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灣散文史的另一種讀法
在還沒有出現一部嚴格意義上的《台灣現代散文史》學術性論著之前,各種台灣現代散文選集便成為另類的台灣散文史藍圖。《天下散文選:1970-2010台灣》的編選策略,即是透過一個隱形的散文史架構,精選出六十四篇散文佳作,從梁實秋(1901 ~ 1987)到黃信恩(1982 ~),跨越台灣現代散文創作的每一個世代,涵蓋各種重要的主題,讓讀者透過精彩的文本研讀,勾勒出台灣散文近四十年來的發展脈絡。
自一九七○年代以降,台灣散文進入多元發展的時期,從傳統的原鄉和懷舊主題、自然生態的書寫、佛法與哲理的闡釋、現代都市文明的觀察、社會亂象的批判、運動與旅行的記述、飲食文化的描述,到個人的神思與冥想。以這四十年作為選稿的時間跨度,足以呈現台灣現代散文最豐富的內容。
在此,最先提及的是懷舊主題的歷久不衰。懷鄉、懷人、懷事、懷物,一直是現代散文的創作主流,無論在台灣、大陸,或海外華文文壇都一樣。尤其對原鄉的書寫,在前輩散文作家高度感性的敘事筆下,遠逝的時空內容被重新構築、轉化,進而升華成一個時代的魅力。原鄉書寫,可說是時代在作家身上遺留的動人刺青。這類散文印證了《詩.大序》的古老定見──「情動於中而發於外」。主體與客體的情感共振,決定了懷舊散文的動人程度,歲月則添加了斑駁的鏽痕,然而懷舊散文所以難為,亦在此類既為散文之大宗,不出奇制勝,很容易湮沒在汗牛充棟的懷舊文章裡頭。
所謂「奇」,是指獨特與獨創性,一在題材,二在技巧。王鼎鈞的〈紅頭蠅兒〉寫了一件大時代裡的小事,對他而言卻是永遠無法忘懷的大事,紅頭繩兒最終下落不明,作者不願去面對的事實極可能是──在日軍轟炸校園那天,她被那口沉重的校鐘給活埋了。這固然是題材之奇,卻因大時代的洪流捲走了小女孩的生死,遂又為這篇散文添加了歷史的意義。琦君的〈看戲〉則透過自己看戲的經驗,從地方廟戲、梅蘭芳的霸王別姬,到越劇和歌仔戲,娓娓道出生命的起伏與流離,大時代裡的人事變化被濃縮成眼前的戲台。席慕蓉的〈風裡的哈達〉對蒙古的原鄉書寫,巧妙繞過所有的政治因素,直接從心靈層面去面對、追尋自己的家鄉,適度詩化的意象經營更提高了懷鄉散文的意境。懷人之作,佳構亦多,白先勇的〈樹猶如此〉寫出人與命運的對抗過程,蘇偉貞的〈來不及長大〉則記述了癌末親人的苦難,都很感人。懷舊,最能釋放敘事主體的情感,在零距離的閱讀過程中擄獲讀者的心緒,因而特別耐讀。
進入散文史的一九八○年代,迎面而來的是都市散文、佛法散文和生態散文等三大主題的興起。
「都市散文」在林燿德的大力倡導下,豎立了鮮明的旗幟,他的《一座城市的身世》可視為台灣都市散文的里程碑。雖然都市散文在一九八○年代的主力創作者只有林燿德,以及其他作家的零星篇章,但它在議題和敘事視野上的創造性,有不容忽視的學術價值。一九九○年代以後,由於都市化的社會本質使然,更多新生代作家選擇了都市作為書寫的背景或素材,無論是都市人的生存情態、情慾模式、消費心理、空間意識,都有相當的成果,特別是王盛弘在近十年來對(台北)都市生活的多層次書寫,深化了都市主題的耕耘。
「佛法散文」則以量取勝,成功盤據各大連鎖書店的排行榜,幾乎成為一九八○年代的主流散文,其中最受矚目的是林清玄那套深具勵志及醒世功能的「菩提系列」。林清玄把佛法融入日常生活當中,經由偶然的事件「悟」出一番為人處世的哲理;這種淺顯易懂的「開示」,征服了無數讀者,更掀起「人間佛法」的出版風潮。然而,作為書寫核心的勵志性迅速襲侵了文學性,佛法散文最後是「見法,不見文」,真正經得起時間考驗的作品實在不多。
「生態散文」崛起的聲勢雖不及「佛法散文」,但後勁十足,對台灣社會影響深遠。台灣的自然環境及生態保育觀念興起於一九七○年代,當時政府以經濟建設為優先,不計後果地開發林地,雖有少數知識分子替大自然發聲,但未成氣候。一九七八年,首屆「中國時報文學獎」提倡報導文學以後,心岱、韓韓、馬以工等多位作家對保育問題的關懷、批評與探討,逐漸形成一股力量。他們大多以感性的文字,揭發經濟發展對自然環境的破壞,藉此呼籲民眾重視公害污染問題,進而提出生態保育的理念。草創時期的生態散文,再經過隱逸文學、生態記錄、自然誌等形態的發展,最終形成龐大的「自然寫作」隊伍,從劉克襄、王家祥、喻麗清、凌拂、廖鴻基到吳明益,他們累積多年的生態觀察經驗和專業知識,以及對家國土地的長期思考,讓跨入一九九○年代的自然寫作,更具立體感和親和力──能夠生動地引導讀者進入自然保育的天地,在細膩的敘述中感受大自然發出的訊息,藉此反省人類應當扮演的角色和義務。它體現了作者的保育意識,也教育了讀者。在生態保育觀念日益成熟的二十一世紀,自然寫作群體便以圖文並茂的印刷,或多媒體的傳播方式,持續擴大對台灣社會的影響力。
二十世紀末,「旅行」和「飲食」這兩個傳統主題被發揚光大,繼而成為二十一世紀的重要發展方向之一。
遊記本是散文中的傳統主題,歷來各朝文人皆有佳作傳世。一九八○年代末,台灣人出國旅行蔚為潮流,不斷累積的異國見聞替旅行文學儲蓄了豐沛的資本。一九九七年起,中華航空連續舉辦了三屆超高獎金的「華航旅行文學獎」,長榮航空也湊上一屆「環宇文學獎」,在各大媒體和超高獎金的推波助瀾之下,引爆了一股以散文為核心的「旅行散文」熱潮,從單篇的遊記到「一體成型」的書籍,大大豐富了此一主題的創作成果。由於這股熱潮存在著明顯的競爭因素,出奇制勝的心理改變了傳統遊記的體質,旅行散文不再是單純的旅遊心情與風景之記錄,它有了強大的謀篇意圖,許多作者企圖為單純的旅途形塑出明顯的題旨,或透過特殊事件來營構異國情境。旅行文學獎有效地推動了這個主題,並加速了它的成熟。長年旅居撒哈拉的三毛為台灣讀者帶來迷人的異國文化事蹟,羅智成以詩化之筆敘述了極地經驗,張讓則以理性的思辨去探討旅行的本質,在眾多作家密集的耕耘之下,旅行散文在很短的時間內迅速成熟,累積出非常可觀的成果。
崛起於一九九○年代末期,至今未歇的「飲食散文」風潮,跟台灣社會的消費力與美食熱潮,有密切的關係。飲食書寫並非新創,前輩作家梁實秋和唐魯孫皆有食經,自一九九八年林文月出版《飲膳札記》之後,飲食散文勃發如春筍,各大報文學獎決審及得獎散文中,亦出現相關主題的佳作。飲食散文的書寫,可以圍繞著嗅香、察色、看形、品味等四大要素來鋪敘,甚至考究起器皿和用餐的環境。然而一篇成功的飲食散文,卻不能停留在羅列資料、列舉掌故、食材解說、烹飪分析的表層,作者必須藉由文字本身的魅力來營造一種令人垂涎的閱讀氛圍,或提昇到更高的生命情境。除了挑逗食慾,飲食散文應該擁有「意在言外」的企圖與價值。美食可能是一種策略或媒介,它驅使舌頭去召喚記憶,進而延伸出更豐富的意涵,林文月的〈潮洲魚翅〉、逯耀東的〈出門訪古早〉、徐國能的〈刀工〉,便是滲透了回憶和人情味的飲食書寫。飲食散文在焦桐長期推動之下,蓬勃發展,他創辦了《飲食文化》雜誌,也編選出《台灣飲食文選》。
跨入二十一世紀的台灣散文,「自傳體散文」與「家族史散文」成為新的創作趨勢,齊邦媛的《巨流河》、楊牧的《奇萊前書》和《奇萊後書》、簡媜的《天涯海角》、鍾怡雯的《野半島》、陳大為的《句號後面》等書,彼此的敘事手法大不相同。收錄在《奇萊前書》中的〈藏〉,即可讀出楊牧自傳體散文的獨特筆法,字裡行間遁藏著一種難以明狀的心境,和迂迴的追尋。
一直以來,散文都不是各種西方文學理論的實驗場,相較於小說和詩與思潮 / 主義的互動,散文總是置身事外。早在一九八九年出版的《中華現代文學大系》的總序裡,總編輯余光中先生就分析過現代散文的「穩定」性格。時至今日,它依然如是,或許跟散文標榜「真實」的文類特質有關。
我們相信散文的「真實」,習慣在散文裡尋找作家的身影和生活,並要求散文家必須與讀者坦誠相對,而在某種程度上,也滿足了讀者藉閱讀以偷窺的愉悅。正是這種特質,使它與理論較遠,而與真寫較近。雖然如此,散文應視為生活的折射,而非反射,因為經驗和事件必須經過處理──無論是哪一種技巧──絕不能以流水賬形式來記錄。
中國傳統文論中貫以「人品」論文品。余光中認為散文理當維持與讀者對話的形態,顯然強調一種無所隱藏的書寫態度,所以其人品盡在文中,偽裝不得,因而得出「風格即人格」的結論。然而筆者比較傾向於把「人品」換成「性情」,胡蘭成有所謂散文單是寫性情的說法,雖非放諸所有散文皆準,大體上卻最接近散文的特質。也因此,所謂「文如其人」,實最適用於散文。
散文是一種相對透明的文類。正是這種一絲不掛的要求,把散文推到一個絕對的角落,閱讀散文的愉悅,主要來自這種偷窺慾的滿足。日本小說家柳美里曾有「寫作有愈寫愈讓自己的影子逐漸稀薄」的感觸,這或許正是散文創作者最能深刻感受的。當作者凝視(自己的)生活或自身,或對世界發出提問,皆離不開「我」,「我」被抽絲剝繭被一再書寫,焉能不薄?我同意四川詩人翟永明的看法,散文是一種帶著自戀自棄的書寫,強調「自戀自棄」並非視散文為「肚臍眼」文學,而是特別凸出其主觀的書寫特質,當這種特質被推到極致,便是催生風格的要因。
當散文作者虛構的時候,我們還能信守散文是真實的閱讀契約嗎?其中必須釐清的是真實(real)和現實(reality)的不同。羅蘭.巴特曾借用心理學大師拉崗的見解說:現實是指現成就在那裡的東西,指一個固定的物象,所謂真實,是指所闡述的東西,乃是包含主體活動的過程。我們說的真實,是指當下敘述的真實,從創作者的角度來看,散文是真實的,但它不是現實,所以不是現實的反映。只是從創作者的角度來看,散文是真實的這個認知,其實反而更方便創作者虛構。
再者,寫作本來就是一個自我「分裂」的過程,既是主體,同時也是客體。散文的作者在寫「我」,這種寫作狀態很接近自傳寫作。研究自傳二十多年的法國學者樂俊(Philippe Lejeune)更直接了當的表示「寫作時,一個人通常等同於好幾個人,即使只有作者,即使寫的是他自己的生活。那並不是因為『我』分裂成數個的私密對話,而是寫作本來就是由不同階段的姿態組合而成,寫作因此同時聯接了作者和文本,以及作者想要達到的需求」。寫作者其實擁有許多個不同的「自我」,寫作其實是諸多不同自我的「協商」(negotiation),散文裡看似單一的主體,其實是由不同的分裂主體整合而成,因此文本中的「我」其實更接近作者意圖呈現的「理想作者」。換而言之,散文作者可以「重塑作者」。然而,這被重塑的作者,卻在散文閱讀的法則裡暗渡陳倉,被合法化了。
作為散文讀者,無論如何,我們只能信守閱讀契約──相信散文敘述的真實。
按:《天下散文選:1970-2010台灣》,為《天下散文選:1970-2000台灣》的全新增訂本,除了全面更新作者資料,還增選四篇新銳散文作家的散文,讓它跟得上近十年來的台灣散文創作趨勢。本篇序文在原序的基礎上,加入新的評述,保留了大部分重要的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