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
◎ 忖量生命的柔軟,在黑暗深處的微光中 ◎劉婉俐(輔仁大學比較文學博士)
這不是一本容易回答的書。就像是有人問:「心是什麼?」,一時之際,您恐怕不是那麼容易在腦海中,搜尋出一個貼切、穩當的答案。
如果您問我:「這本書怎樣?」我仍然在沉吟當中,找不到「正確」的字眼來框住它的調性。因為它很平常,描述的僅是作者自己一路走來的生活體悟、日常瑣事與人際感觸,沒有誇張的情節或戲劇性的衝突,只有安靜的注視與反芻;把自己的生命圖像與家人、周遭環境互動的縮圖與感懷,一幅幅地素描出來,就這樣而已。但是,讀者卻可能在這些輕描淡寫、甚至近乎簡約與壓抑的白描中,看到許多巨大的生死命題與人生意義詰問的迸發。好幾次,我在閱讀中停下來,反視自己的生命歷程,有種無法言喻、兀自在內裡暗湧的百感交集。
所以,我只能試著用自己的本能,把在字裡行間所窺嗅到的況味,隱約地拼寫出來;或是透過理性的分析訓練,在整本書看似隨機的鋪排結構中,尋覓出一些和佛法相契合的蛛絲馬跡。猶如作者在序言中,提及他為此書命名時,自創了一個結合理性與感性之心的字彙heartmind,以弭合西方文化夙來將心的這兩個面向分隔的不足。
白描的素寫下,種種生命圖像的縮影與詰問
《九歲的成年禮》一書,在看似理性的敘事中,夾藏著許多清淡、幽微的感性抒懷,也許是和作者接受禪宗薰陶的訓練有關,或者是其在大學中教授文學寫作的素養使然。例如,當作者於諸多篇幅中,細述童年時,因分擔家計而被迫親手宰殺許多無辜家禽的記敘,在龐大與令人疲憊的生活壓力表層下,有許多呼之欲出的無奈、憂傷、壓抑和不忍。我們看到一個幼童在面對成人世界下的妥協和不妥協,透過作者重返過去時光中的寫實描繪,在一個無所遁逃的殘忍現實下,折射出種種人性中的良善、堅忍、冰冷、衝撞、扭曲和怯懦。特別的是,沒有一般歷史回憶中常見的緬懷感傷、批判評議或矯揉偽飾,作者以近乎禪宗公案的白描筆觸,淡淡地點出事件始末的輪廓,淺唱所留下的諸多繚繞餘音,似乎是在靜待讀者自行的詮釋。
例如,在〈你這隻壞狗〉的篇章中,作者對父親殘忍地「教訓」或「教導」家犬的行徑,沒有明顯的評論和立場取捨,只是清楚地呈現出兩難的命題抉擇:要放任狗兒的無辜或無知,或是以決絕的手段讓其學會教訓。「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應該怪天地的存在,還是感歎生之為萬物的情境?不管取決任何一端,似乎都免不了缺憾,因為任何的評斷或取捨,都注定喪失了另一對角的偏頗與不公。在尋常的生活扞格中,作者不僅提出了如斯的大哉問,也彷彿以其冷靜的觀察,試圖在「萬物緣起互倚」的架構中,支撐或尋覓出生命被撕裂痛楚下,可能涵容的廣袤空間和超越視角。
除了較多的篇幅,聚焦在以童年家禽養殖場為場域所展開的諸多命題省思與歷史回眸:包括面對生∕死、物∕我、經濟壓力∕內在情感的對立……等;在《九歲的成年禮》中,還有另一個較為明顯的主軸,是擺在對家人關係、同事與周遭環境的微細觀照與探查上。在〈限量〉一文中,透過對撈魚數量的斤斤計較,呈現出貪小便宜之人性通病和父母性格差異的管窺;乃至作者對自我內在深藏之傲慢的「垂釣」。在〈瑪姬的房間〉中,在描繪與妻子的鶼鰈情深中,作者悄悄透露出每個人生命歷程中必經的創痛,那不為人知的隱私,以獨自空間的私密存在為寫照,呈現出每個人生斑駁、多彩的背影。在〈禮服的祕密〉、〈為父親述說一個故事〉、〈夜談〉等文中,作者藉由和老年病痛之父母親的互動,娓娓道來對死亡、孤寂、分離的恐懼,以及如何在生命的不堪、痛楚和傷痛中,勇敢正視、乃至跨越內在憤怒、怨懟、掙扎等情緒灰燼的準備。
最令人動容和震撼的,是在〈小鹿之死〉和〈去喙機的謊言〉中,作者藉由在人類眼中弱勢「動物」之死,來探討人對於生死抉擇的操縱,和內在介於良知和「謊言」挑釁之間的深刻對話。在〈小鹿之死〉中,作者與路上被車所撞傷的小鹿不期而遇,要聽任小鹿傷重而亡?還是早點幫助其「解脫」?在面臨兩難的抉擇之下,痛楚、自由和生命的價值,孰輕孰重?即便作者和另一位卡車司機,在懷抱著不忍的複雜心情下,劃破了小鹿的喉嚨,但那臨死前的嘶喊,卻一直迴盪在作者的腦中,令人倍感沉重。而在〈去喙機的謊言〉裡,一隻隻為了節省互毆而死的風險,而被硬生生裁去喙嘴的火雞,在驚恐、無能的失血中默默死去的場景,同樣是一場無聲的內在戰鬥,安靜、壓抑卻格外驚心動魄。作者藉由另一位弱智工人的抵制和抗議,來對照出大多數人(強勢者)的顢頇、妥協與自我欺騙。在去喙機短視近利的經濟效益下,生命只能成為無奈的犧牲祭品?在商業利益與大型養殖甚囂塵上的今日,同樣的殘殺不斷地在各地上演、重複著,看著這輕筆勾勒的反思,我們學會了對生命的尊重與關愛,還是也只能自欺地隱身在大多數不眨眼的暴力之中?
撥動的緣起與深思,做為一個人或佛教徒的命題
其實,或許作者並沒有這麼強烈的意圖,他只是仔細、耐心、專注地回顧自己的過往,安靜地觀察當下的生活。試著在人我、物我之間尋得某種平衡、美好、或平等的互動而已。在〈奇妙的相聚〉中,講的是住家附近墓園裡,每天有人換上鮮花的墓碑,那種藉由花朵聯繫起陽冥兩界的細緻懷思。而〈物與物之間〉是對即將被砍伐之沿路老樹的情感,如同〈噪音〉裡,是對周遭鳥聲消逝的省思。在對萬物的體念與人生際遇的琢磨中,作者將佛教的緣起平等觀,帶入生活的每個環節中,用坦然面對、安忍與接納,來克服各種焦慮、恐懼、憂傷、沮喪、自責與失落的必然情緒。學習大自然與萬物的承納,努力朝向「民胞物與」的理想邁進,甩落不必要的怨懟與懊悔,在過去、現在和未來的諸多痛苦中,也含藏著各種可能跳脫的自由心境。透過創作與記實的描述,在各個篇章的字裡行間,作者一再地暗喻著一個重要的真理:二元的分別其實並非對立,因為生、死是與共的,難堪與光環是緊密相連的,在失敗中蘊藏著成功的啟發,在顛撲中方能逐漸學會自立……。
其實,也許作者並沒有意圖想要為這本書定位,或設定任何的標籤與調性,遊走在佛法和生活實相之間,這就是真正的生命圖像:有心跳、有淚流滿面、有在逐漸麻木中想要突圍的微弱呼喊、有在傷痛欲絕中不想被擊倒的勇氣、有在抑鬱潦倒中默然以對的釋懷……等。也許佛法並不是存乎於高蹈的義理,而是在俯拾皆是的「道在屎溺」中,沉靜地對我們發光。
駐足傾聽與睇視,或者回到起點……
如同前述,在閱讀這本書的過程中,彷彿是一個自我詰問的倒影,不斷地浮出在眼前。它重新啟動了長年來我對於做為一個佛教徒的種種疑竇:在面對生死、生命重大的撕裂問題時,佛法到底是什麼?我過去對學佛的認知,是否有所偏失、甚至是逸離了真正的佛法精神?生活和學佛、及修行,要如何融為一體?在《九歲的成年禮》中尋找自我的答案,也許是不可得的,但是,作者真誠面對生活一切困逆、愉悅、憂傷的態度,或者應說是一種「訓練」,卻是充滿了諸多的啟發。把這本書當成是一本文藝創作的書籍,或是佛學的專書,好像都有些不盡貼切。
我想,我仍然在沉吟當中,找不到「正確」的字眼來框住它的調性,也似乎沒有必要為它設定任何的標籤。打開心胸,接納殘缺、痛苦、不平的種種世間和自我的樣貌,然後在生活的每個細節中,用心、安靜地注視或聆聽,這種實踐的美學,也許就是佛法的精髓吧?在過去中看到未來的顯影,在未來中發掘過去的延續;時間,也許沒有那麼神祕和詭譎,重要的,也許是我們自己決定要用什麼視角來看待這一切。
這本書,真的很難說……。也許,只能請您用心去感覺了!
推薦序
播下心的種子
鄭栗兒(資深編輯人及作家)
閱讀林.簡森優美筆下的《九歲的成年禮》,讓人不禁聯想到一九九七年美國國家書卷獎的得獎作品《死亡見證》(美國詩人湯瑪斯?林區著),兩者同樣是以流利的散文手法,書寫生命與死亡;所不同的是,林的這本書,更多了份悠遠的禪意和佛教寬容無礙的生命觀。
儘管如此,與其說它是一本心靈修行的參考指南,我更覺得它是一部穿透內心、深邃非凡的文學作品。
父親的影響擴及三代,在交錯穿梭的過去與現在的情節描述中,透過林?簡森內在男孩的眼睛,都一再看見這份無可避免的「影響」。而這眼睛也代表著他對生命與死亡的態度,和懺思││曾經,一個九歲男孩為了維持家計,在經營養殖場和屠宰場的父親的指導下,開始屠殺著一隻隻火雞,血跡濺滿了黃色雨衣和腳上的橡皮靴,男孩沒有逃避的餘地,更不懂得拒絕,只有滿心疑惑和莫名的惶惶不安。
面對這段黑暗往事,林的描述很直接,毫不掩飾慘酷的童年經歷,一如他自己所言:「我之所以進入這些地帶,並不是為了回味裡面的憂傷或憐憫,而是在那裡,我們看到了即使在最荒蕪的地方,愛與美仍然能夠扎根。」
如果生命不能透過佛法的轉化而得到重生,那麼,那一年佛陀夜睹明星所領悟的一切,就不是根本的解脫與救贖之道,凡夫終究仍是凡夫,繼續流轉於無常與苦堆砌的輪迴之中。
我很欣賞林的這一段直言無諱,因為那代表著「察覺」,察覺了自己的無知,察覺了自己的無明,也察覺了煩惱的根源。事實上,正是我們對人生的誤解和執迷不悟,使得我們在一趟趟的地球之旅中,遭遇種種的苦,我們甚至察覺不到自己竟然是這樣的執著和誤解,當然,也更察覺不到「人人本具的惻隱之心」和對芸芸眾生的悲憫。
悲憫,如同空谷中悠揚的回音一般,環繞在此書的每一則篇章中,也環繞在如詩的字裡行間,形成獨特的閱讀張力和動人氣息,從一開始的〈前言〉: 加州東北部的一個山谷裡,曾經住著數千隻角百靈鳥,有一年,這些鳥兒突然從山谷中消失了,杳無蹤跡,沒有人知道原因是什麼,但是,在牠們留下的空寂中,我們也都步入了自己不復存在的寂靜時空。 到最後的〈到彼岸〉: 隨著四季的遷移,這座名為沙士塔的山漸漸地磨損,形成了它生命旅途中必然的對稱樣貌。……同樣地,沙士塔寺的女住持也在耗損之中成為如是的自己,如同一口鐘,在被敲擊時如實地響起。 林要細細訴說的,一再反覆提醒的,就是——打開我們的心,埋下一顆慈悲的種子,看見我們本來的面目,了知「萬物就是我,我就是萬物」的道理——而這也是悉達多王子變成至上佛陀,所領悟的宇宙人生真相。
林於一九九四年被任命為日本曹洞宗的在家禪師,從禪坐中,他體悟到真實的寧靜和佛法之道,這本書,也是他以佛法的光芒,照耀黑暗角落的生命之書。這讓我想起日本另一位特別的禪師,臨濟禪宗的中興祖師——白隱禪師,他始終以一顆清淨的心,過純潔的生活,面對世人的冤枉或讚譽時,既不辯解惱怒,也不沾沾自喜,總是用一句「哦!是這樣的喔!」做為回應,保持一種客觀而超然的心,看待世事;而這必然也是一份無我的慈悲心,才能擁有如此寬廣的心量。
林在英文書名中,以heartmind當做「心」的意思,標舉本書的特質;心與頭腦(念)的消融合一,正是禪的最高境界:憑著身體內在本有的「視力」,直接閱讀生命,認識生命,也教導我們直接地認知「不再那麼牢固地抓著事物,讓它們能順著當下必然的軌跡而移動」。
萬事萬物,哦!是這樣的喔!
譯者序
東西方佛法的交流與激盪
陳維武
這本大約十萬字的小書,從二○○六年十一月開始翻譯,直至二○○七年八月完成,歷時十個月。之所以用了這麼長的時間,除了因為自己不是全職的翻譯工作者,更因為原文優美豐富、細膩深刻,許多段落在翻譯時總是反覆推敲許久仍然不滿意,不想定稿。全書譯完後,雖然許多篇幅依然不盡如意,卻已經在這段時間裡盡了力,如果無法表達出原文的汁與味,還請作者和讀者原諒。
書裡的故事,跨越六十多年的時空,多為作者日常生活中的親身體驗。而聽他以一顆感性理性兼具互融的心(heartmind),細細省思體會,娓娓道出箇中真理,確實真摰感人。文字中處處流露出作者對生活認真嚴謹的態度,讓人體會到在他的生命中,佛法就是生活,生活就是佛法。
這種態度在名為〈房地產〉的一篇文章裡尤為突出。那一年,作者因為生活的因緣,不得不賣出位於山區裡的土地和房子,在這過程中,他深刻地總結了世間一切情與無情的互緣互依和我們的責任:「房地產早已成為我們對生於斯、長於斯的土地的通稱,土地的價值也都是由市場價格來界定。我們把土地當成財產,當成可以交換的商品,並相信自己被賦予對土地的種種權利。……而土地給予我們的,不僅只是那一點點東西而已,它給了我們一切,耕耘這片土地的身和心,就都來自土地,我就是土,耕耘著土。如果地球今天不曾把這片菜園轉向太陽,如果雲層不在海空中凝聚,如果江水不再潺潺流動,如果土壤裡沒有洋溢著數以億計的微生物,如果這一切,甚或其中的一個環節失靈了,我也就完了——身體麻木不動,思慮消滅無蹤。……在促銷這片二十畝的土地時,我也在促銷自己。我所『賣』的,其實只是人和土地之間的關係,而其中帶著深厚、重要的責任。唯一能從我這兒過繼的『產權』,正是這些責任所規範的義務。」
說得真好!今天的地球,面對空前嚴厲的危機,全球暖化的威脅如懸頂之劍,我們的著眼點,真不應該是由市場來界定的種種商業權利,而是我們對土地,乃至一切情與無情的責任與義務,這就是心靈環保,才真正是永續經營。或許,我們對佛法的實踐,必須有更深的思考、更廣的眼界,修行人對自己的行為要求應該超越傳統的詮釋,更深更廣地把五戒十善融入一切與生命相關的情境中。這一點,歐美的佛教結合了現代生態學、環保、人權、人本關懷、公民社會等思惟,可以說是大乘佛法因應現代社會的闡揚,的確有許多值得我們借鑒的地方。換個角度說,自從二十世紀中期佛法在歐美播種開始,到了今日,歐美佛教的枝幹已經漸漸茁壯,花果已然成形,一片生機盎然。佛法不會再是單向地從亞洲流向歐美,雙向的交流與激盪更能增加彼此的活力。過去十數年來大量英文佛法書籍的中譯正反映了這個潮流。比較不足的是,在我的印象中,迄今為止,中譯的書籍,仍以南傳、藏傳法師,及一行禪師等人的著作為主。知名度較小,卻在某個層次上更能反映歐美本土思惟的著述譯出的則較少。這是我向法鼓文化推薦這本書的原因之一。
牽扯了一大堆,最終還是得回到佛法在生活中落實的基點上。正如作者殷切的叮嚀,佛法的修行在於開啟心的智慧——感性的心與理性的心兼具互融時所本有的智慧。而心的智慧就在日用中,吃飽飯後清洗碗碟這麼稀鬆平常的事裡開啟。讓我們深深體會:即使在最黑暗荒蕪的地帶,心的智慧仍然散發著常寂的光,引導分離的生命再次成為一個整體。
謹以此譯本獻給法界一切眾生,願情與無情,同圓種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