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都區和舊市區之間,佈滿死角眾多,宛如迷宮的小巷弄。
總算來到指定地點後,前方看得見一間遭到廢棄的工廠。
裡頭是個直通屋頂的寬敞空間,地面上隨處堆積著熔接機材及板金器具,大概是私人鐵工廠遺留下的殘骸吧。
此刻已是黃昏時分,工廠內卻連夕陽都照不進來。方助雖然沒能馬上適應黑暗,不過跟在他身後進來的鳴一眼就發現了。
「那、那裡!」
這傢伙連視力也很好嗎?方助訝異之餘,努力凝神往鳴所指的方向望去。
在由鏽斑裝飾,雜亂不堪的空間另一頭,能看見兩道黑影。
其中一道是名男子,而他身旁竟躺著兩人白天在車站前遇見的那名氣球小女孩。
「妳、妳沒事吧?有沒有受傷?我馬上就過——」
「——別鬼吼鬼叫,她只是睡著了。」
從黑暗的另一頭傳來的聲音有股奇特的腔調。
男子站了起來,身上穿著一套由強韌特殊纖維織成的高級防刃衣。
在黑暗中仍引起方助注意的,是一對鮮豔藍眼以及宛如瀑布般傾瀉而下的柔順金髮。在從廢墟入口進來的微微夕陽照射下,簡直就像浮現於黑暗中一般耀眼。儘管只瞄到一眼,也能明白對方是名令人驚艷的美男子。
「那、那個小妹妹沒事吧?你、你做了什麼……!」
比起還不知真面目的對手,鳴更擔心小女孩的安危。
藍眼男子瞄向小女孩,一副無趣地聳了聳肩。的確如他所言,小女孩只是睡得很沉,身上似乎沒受到什麼傷。
「不過是個餌,如今順利把妳釣出來了,我又何必動這個小鬼——大名刀.善鬼國綱第二十一代正統繼承人,封刃拔刀術的季風鳴就是妳吧?」
被狡獪的視線一瞪,鳴的肩膀瞬間一顫。
「我有事找妳……不必問東問西,我要快點了事。」
藍眼男子直直注視著鳴,毫不遲疑踏出一步。而突然被鎖定的鳴卻不知如何是好,只能畏畏縮縮地往後退。
方助闖入兩人之間。
「到此為止了,給我停下。」
他手上已拿著從上衣內拔出的LCR,把槍口瞄準十幾公尺遠的藍眼男子。
這時,藍眼男子才總算望向方助,露出一臉路旁小石頭突然亂動起來的厭惡表情。
「——你這傢伙是怎樣?」
「哼,眼裡總算容得下男人啦?我才想問怎樣哩你這小白臉。突然冒出來還說要快點了事,是要我們說什麼?」
方助一邊說,一邊在腦中計算時間。
這起事件很有可能與妖刀有關。在將那幾名傳話的小混混五花大綁後,方助通知了城鐵分部。不過由於這一區的路太窄,車子很難開進來,地點又很難找,援軍要抵達這裡少說得估個十分鐘,久得很難拖時間。
「天底下沒有哪個蠢貨會對路旁的小石子解釋目的吧?滾開,我要找的是那個小鬼。」
「我說你啊,難道在學校沒學過有話想對朋友說時要講清楚嗎?當家大人很忙的,想展現愛意的話還是先去寫成信,再交給我幫你轉達吧。」
方助特意選擇挑釁的詞彙。兩人正面相對後,藍眼男子似乎比方助稍微來得高。
最先吸引方助注意的是男子右手提著的合金製長型來福槍箱,全長大約和男子身高差不多。儘管不曉得內容物,重量應該還是輕不到哪去。
方助邊注意藍眼男子的動作,頭也沒轉地對鳴說:
「我來擋下他,妳趁機去救那個小妹妹吧。」
「……!太、太危險了啦!應該由我來對付他……!」
「不行。」
「可是!」
不明白對方目的為何,假如真要動起手來,交給鋼之血族處理當然是最好。
這點用常理來想再清楚不過,但那種東西不過是個稱號。望向鳴腳邊之後,方助立即下了如此判斷。
——她不可能拔得出來。方助甚至對自己這冷靜的單方面判斷抱持確信。
「看到現在還抖個不停的傢伙,我怎麼可能說得出『妳去戰鬥』這種話啊!」
鳴畏懼到都快站不住腳了。方助當然無法立即相信這樣的她能成為戰力,畢竟他已在各式各樣的現場中體悟到判斷只要慢了一秒,就足以攸關生死。
「原來如此,這麼想先被我收拾嗎,『朋友』……」
藍眼男子那張活像能面具的臉總算有了變化。
露出一抹飽含諷刺,如同野獸在蹂躪獵物時的殘酷微笑。
妳看仔細吧,像這傢伙就沒有迷惘或恐懼,打從一開始就充滿「幹勁」。
「好吧,在拿到刀之前,就先完成你這傢伙的心願吧。」
當對方嶄露敵意的那一瞬間,方助想都沒想就開了槍。
出奇不意的兩發,目標是手掌。
藍眼男子的反應十分迅速。他竟將巨大來福槍箱舉在身前,直直往這裡衝來。
動作中根本感覺不出任何細緻度,甚至可說「遭到攻擊才有了反應」,簡直和動物沒兩樣,但同時也快到令方助毛骨悚然。子彈直接遭盾彈開,都還來不及開第三槍,間距已瞬間被拉短。
轟──
方助反射性地往後一仰,一股低沉風聲傳進耳中,瀏海飄起的同時,鼻頭也感受到一陣颶風。
原來是藍眼男子靠著腕力舉起來福槍箱一記橫掃。
「你這哪來的怪力啊……!」
沒命中目標的槍箱擊凹鐵柱。方助見狀不禁呻吟,鳴則嚇得尖叫。
「快點!別管我!」
「啊、可、可是——」
「妳給我擔心那個妹妹啦!」
「嗯、嗯……!」
鳴用不穩的步伐衝了出去,繞了一大圈,朝工廠深處的小女孩跑去。
方助從對方的武器——槍箱揮動的範圍內進攻。
儘管「內容物」也是問題所在,但這傢伙只不斷將箱子當鐵鎚用。究竟是其實裡面沒有武器,還是覺得對付方助之流根本不必用到?
哪種都好,既然不開就不讓你開,直接幹掉你。
「縛陣.『瞬霖』!」
絕刀術的打擊——從極近距離靠著身體扭動與半步的加速度再釋放出去,幾乎沒有預備動作的左拳。
藍眼男子瞪向方助這一拳,仍然做出把箱子當盾牌這種只能用動物來形容的反應。
嘰——傳來拳頭打在箱子上的觸感。硬度十足的箱子承受住衝擊,同時裡頭似乎有什麼東西微微晃動了。
相隔只剩一隻臂距的兩人互瞪,就那麼短短一秒。
緊接著一腳踹來——
方助將身體往左一側,閃躲男子這記簡直就像撞鐘般毫不留情,往腹部招呼的打擊。儘管根本形同幹架時胡亂拳打腳踢,要是小看他那遍及四肢的怪力,被打中絕不是鬧著玩的。
很好——方助這時將右手握著的LCR直直往頭頂的天花板拋去。
絕刀術雖主打出奇不意,倒也預設了雙方正面格鬥的情況。因此以進入對手攻擊範圍時的體術為主軸,方助從小就受到如何施展快狠準打擊的嚴苛鍛鍊。
他在側身閃過那一腳後,利用迴旋力往對手臉上甩出拳背。藍眼男子彎起右臂擋下,帶給方助一陣重重打在岩石上的觸感。方助硬是不理會想要捏爛自己手臂的一擊,而是早一步以腳後跟往藍眼男子膝蓋劈去。沒想到,藍眼男子竟來得及反應,側過身體想拉開距離,方助當然繼續追擊。
出指朝有如藍寶石的雙眼刺去,藍眼男子稍稍後仰上半身便躲了開來,不過手指掠過眉毛的觸感依然讓他不悅地繃起臉。
方助驅使形同格鬥技大拍賣的體術,還設下重重陷阱來牽制,無論如何都不拉開與藍眼男子兩人間的極近距離。
藍眼男子動了怒,突然高舉來福槍箱——
咚!!
往腳下的地面一劈。
「嗚喔……!」
箱子嘎吱作響,水泥地面也「磅啪」應聲裂開,產生強烈衝擊。
集中在體術上的注意力頓時散了。重心不穩的方助直覺這樣下去會有危險,放棄繼續追擊——的這個空檔,藍眼男子瞄準臉部就是一記右拳。
方助全身順著風壓閃躲,再以媲美特技表演的後空翻拉開距離。
纏上了。
原本形同鬥陀螺般纏鬥的兩人,如今拉開大約五公尺的距離。
LCR像是突然被想起般掉了下來,回到方助伸出的右手上。藍眼男子不悅地咋舌——理由就在他提著的箱子上。
黑繩竟繫在藍眼男子與方助之間。
在剛才搏鬥的途中,黑繩已將藍眼男子的右臂連同箱子綁在一塊。黑繩緊緊繃在兩人之間,方助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舉起右手的槍瞄準對手。
扣下扳機的同時,藍眼男子的全身湧現超越之前的溫度與怪力。
「小意思!」
「什——」
感覺身體突然「咻」地浮起。
這不只使得方助的準星偏離,全身更遭受劇烈離心力侵襲,根本沒空管子彈飛去哪了。一理解自己反過來被對方抓住黑繩甩動,勉強取回上下平衡感的方助不禁哀號:
「——你這傢伙力氣是多大啊!」
儘管遭到甩動,方助仍勉強踏回地面,用形同甩尾的方式疾衝。前方就是柱子,方助踢了地板來迴避衝撞,不過藍眼男子一見狀立即拉緊黑繩,想把方助拉過去賞他一擊。
清楚想靠拔河贏過對方只是天方夜譚的方助一邊以指尖控制黑繩,一邊調整自己的姿勢並持續跑動,化為狂風襲捲下不受控的風帆。
在地勢複雜的工廠內東奔西竄,揚起大量塵埃的方助這時終於停下腳步。原本纏在左手腕到手肘間的黑繩拉得只剩三分之一,讓方助控繩的手臂也被扯得十分緊繃。
——連上了!
想縮短距離的藍眼男子才發現自己竟動彈不得。
原來經方助到處狂衝的結果,黑繩有如一張蜘蛛網勾在工廠內梁柱及器材上,等同將藍眼男子與整個工廠的地形連在一起。
「你這傢伙……!」
就算藍眼男子力氣大到能甩動方助一個人,也不可能將所有樑柱和器材通通扳倒。抓準對手停下動作的好空檔,方助將黑繩切離手套,壓低重心滑步進攻擊範圍後迴旋身體,最後踏穩重心,將雙腳產生的衝擊力全吸收到右臂。
作為一種拘捕術的絕刀術,擁有一連串被稱為「縛陣」的技巧。
主要是打擊技與關節技,另外像運用繩子或鎖鍊加以綑綁,或是奪去對方手中刀械的擒拿手等等,絕刀術的強悍莫過於此。畢竟就算防刃衣能在刀劍砍殺中發揮防禦功效,也無法抵擋直接打擊與關節技。
「『暈鉾』!」
重重一擊打在藍眼男子的心窩上。
目標準確,力道充分。這應該是足以媲美藍眼男子的怪力,奪去對手意識的理想一擊。
然而。
「——我就收回剛剛說你是路旁小石子這句話吧。」
一股硬得不可思議的觸感。
鎧甲?不,假如在衣服下穿著如此堅硬的鎧甲,根本不可能那樣靈活動作。
這時方助發現纏在箱子上的黑繩微微鬆開,大概打開了幾公厘縫隙,從中射出一陣莫名的紅光。
飄來燒焦的鐵味。
這是——!
只見閃光一亮,由鋼索及碳纖維製成的黑繩竟被砍斷了。強烈熱光完全視束縛於無物,撬開箱子的縫隙後竄出,最後自然而然進入藍眼男子掌中,簡直就像回到一開始就該存在的位置。
一把西洋雙刃大劍。
方助瞬間意識到自己可能會喪命。
手握大劍的男子宛如化為與劍一體成形的生物。這傢伙不妙,和至今為止交手過的砍人犯完全不能比。雙眼中蘊含著某種莫名的力量,散發非人之物捕獲獵物時的兇光。
飛身退開,太慢了。舉起LCR,沒用。不管準度連續掃射,來不及。
因為早在方助動指扣板機前,就已經落入藍眼男子的五指山中。
「你剛才用手肘賞了我這裡一發啊——你最好記清楚,我這人很愛記仇。」
一陣劇烈衝擊襲向心窩,眼前的世界瞬間嚴重扭曲。
大腦別說來不及喊痛,連陷進身體內的異物是大劍劍柄這件事都沒能立即理解。
眨眼間,方助的身體像顆球般被高速擊飛,彈開一路上的廢棄材,整個人重重撞上堆放於工廠內一角的瓦楞箱山。身上滿是散亂的箱中物與大片白色塵埃,頓時動彈不得。
「方助!」
一看向慘叫聲傳來的方向,發現鳴已跑到遠遠的廢棄工廠入口,救出來的小妹妹也在她身旁。心想「太好了」的方助,扯開沙啞的嗓門大吼:
「……快走!別管我了!時間我爭取到啦……!」
雖然不覺得毫無勝算,但方助一開始就沒有小看眼前的對手,不過是優先順位的問題罷了。第一是無法戰鬥的季風家當家,第二是絲毫不知情的一般市民,第三是低級刃走。假如只失去一個「第三」就能了事——已經算不賴了。
「該還的帳我還了,留你這傢伙無用,死吧。」
藍眼男子從遙遠的間隔擺出架勢。基本上,西洋劍術中使長劍時都會採取「Vom‧Tag」的架勢。與日本劍道中的「八雙架勢」類似,都是雙手緊緊握住劍柄,將劍半舉在身體右側。以這種架勢劈砍時體重會發揮功效,進而產生龐大威力。
對方一眨眼就來到劍尖相碰的距離。從頭到尾都瞪著自己看的藍色雙眼,以及帶著紅色的刀刃——
鳴的氣息急遽變化。
有如閃光的急速衝刺快得連殘像都沒留下。
兩個男人對有如紅綠燈切換那一瞬間的驟變反應不及。說時遲那時快,拖著強風和煙塵的鳴一眨眼已來到方助與藍眼男子中間。
——縮地!
也不讓兩人有時間驚訝,少女手裡已舉起一把刀。
臉上不復任何恐懼及迷惘,浮現沉靜光芒的瞳孔深處同時搖曳著熾熱怒火。刃納於鞘內,左手扶鞘,右手握柄,把重心壓低到形同趴在地上。有如電光神速的刀鋒,劃出恰如火石的劍閃。
「太刀風——」
季風流.封刃拔刀術——從收刀狀態、拔刀、出刀一氣呵成的攻勢,「太刀風」之型。
「——『居吹』!」
一陣颶風竄過。
無人能夠捕捉的鋼鐵刀身只留下一縷照亮朦朧黑暗的光芒,化為奔竄而出的風之太刀。
「什、麼……!」
或許是藍眼男子的生存本能促使他這麼做。他即刻舉起大劍做為盾牌,同時全力往後方縱身一躍。
高亢的金屬聲響起。
攻勢遭大劍阻擋,稍往上偏。儘管如此,藍眼男子仍沒能徹底擋下斬擊。
強韌的肉體連同防刃衣一同撕裂開來,從右胸到側腹部噴出一道鮮血。
下一秒,發生了令人難以置信的事。
廢工廠的天花板竟伴隨著沉重扭曲聲錯位了。
原來整間工廠的上半邊,只因剛才這一刀一分為二。
破壞來得太寂靜,切口也太過銳利,以至並未引發崩塌,唯有角度尖得同樣足以砍人的夕陽光從微微錯動的牆壁縫隙間射入。整間工廠失去黑暗這層保護膜後,看上去竟意外狹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