有的裝幀方式。只有在精裝封面上加入小小的卷名,美麗的圖畫整版印刷,沒有加入其他文字。再加上採用當時已經少用的、兼具精裝本結實感的,以及平裝本柔軟性的「軟精裝」,也成為一時話題。這樣的裝幀,讓年輕女性覺得「拿在手上很有時尚感」,令人印象深刻。另外,全六十卷,重新配上適合該作者插畫的「筑摩日本文學全集」,也是每月發行時會令人期待的裝幀設計。安野先生總是會想出令人意想不到的好點子。但是,看到製作出來的書籍,卻又很奇妙地有著讓人很容易親近的不可思議感。
和田誠,就跟最後完成的書籍成品一樣,是一位跟他一起做事心情會很好的人。從肖像畫、配合書本所繪多采多姿的插圖、就算是不認識的作者也會讓人產生親近感的獨特手寫文字(被稱之為「和田加持」)、想像不到的四色分解色調與配色,這些要素總是能以絕妙的比例組合起來。最後,就會出現和田先生常說的「去掉多餘的部分,只留下溫暖」的書。
收到和田先生的裝幀原稿,線條畫上面覆蓋的描圖紙上寫著「C50M40Y30」(藍五○%+紅四○%+黃三○%)等等,小小的紅色鉛筆字。對我們來說,那到底是什麼顏色,完全摸不著頭緒。當然,和田先生是看得到完成之後的顏色的。色樣出來之後,我們才會恍然大悟。而且,在我的記憶裡,和田先生只要指定了顏色,之後似乎再也沒有更動過。據說一流的製版行家只要讀了網點就可以進行色調停整,他是更在這之上的色票指定名人。
南伸坊和Craft Ebbing商會
我經常拜託相當於赤瀨川原平先生弟子的南伸坊君幫忙設計裝幀。就算不詳細說明,只是他經手,就會知道我想要做什麼樣子的書,而結果總是讓我見識到超乎想像的設計。他也是個只要被人說「交給你了」,就會拼了老命地做事的人。赤瀨川先生的超級暢銷書《老人力》,不光是裝幀,連書腰廣告詞「全都拜託他」了。鮮紅色的書封上燙金的書名相當強烈,腰帶上大大的「?」也相當特殊搶眼;而陳列在店頭的效果醒目,是大暢銷的要因之一。
南君自己,臉蛋和個性也相當突出,插圖也很愉悅,一看就知道是南君的圖。可是,他的裝幀卻極為自我控制,著重在把書的個性突顯出來。果然是專家的工作。他之前才出版了《裝丁/南伸坊》*2,這本看起來、讀起來都令人相當享受的書。在書裡他寫說自己的工作不該叫做「裝幀」或是「裝訂」,應該叫做「裝丁」,是像園丁一樣的職人工作。《裝丁》這本書的封面上,是像畫在圖上一樣職人姿態的南君。
最近跟我工作相關的人,除了南君之外,一樣常被我請託的還有Craft Ebbing商會的兩位設計師*3。他們從書本的世界出道以來,一直陪著我跑,我想做出什麼樣的書,他們就像呼吸一樣能夠理解。
特別是,最近我當主編所創刊的「筑摩PRIMA新書」也是他們的作品。這一系列的新書以年輕人為主要讀者群,和過去教養型新書是完全不同的概念發想。我想一改過去新書被人稱做「歐吉桑媒體」的印象。但也不排除歐吉桑讀者,而是希望能做出年輕讀者、女性讀者也能輕易拿在手上的書籍。他們把這個意圖發揮得淋漓盡致。每一本書都有不同的個性,而整體來說又有統一的系列感,可以說真是非常理想的裝幀設計。
多田進和平野甲賀
說起具有職人感的設計師,腦袋裡就會浮現多田進。
裝幀經歷三十多年,經手的作品超過兩千本書。將每一本書個性鮮明展現的優秀設計師,人品也相當不錯。聊到裝幀話題就會說起「很喜歡和田誠和南伸坊的裝幀」,比起談論自己的作品,更熱衷於討論別人的設計。剪得短短的頭髮,害羞的講話語氣,就是讓人想叫他一聲「老師傅」的多田先生風貌。原來如此,他跟「想當職人」的南君作風很類似。像是辻內智貴的《歸鄉》這種沉靜氛圍的文藝作品,我總是毫不考慮就交給多田先生設計。
如果想把標題、作者名稱突顯出來,又想要有平穩的設計時,就會拜託平野甲賀先生。本書如此,《戀上印刷》也是。
這麼說來,最近看著店頭陳列的書籍,感想是「現在手寫字變少了」。過去,設計者常用多彩的書寫文字。以既有的字體為基準,修整過後製作出自創的字體或是寫出相當具有個性的文字。
從活字時代到照相打字時代,人們創造出不少多樣的字體。設計師將這些文字根據用途自在變換使用。接著,拜數位科技之賜,也可以在文字加上陰影、變形等等多采多姿的表現。正因為是這樣的時代,平野先生的手寫文字,特別令人覺得饒富興味。像是大西巨人的《神聖喜劇》那般大膽的變形,不管是單字或是整體,都保持絕妙的平衡,真是太了不起了。像是書法家的草書,是得完全了解文字的特性才能發揮出來的技術吧!
現代裝幀比過去貧弱
近年來,裝幀設計更受人注目。店頭裡,據說因為裝幀好看就下手的「封面型購買者」增加不少。對於我們這些製作書本、將之上市的編輯者來說,這種地方被人注意到真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情。
但是,也有無法令人高興的事情發生。我從事編輯這一行大約是從四十年前開始,到目前為止書籍本身已經產生了相當大的變化。當時,文學全集等藏書型的書物或者精裝單行本是主流。所以,經常做書盒或是布面精裝書籍。
反過來,眺望現今的出版狀況,書籍的世界已經是以文庫、新書等平裝書籍為主流,平裝本比起單行本或是精裝書佔了更多數。隨著全體低價化、低成本化,也產生了規格化的現象。如果限定在裝幀的範圍裡討論,跟過去相比,素材也少得多、可表現範圍也變窄了。「很快地,就不能再做過去那種精裝本了」這樣嘆息的設計、編輯老手也很多。
在這樣的時代裡,裝幀被人所注目,真是相當的諷刺。不,應該說普遍存在的時候,並沒有這麼受到注意,一旦逐漸減少之後,被人一講可能會消失,因此才特別受到注目吧!
書本世界的奧德賽
正因為是在這樣的時代裡,裝幀備受注目之際,就很容易只在封面設計上著力。從做書這端來看,不只是裝幀,我們連「造書」的部分都希望大家能注意到。裝幀只是書籍製作的一部分,也有很多重視書籍製造的設計師。嚴格來說,兩者關係難分,出版社內部經常是將「書籍製造.裝幀」兩者並列表現。
說起書籍製造,就有很多可討論的項目:「版型怎麼選擇?正開本還是變型開本?」、「精裝或是平裝,或是要加書盒?」、「內文的編排還有頁數」、「內文紙張以及封面材料的選擇」等等。而在逐一進行這些討論的時候,焦點就會在「商品的性質與價值感」、「定價設定與成本率」等處。
然而,仔細想想,不管是我們編輯或是設計師,都無法通曉所有的書籍製作技術。日常的工作中,得事先和公司內部的印務部門、印刷公司、裝訂廠、紙廠等地收集資訊或是從條件中選擇。構成書本的各個部分是怎麼做的,很多編輯看都沒看到。
我想要知道我最愛的書本,到底是怎麼做出來的,就必須知道關於「書籍印製」、「紙」或者「墨」的相關知識。所以,就問了寫上一本《戀上印刷》時一起同行採訪,為書籍添加細密插圖的內澤旬子小姐,她表示「很高興一同前往」,贊成了我的提案。就這樣,我又跟她一起開始進行巡迴書籍世界的奧德賽之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