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建章 ◆ 細木作技術:臺灣傳統家具的急診醫生
蔡金鼎
走進李建章位於南投市中興路的「南投堡工作室」,門口堆滿了廢棄家具和木料,外人眼中的「廢材」,在李建章眼中可都是寶貝。李太太笑著說這裡是「古家具急診室」,臺灣各地沒有辦法修理的傳統家具,都會主動找上門來。
工作室除了李建章夫妻,在工作檯上專注工作的是長子李宥樘,他從國中開始就跟著父親敲敲打打。媽媽最疼兒子,笑著說兒子的技術早就超越父親了。這一家人的工作延續了臺灣傳統家具的存續命脈,一如李建章所說:「一件百年的家具到我手上,我還要讓它可以使用上一、兩百年才是真工夫。」
慧眼識民間古物 民藝品蔚為流行
李建章出生在雲林元長鄉下,家裡很窮,小時候一家人躺在竹片床上睡覺,冬天冷得直打哆嗦的景象至今難忘。國小畢業後,他決定到臺北天母跟著長兄李義男學油畫賺錢謀生。
當時受美軍駐臺的影響,天母住了很多美國人,他們回國的時候都希望帶一些紀念品回去,就把人物、靜物和風景的照片拿到店裡來,請兄弟兩人幫忙轉繪為油畫再寄回美國,常常同一張照片就要畫上20幾張圖。
為了維持家計和生活所需,兩個雲林遊子就在臺北打拚作畫,一直到他當兵退伍回來以後,適逢中美斷交,美國人走了,油畫生意也跟著一落千丈。兄弟倆開始思考下一份可以謀生的工作,恰巧這時候天母第一家民藝品店開張了,老天爺似乎打開了李家兩兄弟的另一扇窗。
臺北市老早就有許多古董店,專門賣一些明、清時期的高級瓷器,一件古董要價幾十萬元以上;當時兩岸還沒有交流,有些古董都是從大陸走私進來。1978年,天母第一家民藝品店開張,和古董店不同的是裡頭賣的都是臺灣民間的家具和古物;外國人很喜歡也懂得欣賞這些東西,買了許多臺灣家具運回國去。
當時身無分文的李建章根本不敢走進店裡,只能在堆滿雜物的店門口張望著裡頭的美國人,以及許多散落角落的紅眠床、太師椅、公媽龕……,心裡頭浮現一個念頭:「這些民間不要的舊東西,怎麼會有那麼多人想買呢?」就這樣兩兄弟一頭栽進民藝品的蒐集與買賣。
第一次,他們在天母一間舊書局買到一張店家廢棄不要的紅眠床,買回來放在工作室門口,不到3個小時,就被一位美國人買走了。賺得家具買賣的第一筆收入8,000元,兄弟兩人非常高興,那是他們畫上百張油畫的價錢。他們決定在臺北街頭蒐集各式各樣的民藝品,只是臺北城市開發較早,數量非常少,夫妻兩人帶著出生不久的長子來到南投市,這一住就是40幾個年頭。
愛物惜物為初心 修理文物自成師
1981年,他從繁華的臺北市遷居南投,一方面這裡離老婆的彰化娘家較近,另一方面也是看上鄉下民藝品蒐集尚未形成風氣。為了養家餬口,他一開始只能以買賣民藝品謀生,日子久了就遇到一個問題:一般民家希望他將「全部」淘汰的家具通通載走,不能只挑他自己認為有價值的買,所以他常常是一整車的家具通通載回家;他笑著說:「店門口這條路幾乎堆滿我載回來的家具,有一些只能給隔壁鄰居拿去當柴燒。」
他看著這些家具滿是心疼,開始決定委託細木作司阜修理。一開始鹿港傳統家具工廠的生意還很好,很多司阜光製作家具就沒有時間了,對於傳統家具的修理根本完全沒有興趣,他只能到處請教老司阜,長他幾歲的徐朝泉就是他經常請教的對象之一;後來又經過一些古文物教授、老司阜和收藏家的指導,到處接觸文物修理的新技法,這些朋友和收藏家都成了他的貴人。
這些他自己到處蒐集來的文物,有時要花上一、兩個月才能想出修理的方法,除了木作,後來包括木雕、陶作……他都有所涉獵,他輕鬆地說:「一位文物修理師,本來就要專精各種材料和技法。」
傳統家具學問大 產地材質各不同
一談到細木作的傳統家具,李建章的眼神充滿自信的光采。臺灣現存的傳統家具以日治初期製作者為大宗,清領期間只有富貴人家才用得起原木家具,一般民家家具都是竹製品,連床都是竹片床,根本不可能被保存下來。
日本統治期間,民間開始流行使用原木家具,而且北、中、南各有不同的特色。北部以桃園大溪司阜最知名,檜木和烏心石是主要用材;南部以臺南市區為中心,「茄苳入石榴」是傳統技法與特色。至於中部以檜木為主要材料,分為清水和鹿港兩個不同的流派和技法,清水司阜後來由梧棲、龍井、臺中、豐原到東勢一路傳承;鹿港司阜則在彰化、北斗、田中、西螺、南投一帶發展。
依靠多年的經驗,李建章一眼就可以分辨出家具的材料、技法和流派,不同的時期使用的材料也各有不同;清朝初期的原木家具材料以樟木和楠木為主,後壁板和抽屜則選用福杉;到了末期就出現以肖楠(黃肉樹)為木料的家具;日本時代以檜木為主要用料,茄苳木則用作飾條和邊角的點綴裝飾,以製造出顏色深淺的差異性,增加家具的變化、創意和美感。
傳統家具的修理是一門很大的學問,不只要學會製作和修理,最重要的是要先學會拆解。李建章說:「修理的過程最重要的步驟其實是拆。」一件家具拿回來,必須先了解它的結構,而拆解並沒有想像中那麼容易,有些榫接的部分非常有技巧,拆解的過程不能破壞結構;不過主體拆解以後,要修理就很容易了。
一張看似簡單的太師椅,光扶手的榫位、卡位接法就好幾十種,司阜會先從外觀去了解裡面的榫是什麼狀況,接下來還要了解木材的特性,像茄苳木是材質很好、硬度也夠、顏色又漂亮,但唯一的缺點是茄苳木會「反」(木頭膨脹彎翹之意),一來它的木頭不是筆直的,而是彎彎曲曲、長滿樹瘤的樹幹;再則茄苳木製的家具雖然穩定性很高,但蟲害卻非常嚴重。
他在30幾年前就請教老司阜,關於茄苳木的製作問題:「為什麼有些茄苳木製的家具從日本時代放到現在都不會『反』?」老司阜給了他很滿意的答案:以前老司阜在茄苳木製作以前,會先用索條綁住木頭、埋在沙埔地下,至少4年以上,每逢下雨時,雨水就會滲入沙埔地,因為排水很快,木材的材質就逐漸改變,如此一來就可以克服茄苳木的「性格」,也可以避免蟲害。再來日本時代會在一定的季節取特定的木料,這樣的取材法可以避免家具的蟲害,這些都是老司阜的智慧,可惜這些知識都慢慢消失了。
不同的木料有不同的性格,像淡黃色的狗骨仔因木材堅硬如狗骨般而得名,它的質地密緻而堅硬,非常適合作為雕刻材,問題是刀子劃下去會「跳」,沒有辦法「入刀」,常常會傷到自己,非常危險。這些都是憑著個人的經驗和不斷向他人請教才有辦法克服的難題。
有些細木作修理會偷工,破壞榫接直接打細釘,外表看不出來,但一來不耐用,再來破壞了原本司阜的技法,這些都是李建章不願意做的。他說:「我修理好的東西還要保留一、兩百年,這才是它的價值所在。」
修理技術真本事 太師座椅見乾坤
李建章以太師椅為例,為我們說明古家具修理的過程。家具損壞大致分為:鼠咬、蟲蛀、腐壞、裂肉、缺花、裂花、火燒、結構開榫、斷榫、缺件和掉漆等,首先要檢視損壞的部位,再決定從哪裡著手。以太師椅為例,最常見的是馬蹄腳腐壞或裂肉,因為太師椅的馬蹄腳有的是整支腳雕刻而成,有的則是貼片而成,貼合技法的好處是省料,缺點是須以釘子固定,常因年代久遠而生鐵鏽,釘子因膨脹會把木片撐開,這種貼合工法必須要以相同的木料重新修理,以竹釘取代鐵釘,防止再次生鏽,修理完成以後,通常會比原件更堅固耐用。如果是馬蹄腳腐壞,就要鋸除腐壞部分,再以相同的木料依原件紋理重新貼合,並打入竹釘固定。
除了馬蹄腳的損壞,太師椅兩側扶手通常會有搖動或斷榫的現象,如果只是搖動,只要削新的木楔釘重新插入即可固定;若是斷榫就比較麻煩,必須完全取出斷榫,補上新榫頭再重新打上楔釘。
細部修理像缺花、裂花就比較費時了。雕花通常為左右對稱,要先用相同的木料雕出對稱邊的圖案形狀,再於新木料上繪製對稱邊的紋飾,最後以刀雕刻修飾完成。有些雕花技法非常複雜,如內枝外葉的透雕,整修過程要由內而外,一層層向外修補,工序繁雜費時,除了倚賴匠師功力,更是耐心與細心的考驗。
表層的處理看似簡單,卻是成敗的關鍵,因為人們最在乎的是外表的模樣。如果是裂縫,要將表面削平或刨平,再用相同的木料貼合修平即可。若是掉漆,就用生漆調合到相近的顏色,再用毛刷補色,但原漆部分不可有新舊漆疊色情形,若有修補也要重新調合生漆上色,再將新漆部分用噴槍筆仿色至原漆的色澤與亮度即可。這個部分會受天候狀況影響,匠師的經驗是成敗的關鍵。
與時俱進技藝高 父傳子承修理樂
手工細木作家具要耗費許多時間與人力成本,1980年代以後,家具工廠大量使用機器取代人工,空有一身技藝的手作司阜只好轉作傳統家具修理。李建章現在的工作以木匾和壁飾製作為主,壁飾大都是複合材半立體造形,形式比較像早期李松林的細雕,著重人物的表情神韻與細節處;以及楊來興的鑲嵌雕刻風格,他稱之為「鑲嵌技術的壁飾」。由於細木作環境的丕變,謀生養家不易,願意從事本行的年輕人也越來越少,所幸李建章的長子李宥樘從國中開始就追隨父親從事文物修理的工作,李太太開玩笑地說:「這孩子打從娘胎開始就接受父親藝術氣息的陶冶。」李宥樘不僅從小就有興趣,還可以獨自一人待在工作室一整天,這些都是一位手作細木作司阜必須具備的基本工夫。
隨著臺灣傳統家具越來越少,早在十幾年前,工作室也開始處理中國、甚至西洋家具的修理工作。大陸家具的材質以酸枝、花梨、大、小葉紫檀木等為主,修理過程會面臨兩個問題:一是木料取得不容易,二是工具的問題。因為大陸的木材屬於硬木,所以要另外準備一套匠師的工具箱,專門對付大陸家具。
除此之外,還要養成蒐集保留舊材的習慣;光「酸枝」木料,就有中國、越南和印尼三種不同的質地;生長的地方不同,木紋也完全不同,別人可能覺得不起眼的舊木料,在李家父子眼中都是非常珍貴的。
「看著一件家具在自己的手上完成,這種快樂是外人所無法體會的。」從事細木作已30年的李建章,依舊笑容燦爛地述說修理工作的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