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比特──我們的愛情煩惱之源
「為什麼當初會喜歡那種人呢?」戀情冷卻時,人們腦中總是浮現這句話。當局者迷,熱戀時容易沖昏頭,這道理自古皆然。俗話說「愛情是盲目的」,若要將此言畫成一幅畫,「盲目的邱比特」最適合不過。邱比特蒙著雙眼隨意放箭,誰中箭就得墜入愛河;愛情的開端其實並不神祕,一切都起因於邱比特亂點鴛鴦譜。
波提且利的《春》,畫面上方的邱比特之所以蒙著眼睛,就是為了這個原因。不過,如果惡作劇過頭,邱比特也是會受罰的。在曼弗雷迪的《懲罰阿莫爾》中,邱比特被維納斯取走弓箭,而且還被瑪爾斯(Mars)狠狠打屁股(有一種說法是:邱比特是維納斯與瑪爾斯所生的孩子)。「教育邱比特」意味著處罰「盲目的愛」,換句話說,這個主題的另一層含意就是「否定肉體之愛,讚揚精神之愛(信仰之愛)」。
話說回來,像邱比特這種隨著歲月流逝,角色定位與重要性都今非昔比的神,倒也實在少見。邱比特是羅馬神話中的神,別名「阿莫爾」(Amor),在現代義大利文中依然代表「愛」;在希臘神話中,邱比特相當於厄洛斯(Eros)。
厄洛斯同時也是Eroticism(色情)這個單字的由來,或許各位讀者會認為他是個荒淫之神,但其實他是宇宙創始之初的重要神祇。在某個流傳的版本中,厄洛斯將各種混沌之物融合成「萬物元素」,不斷創造生機;換句話說,古人很早就知道生命的誕生仰賴著雄性與雌性的結合,因此掌管愛情的厄洛斯自然是宇宙創始不可或缺的存在。
然而,隨著「掌管男女情愛」的阿芙蘿黛蒂(維納斯)地位與日俱增,厄洛斯逐漸失去這層抽象的功能,淪為阿芙蘿黛蒂的附屬品。希臘悲劇大師歐里庇得斯(Euripides)與古希臘詩人赫西俄德(Hesiod)顯然將厄洛斯描寫成阿芙蘿黛蒂的「跟班」,詩人西莫尼德斯(Simonides of Ceos)甚至將兩人寫成母子。結果,從西元前六~五世紀起,厄洛斯就只能乖乖當個「女神之子或助手」。
在此之前,厄洛斯的形象原本是名青年,但接著年齡越來越低,最後幾乎與幼童無異,成為天真調皮、我行我素的幼童厄洛斯。基督教的「天使」原本也是青年形象,後來也跟厄洛斯一樣幼兒化;附帶一提,起初天使並沒有翅膀,但由於受到邱比特、荷米斯與法厄同(Phaethon)等多神教神祇的形象影響,翅膀也成了天使的註冊商標。
這裡有一幅愛神畫像,正是融入了上述的特色。法蘭西斯科・帕爾米賈尼諾的《削弓的愛神》,最大的那名愛神露出精明而調皮的微笑,他的體態中性,像個少年;而畫面下方的兩名可愛的愛神,無論是表情或動作,都像是天真無邪的幼童。不僅如此,愛神還粗野地踩著書,這個行為暗喻著「愛情超越理性」。
|邱比特的警告
邱比特坐在圓柱上,嘴前豎起手指,微微一笑。「噓!安靜!」這樣的邱比特實在可愛極了。雕塑家法爾科內很擅長創作這類雕像,除了羅浮宮,阿姆斯特丹國家博物館與艾米塔吉博物館也收藏著數件與本作品極為相似的雕像。
究竟在什麼樣的情況下,邱比特會豎起手指說「安靜」呢?大家應該都猜到了吧?那就是「地下戀情」。人世間所有的情愛糾葛都逃不過愛神邱比特的法眼,包括不容於世的地下戀情,因此某些描繪情侶幽會或外遇的作品中,會搬出這尊《邱比特》雕像,以茲點綴。
其實「手指輕抵嘴脣」的圖像遠從古代就存在,但是一邁入十七世紀,邱比特便成為主要代言人。當中絕大多數都是「象徵圖集」(Emblemata)中的插圖,比如「沉默是金」、「言多必失」之類的格言。這些格言的意義顯而易見,簡言之就是「隔牆有耳,勿道人長短」,知道這層含意後再瞧瞧法爾科內的《邱比特》,你是不是覺得那張可愛的笑臉頓時變得陰險無比?
洛可可代表性畫家弗拉戈納爾的《鞦韆》相當具有知名度,但知道它真正含意的人卻不多。乍看之下,一名美麗女子天真無邪地盪鞦韆,現場一片和樂融融,但弦外之音其實顯而易見。
據說這幅畫的委託者是一名男爵,他希望弗拉戈納爾畫出他的情婦,並表示:「我希望你畫出主教為她拉鞦韆的模樣,而且把我也畫進去,好讓我能看見她迷人的腳。」如果這則傳言是真的,那麼在女子腳下一窺裙底春光的男子就是男爵,而女子就是他的情婦(不過主教被改成普通老人)。女子高高甩出涼鞋,幾乎要砸到左邊的邱比特雕像了。
法爾科內的邱比特像暗喻著這對男女關係匪淺,而且只能意會,不能言傳。即使觀者不知道男爵與情婦之間的插曲,即使乍看無法領會本畫的不尋常之處,只要看看那位愛神的姿勢,就能看出畫家暗藏的所有巧思。
食人
十三世紀末,黨內鬥爭失敗的比薩貴族烏戈利諾・德拉・蓋拉爾代斯卡,與兒子們被幽禁在塔內。他們都死在這裡,因沒有給他們食物,故出現了家人相食的傳說,還被但丁寫入《神曲》〈地獄篇〉中。卡爾波是以裝飾巴黎歌劇院聞名的法國雕刻家。
一八一六年七月,法國軍艦梅杜薩號在非洲的塞內加爾海域遇難。緊急用材料拼湊出的木筏,搭載了一四七人。木筏在海面上漫無目的地漂流,遇難者們立即遭受猛烈的飢渴之苦。
十三天後,戰艦阿爾古斯號發現了木筏。屍體四散的悲慘情景,讓船員們驚訝地說不出話來。生還者只有十五人。從他們的口中得知,虛弱的人被攻擊,還活著就被吃掉的慘狀。這個恐怖的新聞驚動了世間,企圖隱瞞真相的政府,也遭受批評,成為一大醜聞。
畫家傑利柯將這幅光景畫了下來(一八四頁)。寬度長達七公尺以上的巨幅畫面上,描繪著即將獲救的木筏。傑利柯經過多次的錯誤嘗試,在精確計算的構圖下,畫出了毫無生氣的死屍東倒西歪、慘絕人寰的情景。這是宣告美術史上正式進入浪漫主義,劃時代的一幅作品。
人吃人的食人(cannibalism)行為,在文明的原始階段經常可見。在弗雷澤爵士的《金枝(The Golden Bough)》中,便記錄了澳洲的卡密勒羅伊族(Kamilaroi)及非洲的希雷高地,有打倒勇敢的敵將後,為獲得該男子的勇氣與力量,而吃下他的心臟及肝臟的案例;與北美印地安的易洛魁族,會吃下敵將戰俘的心臟一樣。這種習慣的背後,傑利柯為了本作品,還素描了被解剖的屍體(二四三頁)。畫面右邊求救的男子們,正在向遠方的海上揮手,遠處隱約可見豆粒大小的阿爾古斯號船影。傑利柯三十三歲即英年早逝,其取自社會題材的風格,為德拉克羅瓦等浪漫派的畫家所承襲,開展出美術史上的一大潮流。德拉克羅瓦本人也在本作品中擔任遇難者的人體素描模特兒。另外,阿塔利(Jacques Attali)曾指出,「有別於常聽見將人當作食物的食人傳聞,實際上,anthropophagy(食人)過去曾是治療行為。」人們為祈求病得痊癒,甚至會將聖人骨骸的一部分磨成粉、熬煮飲用的聖髑崇拜,明顯的是這種食人文化的延伸。而信徒在彌撒中食用化作耶穌的肉與血的麵包與葡萄酒,也可說是與食人文化的精神意涵相通。
拿破崙士兵的大量死亡及逃兵
由英雄創造的華麗歷史背後,總有無數年紀輕輕就喪命的無名小卒。
這是描繪馬德里市民為對抗法軍所發生的叛亂。前一天的騷亂雖被鎮壓了下來,但四百名市民被殺害的消息,讓暴動擴大到全國,成了西班牙獨立戰爭的導火線。在暗色調中突出的白衣男子,兩手張開的姿態,令人聯想到基督的犧牲。
法國革命,使過去的體制崩解,並摸索尋求新的體制。在歐洲雖然只有法國脫離了王政,但在周圍君主制的列強看來,卻可能是撼動本國體制的危險挑戰。各國對法國的意見,難得槍口一致。來自各國的干涉使法國陷入苦境,一七九二年四月二十日,被逼得走投無路的法國,正式對奧地利宣戰。
幾天前手中還拿著算盤或鐵鍬的五萬名烏合之眾,在瓦爾密迎戰以所向無敵的普魯士為主的正規軍。
沒頭沒腦地不斷衝刺,越過成堆屍體往前追擊的群眾,終於在九月二十日,正式擊敗了聯軍。
這隻窮鼠之所以能持續齧咬大貓們二十年以上,靠著是民眾的狂熱、軍隊及武器的劇烈變化,以及拿破崙個人的軍事天才。來自全法各地,愛國心高漲的義勇軍開始聚集,在巴黎僅僅一週便有超過一萬五千人的新兵入伍。一開始是以都市的下層商人為主,之後是幾乎佔了全人口比例的農民為主力。因此,也開始出現有才能及肯努力的平民,在軍中爬到高層的現象。看看拿破崙的將軍們:繆拉的老家是旅館、馬塞納的父親是個小商販、莫蒂埃的家裡是服裝店,這在當時只有貴族才能擔任將領的歐洲,可說是史無前例。
此外,不只在軍事上,拿破崙在行政方面也完成了許多改革,但他的缺點之一,就是毫不在意他人的生死。事實上,隨著他的快速進擊,戰亡的人數也急劇增加;忘卻革命原本的目的,自己登基為王後,死亡人數更多了。依據法國人口問題研究所的統計,拿破崙當上皇帝後,累積總動員人數的一六六萬人中,戰死者就有七十八萬三千人。兩個人中就有一人喪命。全國厭戰的氛圍開始蔓延。雖然實行了系統性徵兵,但規避及逃亡接連發生,本作是描述在鄂圖曼帝國佔領下的希臘發起獨立戰爭,一八二二年希臘人在巧思島被大量殺害的事件。因宗派不同就虐殺同為基督徒的衝擊事件傳出後,浪漫派的德拉克羅瓦立刻據此畫出大作。一八二四年在沙龍展出時,與甫自義大利學成歸國的安格爾作品面對面展示。沙龍為炒作話題,將之定位為浪漫主義與新古典主義領袖的對決。累積的人數低於徵兵預定的員額。一般新兵的對象年齡遂逐漸下降,最後甚至連十五歲的少年都被迫出征。而已婚者可以順延的規定,也讓人們急著找尋結婚對象。甚至有人為了逃避兵役,用酸等讓手腳的皮膚潰爛。即便如此,仍持續徵兵的結果,使得男人們開始拔牙,因為手榴彈要用門牙將彈蓋打開、裝填槍的火藥時,每一發也都要用犬齒及門牙將分裝成小袋的火藥包咬開。
拿破崙二度被捕。法國在疲弊中結束了戰爭。疲憊不堪的男人們,沒能拿到該有的年金,腳步蹣跚地回到了故鄉。迎接他們的是,留守在家的女人們、彎腰駝背的老人們,以及沒有門牙的男人們。
互相殘害的父子
「你接下來生的孩子,未來總有一天他會超越你。」
像這樣有意地引起爭權的預言,經常出現在神話中。現今的觀點來看或許很難理解,但在神話世界裡的父親們唯一採取的行動就是「那就殺掉他了」。
後來,父親吃掉剛生下來的嬰孩,哥雅與魯本斯所畫的薩頓正啃食著自己的孩子。羅馬神話的薩頓,在希臘神話裡叫克洛諾斯(Cronus)是「時間」之神。他的背部有翅膀,象徵時間在倏忽流逝。他手上還握有劃破時間的鐮刀,也是完結人類性命的死神原型。
然而,克洛諾斯以為吃的是么子宙斯(Zeus),沒想到受騙,將化成嬰孩的石頭吞進肚裡。宙斯因而逃過一劫,長大後將父親克洛諾斯肚子裡的兄長們救了出來,一如預言所示打倒了父親。童話故事《小紅帽》及《大野狼與七隻小羊》裡,都曾出現這樣令人再熟悉不過的橋段。
父親與孩子互相殺害──社會人類學家弗雷澤(James G. Frazer)在著作《金枝》(The Golden Bough)的研究中便提及,瑞典國王奧恩之所以將九個孩子一個個當作活祭獻給神,其目的就是為了延壽。另外,結構主義學者李維史陀(Claude Levi-Strauss)也曾提到波洛洛族的神話中,兒子反過來殺害父親,甚至連母親也痛下毒手的故事。甚至還有不是對親生孩子下手的例子:印度神話中的剛沙(Kansa),聽信「將會被即將出世的姪子殺害」的預言,在分娩前先將孩子的母親,也就是自己的親妹妹囚禁於監牢裡。
被宙斯搶走王位的克洛諾斯也曾經推翻自己的父親烏拉諾斯(Uranus)。他手段殘暴,先割斷烏拉諾斯的生殖器後,把它拋向遠方天空,最後落入海中。入海的陽具化成白色泡沫,誕生出阿芙蘿黛蒂(Aphrodite,羅馬神話中的維納斯﹝Venus﹞)。雖然這位美與愛的女神誕生的畫面讀來驚悚,閹割陰莖用以扳倒父親的方式卻值得深究。有些擁有古老歷史的神話裡,如西台人的安努神(Anu)、閃米特族最早期青銅文明的埃爾神(El)等父神,都被親身兒子割掉了生殖器。割除對方生殖器意味著去勢,除了摘除力量的象徵外,還可以防範未然,連將來可能被弟弟推翻的風險都一併去除。
進一步以佛洛伊德的觀點分析,這些閹割的情節,其實兒子為了克服己身恐懼,對父親採取的反抗措施。他提到了戀母情結,眾所周知正來自希臘神話中的伊底帕斯(Oedipus)。被預知會殺掉父親並娶了母親的伊底帕斯,逃出底比斯國後仍無法抵抗命運捉弄,殺掉了旅途中遇到的男人,沒想到竟然是他的父親。後來又因為擊退司芬克斯(Sphinx,人面獅身獸),立下戰功,當上底比斯王,娶了前任國王的未亡人,正是親生母親。後來得知真相的伊底帕斯悲憤不已,挖出眼珠後,雙眼全盲再度踏上旅程。希勒瑪歇的作品所畫的正是女兒安蒂岡妮帶著瞎了眼的伊底帕斯,被放逐出底比斯。
這些父與子的故事,在佛洛伊德眼中是建立在父、母、子的三角關係之下:兒子因為父親搶走母親而萌生恨意。波蘭裔人類學家馬林諾斯基(Bronislaw Malinowski)卻認為是對父親的打壓而懷恨,跟母親無關。不管是哪一個觀點,各地的神話與歷史中總是上演著父子爭執的戲碼,也如實道出兩方失和普遍發生在人類的世界裡。對兒子來說,父親的存在是最早體會到的權威,一旦沒有以任何的形式去征服,也就永遠無法獨立自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