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家蕙

寒假快結束，剛過完新年時，社團裡將舉辦一項很盛大的活動：安祖將嘗試破金氏紀錄，在二十四小時內解超越三三九○個魔術方塊，也就是平均每二十六秒得解一個。這次只是試跑，在可琳家的地下室舉行，全程將由兩台攝影機二十四小時錄影，若成績超越目前紀錄，錄影帶將送去金氏紀錄協會審查。由於安祖已是世界排名前四名，小有知名度，審查後，他們將派裁判及工作人員，安排下一次正式破紀錄活動。

全社除安祖外一共動員七名社員，同時五人在場幫忙，一人顧攝影機和安祖飲食，三人負責把安祖解好的方塊弄亂，一人專門計數，兩人可以輪休。我們在前兩天照這樣模式先做三小時試跑，安祖共解了五○三個，讓大家信心大增，但我們也知道前三小時是精神狀態最好的時段，後面的效率一定慢慢下降。

我一開始就不喜歡這個主意，二十四小時不吃不睡，解到手指發麻，好殘忍，只為破一個紀錄。

『別小看破紀錄這件事，多少人為了破百米賽跑世界紀錄而日夜苦練，這是很偉大的事。』艾莉興奮地繼續說：『如果我可以成為第一個在奧運完成三轉Axel的女運動員，我願意付出一切啊！二十四小時算什麼！』

艾莉的說法不能說服我，就直接問安祖。

『留名在金氏紀錄上真的那麼重要嗎？』我問。

安祖聳聳肩笑道：『嗯，不知道。』

『如果不為破紀錄，有什麼值得讓你做這樣嘗試？多辛苦啊！我想都不敢多想，你有可能弄出毛病！』我擔心地說。

『多謝關心。我一向佩服那些向人類體能和耐力極限挑戰的人，那也是為什麼我喜歡長跑，解二十四小時魔術方塊可以讓我向耐力和注意力的極限推進。妳放心，我會量力，但我很有信心可以完成目標。』

『目標？』我問。

『三五○○個。』

我們一大早八點就聚集在可琳家，計畫總裁是新任社長強納生，他一一檢查攝影機、三十幾只魔術方塊、水、食物及計時器，然後把大家的工作排班表詳細解釋一遍，就張貼在牆上，預定十點開始。我們設定兩台數字時鐘，一個正數，一個倒數。可琳的爸媽特地請了假留下來照顧我們一整天。

安祖九點左右才到，穿著很寬鬆的T恤和牛仔褲，還揹了他的大提琴。他在地下室逛了一圈，一切都很滿意，只交代暖氣太強，就上去客廳，拉起琴來。除了還沒走的爸媽們，沒人有閒情聽他拉琴，聽他們在樓上有說有笑的，想來他心情很輕鬆。強納生把重要的項目再次提醒一遍，尤其要大家再練習把方塊弄亂幾次。弄亂方塊也有一定的法則，而且必須在攝影機拍攝角度裡，否則，解出的方塊不能算有效。

還差十五分鐘時，安祖終於下樓，和每個人一一握手致謝，尤其是強納生，好像戰士出征前和家人道別一樣。做了簡單熱身體操，就在大家既興奮又緊張的心情下，強納生大喊：『準備，計時開始。』同時按下兩只計時器。

我和幾位解方塊速度較快的社員，被安排在把方塊弄亂的一組，事實上安祖解的速度比我們弄亂還快，因為每弄亂一只還得花個十幾秒檢查是否合乎『亂法則』。艾莉和瑞克輪班照顧安祖，他的食物很簡單，只有幾罐高能量的液體和水。大部分的時候，他並不需要人照顧，艾莉就過來幫我們弄亂方塊。

才幾個小時，我自己拇指已經磨得需要貼張繃帶，才能繼續工作。安祖的進度比預期超前一點，他聚精會神很少說話，偶爾起來邊走邊解，或暫停幾秒鐘喝口水、伸展四肢。我坐在他桌子的對面，手上一邊弄亂方塊，一邊觀察他的解法，原則上和我大致一樣，但細節與可琳教我的多些變化，很多情況我得正、反來回轉上七、八次才能移動的方格，他只需三、四次，而且同時讓下一個方格移到比較容易的位置。速度太快我沒辦法看清他轉動的步驟，但有一點可以肯定，要把一個方格移動到某一個位置，而且不破壞已完成的部分，至少有兩種以上的轉法，至於用哪一種則看如何對下一格有利。才看一會兒我的眼睛都快花了，我發現他的手掌大，手指特別長，而且靈活有力，想到上次我替他彈琴時，珍阿姨稱他有『神奇手指』，有些曲子連她都沒法將把位變換得這麼快。我看得好羨慕，媽說我彈鋼琴最大的先天缺陷，就是手太小，她可以輕鬆的彈到十度而我連九度都有問題，一定是遺傳爸的。不知道爸的手長什麼樣子，真的一點印象都沒有，連長相都記不完整，更別提手。吉米就快十五歲了，這兩年開始愈來愈像大人，我常會用他來想像爸的神情和說話的樣子，只要努力地去除他的蠻橫霸道和小氣，爸應該是個挺有趣的人。想得出神，強納生在我肩上搖了一下。『去休息一下，我接妳的班。』

『你去接可琳的，我不累。』我回答後繼續工作，一邊看著安祖，仍想弄清楚他到底是怎麼解的，不知不覺我的手也跟著他的步驟轉著，還真被我會出一點心得。
他突然嘴角一笑，瞄我一眼。『別一直盯著我，害我分心，改天教妳就是！』

久久沒說話突然冒出這一句，雖然很小聲，可是大家都聽到了。我不好意思地說：『實在很抱歉。』臉頰一陣紅熱，連忙換位子到他背後的沙發椅上。

他立刻把手上解了一半的方塊扔在桌上轉過頭來，對著我說：『不不不！我才抱歉，沒有怪妳的意思，真的！』他一副很緊張的樣子。

我急著說：『哎呀！別為我停下來。』

這時大家都注意到他停了下來，所有的眼睛都瞧向這裡。他撿起那只做了一半的方塊繼續轉著一邊說：『原諒我！』

我笑著說：『又沒生你的氣。專心點，別多說話，你落後了啦！』

這時，強納生遞了一瓶水給我，命令地說：『休息十分鐘。』然後轉向安祖：『你慢下來了，這個小時比原定落後二十個。』安祖吸了口氣，又開始振作。

我走到另一個房間喝著水，強納生跟了過來，肯定要來怪我擾亂安祖。

『妳沒吃午餐吧！不餓嗎？我看妳連續六個小時都沒休息，吃點東西吧！』

這個房間的桌上堆滿了食物和飲料，地上有許多抱枕給體力不支的人用的，才幾個小時還沒人倒下。我很驚訝強納生竟然沒說什麼責備我的話。他和我同是十一年級，據說他才學解魔術方塊不到半年就已經可以在三十秒內完成，幾個月前，安祖開車載他一起參加在奧蘭多市舉辦的一個國際比賽，就是那次安祖在3×3及4×4各得第一，而且在3×3組的成績十六秒讓他排名世界第四，而強納生是全社除安祖外唯一有參賽資格的。一頭深褐色鬈髮，看起來應是猶太人，他在學校的成績很好，主要科目都已經跳級在修大學先修課了，除此之外，我對他一無所知，甚至沒說過幾句話。

我倒了一杯牛奶，又揀了一個小蘋果啃著。強納生接著說：『安祖把他所有的解法都教給我了，我還在網路上找了些更有效率的方法，妳若有興趣，開學後我可以教妳。』

他說話的時候，站在我背後離得很近，讓我神經緊張，一不小心打翻桌上的半杯牛奶。

『啊！今天老是惹事，真不好意思。』我道歉地說，一邊拿紙巾擦著，他趕快幫忙，我們一起跪在地上用紙吸收潑灑在地毯上的牛奶，起來時，我的頭又敲到桌邊。

他趕緊問：『妳還好吧？』

我不禁大笑出來，一邊用手按著頭說：『敲一下清醒多了。』

他看我沒事，也陪我坐在地上笑著。我很少看他笑，印象中，他滿嚴肅的。

『你應該常笑的，你笑的樣子比平常可愛多了！』我邊笑邊說。

他突然一雙大眼盯著我說：『妳笑或不笑都滿可愛的。』

他這一說讓我神經又緊張起來。我把桌上收拾乾淨，就催著他回去。他把可琳換了下來，我特別坐得離安祖遠遠的。瑞克正在計數，一副無聊透頂的樣子，而艾莉應該要照顧安祖的，反而都在照顧瑞克，一會拿水給他，一會拿吃的，因為安祖幾乎不需要人照顧，他看來尚未有任何疲態。可琳的爸媽進來問我們有沒有需要什麼，他們可以去店裡幫我們買的，一時大家七嘴八舌列了一堆垃圾食物，除了安祖外，其他的人像在開派對一樣。

到了晚上，安祖已經連續解了十二個小時的方塊，表情愈來愈呆滯，兩個大拇指已經磨掉一層皮，只好和我一樣貼上薄繃帶。一開始不順手，慢了下來，但一會兒就習慣了。

媽也來看了一下，和可琳的媽聊了一會就走了。臨走前，交代我要他別勉強，傷了手指不能拉琴那就可惜了。媽以前曾提過，她曾幫珍阿姨一個很有天分的小孩彈過琴，後來才知道說的就是安祖。聽媽這麼一說，我想到他早上剛來時，還帶著琴來拉了幾分鐘，難道他也擔心手指受傷，以後就不能再拉琴？

到了半夜，已經有人慢慢不支，強納生要大家輪流小睡一下，安祖仍努力地一個個解著，只是不時甩甩手臂及扭動脖子，或揉眼睛。艾莉有時會在後面幫他按摩肩膀和背，我從來不知道，艾莉和安祖之間是怎麼回事，有時候有禮貌得簡直不像朋友，不久前甚至完全不講話，見面還假裝沒看見。最近又熱絡得很，打打鬧鬧、嘻嘻哈哈的。我和艾莉雖是好朋友，但感情方面的事，如果對方不說，我們很少主動問。艾莉是個個性很直率的女孩，心中有事若不告訴我，會令她很痛苦，十四歲那年她初戀一個男孩，就把初吻的經驗，仔仔細細地全說給我聽，害我被她那完全不浪漫的情節，嚇了好幾年。我確認，至少她和安祖之間沒什麼令人心碎的事情，否則她的憂傷一定躲不過我的眼睛。一、兩年前，她曾單戀過溜冰場一個溜雙人的男孩，那時，她好羨慕那和他搭檔的女孩，但其實他們並不是情侶。

『吉兒，妳覺得我改練雙人怎麼樣？』

『妳太老了。』我大笑地說：『而且，人家為什麼要換搭檔？』

『哦！只要想著與他合著音樂在冰上舞著、牽著、擁抱著、旋轉著，就會讓我血脈擴張、心跳加快，妳相信凱倫和他在一起練了好幾年卻對他一點興趣都沒有？一定是他不喜歡她。』

我笑著，聽她一廂情願地說著。

後來她和那男孩，果然有進展，兩人同進同出了一、兩個星期，艾莉告訴我，他吻了她，好美好熱情，聽得我都快醉了，她要我閉上眼睛，她用他吻她的樣子，短短地吻了我一下，然後問我感覺如何。

『就這樣？和我想像的差好多，這也叫熱情？』我失望地說。

『如果是妳喜歡的男孩就不一樣啦！』

過了一星期艾莉就傷心地告訴我，她被甩了。

『發生了什麼事？』我驚訝地問。

『他和前任女友復合了，和我在一起只是為了氣她。吉兒，我覺得自己笨透了！』

她哭訴著，我好心疼地聽著。世上怎麼有這麼可恨的人？

『聽著，艾莉，』我替她擦著淚說：『他配不上妳，值得妳愛的男孩還在未來某處等著妳呢！別難過嘛！』

難道這男孩是瑞克？不，瑞克長得真的很好看，身材又好，可是實在幼稚無聊，簡直是個長不大的孩子。或是安祖？他們看起來滿配的，有陣子安祖不是追艾莉追得很勤？唉！不知為什麼每次想到他們的事，就會令我好心煩。

半夜四點，安祖的進度比他的目標慢了六十多個，艾莉和瑞克都一一倒下，我和可琳，一邊忙著弄亂方塊，一邊注意著安祖。我替他快速換手上快磨破的繃帶，發現他的拇指不只是破皮而已，已經滲出血來，而且兩根無名指也破了，我看了難過地問：『一定得繼續嗎？』

『如果妳叫我停。』他簡單地說。

『別開玩笑，我對你可沒影響力。記得你說過會量力，別硬撐。』

我替他包好最後一根手指，他又開始轉動方塊，一邊說：『這與妳和艾莉在冰場上忍受的疼痛沒得比吧！』

我會意一笑，除了父母和教練，很少人了解花式溜冰訓練的苦。別看我們在比賽或表演時，穿著光鮮亮麗的裙子飛舞著，一副輕鬆自在，其實每一個跳躍，都是摔了幾千次才學來的，隨時身上總有一、兩處瘀青，練到某個程度每個人都動過手術。我十三歲那年，就因練習三轉跳摔傷膝蓋，進了手術室。

『那就看你想要的是什麼，和有多想要囉！』我隨口說著。

他聽完愣了一下，我趕快離開，免得又干擾他。

清晨七點多，強納生開始不時在安祖旁邊加油、打氣，他比預定目標落後約一百個。之前，他好像胃不舒服，在廁所吐了兩次，一定是他們為他設計的『特餐』有問題，所以後來除了水什麼都不敢餵，他本來皮膚就特別白，現在臉色更嚇人，可琳爸媽開始擔心，進進出出地不停探看他的健康情況，而他也一再重複著說，他沒事要大家放心。看來強納生倒挺相信他的話，要他加速，因為時間不多了，只剩最後一小時。眼看要達到他的目標已不大可能，但仍有機會破三三九○紀錄，他已經完成了三二七八個。我在打亂方塊時，發現方塊上有些血跡，心想不好，果然，他的繃帶已經都掉了，傷口也擴大了些，我指給強納生看，但強納生卻認為，只剩一個小時而且尚未超越紀錄，不能停下來包紮，除非他自己提出。

我向可琳要了些紙巾和藥用酒精，把每一個打亂後的方塊，消毒後再傳給他，免得傷口感染。他若無其事一只、一只的解著，我想他的手指可能早就麻木沒有知覺了。強納生和安祖不時地看鐘和計數器，好像最後一個小時過得特別快，而我看著他滿手的血痕卻覺得每一分鐘都過得好慢，真希望現在就結束。

終於在還剩十五分鐘時，安祖的計數器計到三三九○，強納生喊了一聲，讓大家注意，安祖做完下一個時，一群人歡呼了起來，他和強納生用力地擁抱，然後繼續直到倒數的計時器響起。

時間到時，他共完成三四二七個，安祖精疲力竭地向大家道謝，每個人都高興得尖叫，只有我滿心擔憂他的手指，想起媽說的話。他最大的傷口在右手拇指內側，啊！那不是握弓最用力的地方？

大家在旁七嘴八舌的，強納生把所有的錄影帶收集好，討論著下一步計畫。我突然想到，還有下一輪！一邊用消毒藥水擦拭他的傷口，一邊看著染著血跡的一塊塊棉花，視線愈來愈模糊，還好他正靠在沙發上閉目休息，我側過頭偷偷擦了下眼淚，替他包好時，他輕輕按了一下我的手。

『別擔心！』他有氣無力地說。

『你睡一會，我得先走。』

每個人都累壞了。一出可琳家的大門，刺眼的陽光令人頭昏，在車上媽好奇地問了一堆，『嘿！又不是妳在解方塊，怎麼幾根手指都破皮啦？』

我實在懶得回答就睡著了。

寒假快結束，剛過完新年時，社團裡將舉辦一項很盛大的活動：安祖將嘗試破金氏紀錄，在二十四小時內解超越三三九○個魔術方塊，也就是平均每二十六秒得解一個。這次只是試跑，在可琳家的地下室舉行，全程將由兩台攝影機二十四小時錄影，若成績超越目前紀錄，錄影帶將送去金氏紀錄協會審查。由於安祖已是世界排名前四名，小有知名度，審查後，他們將派裁判及工作人員，安排下一次正式破紀錄活動。全社除安祖外一共動員七名社員，同時五人在場幫忙，一人顧攝影機和安祖飲食，三人負責把安祖解好的方塊弄亂，一人專門計數，兩人可以輪休。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