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國龍攝影──行板
文/陳板
梁國龍是突然出現在我生命當中的一股暖流,先認識人,才慢慢認識他的攝影。
楊梅信仰中心錫福宮,突然傳來要拆除改建的訊息,當年《客家雜誌》吳嘉浪經理捎來消息,錫福宮改建將由黃阿乾道長主持完整的科儀。聯絡家在楊梅的彭啟原前往勘景,那是充滿時代感也典雅的老廟,不知道為何要改建?在老廟四週繞了一圈,後山是奇妙的小山丘—伯公山,也是小鎮公園,老樹參天,樹蔭下坐滿休閒人群。
老人家議論紛紛,對於改建計畫未必盡然認同,又說「閒人有意見」、「老人有意見」,但如果有人站出來守護老廟,老人家表示願意站出來支持。就在此時,梁國龍背著書包出現了。原本要記錄傳統客家科儀的計畫,臨時轉為「護樹保山救廟」文化運動。同時,被譽為「楊梅文化守護神」的攝影前輩吳金榮天天上山關心老廟守護運動。十八天的「護樹保山救廟」行動天天上報,讓廟方決定暫緩拆廟,也保住了伯公山與老樹群。
救廟行動第一個成果就是出土了吳金淼、金榮兄弟留下的珍貴老照片,由梁國龍與一同參與運動的曾年有共同完成了楊梅地區空前的攝影專輯。每一張都是吳金榮從金淼照相館審慎取出,由梁國龍進入暗房重新翻攝後製,再現在客家後生眼前。透過一幀幀照片,我們讀到了楊梅的歷史、文化。
梁國龍不但拍照還有自己的暗房,從底片時代來到數位時代,始終如一。
早在1989 年梁國龍就出版了質量均佳的《世紀之顏》,拍攝了全國各地六十一位百歲人瑞,如何找到那麼多人瑞,還要讓他們稱職擔任120相機的模特兒,怎麼想都很艱難。這套作品後來獲邀到法國展出,期間梁國龍深深感受到法國文化與環境的美好。念念難忘異鄉,又難遣內心激動,梁國龍返國後每天沿著家門前的馬路,替行道樹除草,歷經半年之久。伯公山事件,梁國龍捍衛了比行道樹老了二百五十歲的楊梅珍貴老樹。
相識三十年的梁國龍,一貫緩慢行走在自己的路上,偶而參與攝影聯展也都低調自謙。
浪漫臺三線計畫啟動,以影像展現臺三線成為重要課題,梁國龍的攝影似乎是逆風而行,展現出一種時空之外的孤獨感。
「行板」展現了客莊的山海文化,梁國龍以比客莊更緩慢的方式觀看、體會和享受客莊。把快要被淘汰的深層客莊拍攝下來,見證一個時代就要過去,攝影家緩步前進捕捉到的是深深潛存在客莊的人情事故,客家人幽微的幽默感。
回想梁國龍從拍攝《世紀之顏》、路邊割草、搶救伯公山至今,似乎都在逆向行駛,在眾人之外,還有一個梁國龍享受緩步行走的美感。
物換星移下的時間晶體
文/曾少千
梁國龍的攝影系列「住有客家人的風景」、「看海的日子」,以節制低迴的鏡頭語言,層次分明的沖印手藝,訴說農人漁民的樸實生活。初見這一百多張照片,我一度誤以為是1990 年代台灣鄉村的雋永留影。後來我才恍然大悟,原來是梁國龍近期之作。如此構圖清新俐落、色調細緻溫和的黑白攝影作品,今日已相當少見。值得思索的是:《行板》提示什麼樣的攝影觀,以致產生宛如重回往昔的時間誤差?
《行板》選擇直接攝影的抒情實錄取徑,從局內人的熟悉視角,娓娓道來桃竹苗地區的風土人情。不造作、不介入,平實照見在地人民的日常勞動、婚喪祭儀、賽鴿訓練、休閒時光。梁國龍細心凝視地景上的蘆葦野花、岸邊消波塊、蜿蜒田埂、老舊屋舍、空蕩停車場。如此抒情寫實的拍攝手法,隱匿懷舊感傷,抹除新聞軼事,而是捕捉到安之若素的恬淡步調,描述依循節氣而辛勤生活的人們,腳踏實地過著看天靠海的日子。整體作品系列在內容和形式上,遠離當前五花八門的影像藝術潮流,不合時宜卻又堅定不移地表達一種徐緩安靜的生命姿態。
三十多年前,梁國龍曾經向阮義忠學習暗房技術,參與1988 年學員報導攝影聯展,並花兩年走訪全台灣拍攝百歲人瑞的肖像,接著發表《世紀之顏》攝影集。當時他年方三十,縱然身分證職業欄寫著「無」,卻全心全意馬不停蹄地投入客家聚落的攝影計畫。長者和客家莊這兩個主題,皆需要和時間拔河,以免消逝而永不復見。於是,攝影如何留存即將失落的重要時刻,便成為梁國龍創作起飛之際的核心主旨。
1989 年5 月至6 月,梁國龍在聯合報連載八篇客家莊速寫,其中一則散文〈失落的場景〉寫道:「是否客家莊將會成為歷史名詞,被時代的演進所吞噬。……。我釐清記憶的輪廓,為的是想在各地的客家莊,找尋失落的從前。 」實際上,所謂的「從前」已然難尋,莫不是追憶和想像的複合體,交織著現今對過往的理解和重述。長久以來梁國龍的心之所向,是將家園記憶和攝影實踐融合為一,扎根在楊梅的文化土壤裡,鑄造出時間的晶體。他曾費心整理前輩攝影家吳金淼、吳金榮的大量作品,積極加入搶救老樹和錫福宮的行列,尋找自身和在地歷史的連結。他在物換星移的現代社會裡,力圖在前人耕耘過的攝影主題之外,以洗鍊簡約的影像,凝結轉瞬即逝的家鄉情景。
如今我們觀看梁國龍的近年作品,不難發現靜謐的光影中傳遞著濃厚的斯土斯情,可貴的鄰里關係依然可見,菜脯和鹹菜滋味始終撫慰味蕾。除了視覺化客家精神的傳承之外,亦擴充了非典型的農村意象及當代社會的變化軌跡。例如,田地上不僅有淡遠寬闊的景緻,更豎立起高壓電塔和通訊基地台。永安漁港吸引玩風箏、遙控飛機和體驗牽罟的遊客前來,同時也是許多東南亞移工的謀生據點。梁國龍顯然和拍攝對象打成一片,讓我們看到漁工的生活起居,他們不但在海上不分晝夜辛勞捕魚,上岸後也忙著修船補網。其中有一張照片特別引人注目,呈現狹窄簡陋的漁船內部,一側是堆滿鍋碗瓢盆的克難廚房,另一側掛滿漁具衣帽,中間的窗鏡映照著梁國龍手持相機的身影。在此,攝影家似乎不再像以前急切地查訪各地的客家莊,而是從容定神地將看著眼前的現實世界和變化中的自我。
阮義忠和梁國龍師生兩人都十分欣賞法國攝影家卡提耶-布列松(Henri Cartier-Bresson, 1908-2004)敏銳的觀察力和構圖的幾何感。其實從1960 年代起,台灣寫實攝影界便常討論布列松的「決定性瞬間」美學,並琢磨如何拍攝現代化的城鄉風貌。1985 年阮義忠曾在《雄獅美術》發表有關布列松的研究心得,評析布列松的心有如隨時拉滿的弓,全神貫注等待擊發快門的機會,他稱許布列松在真實世界裡捕捉關鍵性的時刻,發現當中豐富的象徵意義。
對布列松而言,攝影是用視覺的方式發問,並且反映出對於生活的領悟。《行板》以簡潔質樸的攝影語言,表達梁國龍所體悟的生命經驗和攝影觀點。他一方面回首客家莊的風俗傳統,一方面望向全球化時代下的觀光和漁業型態。他的作品不僅回應家鄉週遭的變遷,也和攝影史進行對話,啟發我們體認到影像是歷史和時間所凝結的晶體,而不是線性進步史觀的產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