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窗內外
奚淞與保拉姆姆談隱修生活的真諦
許多第一次聽見天主教有這樣嚴格「規矩」隱修院的朋友,不禁心生好奇,「為什麼要把自己關進隱修院呢?」鐵格窗引起兩種截然不同的感受:荒謬或是嚮往。
那是個什麼樣的世界呢?修女可以出門嗎?她們吃什麼?誰送東西給她們吃呢?生病怎麼辦?不能講話會不會很難受?關在裡面,會不會沒自由?不會無聊嗎?隱修院的生活苦嗎?想離開過嗎?
畫家奚淞是虔誠的佛教徒,在日常生活,真實而湛深的隱居修行中,洞見天主教與佛教相通的深處。引他進一步探究的是痛苦而不只是快樂,在第一次探訪深坑隱修院的保拉姆姆時,他分享藏傳佛教師父、達賴喇嘛的智慧,並問姆姆:「遇到痛苦,怎麼辦?隱修的意義在哪裡?我們這些平凡人,和基督所受的痛苦之間的關係是什麼呢?為什麼限制反而帶來自由呢?天主教裡,怎麼看聖母?如何看到自己的真相?」
奚淞環環相扣的提問,讓保拉姆姆說出:「越在格窗裡面,我就越喜歡外面的人。」為什麼?
奚:痛苦就是一種快樂,您曾說世上真正的寶是痛苦,這要怎麼解釋呢?
姆:人生不論痛苦或快樂,接受的能力都是一樣的;接受痛苦的能力,其實就是接受快樂的能力。只是現世的痛苦比較多,快樂比較少。比如前陣子過年,我真是快樂得不得了。小修女們熱鬧得很,覺得跟她們在一起,自己好像也變年輕了。過年後,又回復到原本的生活。
快樂比較膚淺,痛苦比較深刻,痛苦會留下來,不容易離開。然而,痛苦有它的意義。隨著歲數的增長,許多原來的痛苦都不再是痛苦了。所以人的進步,是在痛苦之中取得意義。如果這個痛苦能幫助我找到人生的意義,是有價值的,那麼我為什麼要不喜歡痛苦?
小時候讀書,背不出書來,老師便會打我的手心,那時多痛苦;但後來發現,這些痛苦所逼出來的東西,是多麼的有價值。痛苦改變了我,我覺得這個價值非常深刻,因為我需要改變啊!比方說我的脾氣和個性,讓我對什麼東西不滿意、或與別人發生衝突的時候,我會問自己為什麼這樣。有了這些改變,痛苦就不是真的痛苦了。
奚:所以當遇到痛苦時,是不是就會把它們當作考驗而覺得歡喜?
姆:要慢慢地才能這樣覺得。我們天主教的人說:「天主讓這樣的事情發生,一定有祂的旨意。」你也許會問,我怎麼知道這是不是祂的意思呢?然而,只要和天主交往習慣了,就會了解這便是祂的旨意。當然天主的旨意是為了我們好,那是因為祂愛我們;哪個父母不愛自己的兒女呢?然而天主不是人,所以祂的愛更加深刻而全面。所以一旦事情發生了,我們一定很快就能理解祂的心意,這件事情必定是為我們好的。開始的時候可能會不知道愛在哪裡,得慢慢找,後來慢慢習慣了,馬上就能知道了,有時還會想:「原來讓我經歷這些事情是為了這樣啊!」
奚:我們這些平凡人,和基督所受的痛苦之間的關係是什麼呢?
姆:我對您這個問題的回答是:基督所受的痛苦是為每一個人,祂愛每一個人,因為每一個人是祂的。我們不要把基督徒和佛教徒,或者其他人分隔得如此之遠。在天主的心目中,都是祂心愛的孩子啊。我也看過許多佛教的師父,許多人的修行真不是我能趕得上的。其實,這就是找到天主的前奏,而且人家的確已經走得很遠了。畢竟哪天我們眼睛一閉的時候,我們就都是天主那裡的人了。只是因為我知道了耶穌為每一個人受苦,每一個人是祂的,所以我就相信了祂;同樣地,佛教、回教、印度教也都是。每個人都可以相信天主,儘管他可能不知道,但重要的是他所相信的東西能夠改變他多少。一個人的心如果更像是天主,那麼他就跑得快一點。
奚:是不是人在痛苦之中,才更容易進步呢?
姆:對,因為痛苦才能真正改變人,快樂可能只能持續半天而已。如果能為別人的心而痛苦,這個人的心才能越來越寬大。痛苦會增加一個人的智慧,讓人看得更遠、更深。這就不是聰明不聰明的問題了。
奚:幾年前我遇到一個藏傳佛教的師父,他從小就被訓練成為佛學教師,學問深厚,但被共產黨關在寺廟裡,連如廁都只能在自己的小小房間裡,實在是極大的凌虐。甚至連唸經也被禁止,所以守衛會監控他的喉結是否在動,就這樣被關了二十九年。但當我看到他本人時,光是走近就能感受到一份慈悲的磁場,有如沐春風的感覺。這種「自他換」的修行真的很不容易:我願受苦,讓你得到快樂。但願我受的苦,能成為你成佛的緣。他最擔心的就是自己會生氣。但我真的很少有這種接近一個人就能感受到慈悲磁場的經驗。的確,這也是一種接近天主的方式。
姆:是的。痛苦有時會讓人更加堅硬,想要粗暴地衝撞痛苦,但有時也能讓
我們脫離自己而變成如光如火吸引人。
奚:那要怎樣才能讓人變得柔軟,而不是變得過硬呢?
姆:用天主教的話來說,這就是天主給的恩寵。從痛苦中走出來的人,才能更清楚地看到自己是個什麼樣的人。光是看別人,學不到什麼;但如果還能觀照自己,才能看到自己的缺乏與限制。謙下自己的人,他的心大概是柔軟的。
我們現今的教育都教導人要往外看,所以會把所有的不愉快歸咎於大環境。那樣的話,我們就會去找理由。但其實,我們每個人都是有限的,只有自己能夠認識真實的自己。唯有不害怕看到自己有限,我們才能從中得到痛苦的益處。
奚:要能夠看到自己的真相也不容易啊。但究竟要如何才能真的敢去看呢?
姆:這就是一番磨練了!比如別人在有意無意間傷害到你,就應該要學會聽進去、讓它發生,忍耐一下。事情一旦過去了,一樣又吃得下,睡得著。慢慢的,能接受的就會越來越多。苦難都能順利走過,問題就不是別人引起的了。
因此,我們沒有必要給自己找那麼多麻煩;在別人面前丟臉,自己記得那羞辱無法放下,但也許別人早就忘記了。所以與其讓那些羞辱來困擾自己,不如想想自己為什麼失敗、為什麼感到羞辱。如此一來,就能慢慢觸碰到真實的自己;過去的我可能將自己抬得太高,處處與人攀比,但也許最後才會發現未必真是如此。所以,如果我們接受得越多,我們能看到的東西也就越多;看得越多,也才能靠近認識真實的自己,理解到自己可能自恃甚高。
跟別人怎麼看自己相比,真實的自我才是更重要的。接受了自己的愚笨,才能真正長知識,也才能真正感覺到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