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隆隆,隆隆隆
毫無疑問,我這輩子是忘不掉羅蘭小姐的裸體了。第二天看到埃文的時候,我對這個男人還燃起了一種新的嫉妒。但我並不貪婪,這種嫉妒就很快消亡了。然而,埃文和羅蘭小姐的感情卻並沒有我想的那樣,因為我的守口如瓶而完好如初。
那是我入住酒店的第三晚,我將錄音紙連同保羅先生的採訪資料傳回策劃,姑媽連夜打電話告訴我,這些資料明天就會登上欄目頭條,今年優秀記者評選的勝局已經內定是我了。我沒把多少注意力放在這,反倒是套房本身令我興奮。我睡不著,總覺得要是又在這麼豪華的房間裡睡著了,就太吃虧了。不過我也什麼沒做,半夜三點多埃文來敲門,見他一如多年前凡爾賽賽後時灰頭土臉。
他說自己和羅蘭小姐吵架了,就連圖書室,都被羅蘭小姐「占領」了。
於是我和埃文下樓散步。我們談著他近排的困惑,但當酒店漸漸變小,縮成了一粒豆子似的時,草叢中突然跳出一個女人。――想來也瘮人,我上次看到那位主持人,她一身高檔時尚,頭髮像假的一樣漂亮。可如今,我不確定是不是因為埃文的那句「毀了她」,她頭髮像極了海藻,全身衣物也都一樣髒,本該的輪廓裡張狂著喪屍吃人的臉。她吶喊著,高跟鞋束在了腳後,一甩一甩的,整個人像只獵豹朝埃文奔來。我還沒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事,她就把埃文壓在了地上。她拿出刀子,高喊著要將埃文碎屍萬段。我趕緊介入拉扯,結果手臂被劃出一道血口子,幸好傑瑞及時趕到將那女人制服了!
「你要起訴他嗎?」
「不,我不想知道她的名字。鬼餓了連蒼蠅都吃,我見過太多這樣的人了。而且你知道的,即使已經這般富有,也還是會得不到一些人的尊重……噢,真受不了那些人該死的優越感!」
「看來昨夜有驚無險。」我說。
埃文坐了下來,從櫃子拿出一瓶白蘭地。若不是他拿,我還不知道那裡邊裝著酒。
「那回歸正題,你們為什麼吵架了?」
「她吃醋了,最初是這樣。」他說。
「她說什麼?」
「她說她什麼都看到了,我假裝和朋友聊天,其實我在偷看大個子身後的女人,盯著她火辣辣的腿,巴不得上去咬一口!我當然矢口否認了,我太蠢了,我還加了句,不就是戛納影後安琪拉嗎?和你比起來,她就像個畸形怪物。」
「蠢在哪?」
「她可沒,說是安琪拉啊。」
「不就是瞟了眼嗎?」
「只是個導火索。」他說。
「什麼的導火索?」
「她開始翻舊賬,談起幾個月前,出入我家的陌生女人。我打包票,是那女人灌醉了我,我把那個女人當做了她!後來她看到家門監控,我還說那是個修水管的。我不該狡辯,昨晚吵著,她就嚷嚷著也要找個修水管的了!」
「好好道歉。」我說。
「不,你不懂……這都是藉口!她要離開我了,她就要離開我了!」
「為何確信?」
「前幾天我還看到了她和另一個男人祕密幽會!」
「只是工作?」
「她也是這樣說的,可是,我瞭解那種眼神,我看見了,那可是燭光晚餐,手都要在她手上擦出火花來了,她不但沒抽開,還,還在笑,你知道的,那種笑容……在我的印象裡,他們已經認識好些年頭了,可現在我覺得,他們處得更久,也更近。可偏偏,偏偏是那個男人!」
「誰?」
「你記不記得,五年前,有個人拿到了巴黎MBS比賽冠軍,和她一起登上了領獎臺。」
「多田先生,他也挺有名的,是他?」
「如果是別人,那還好說。人嘛,哪能沒有個見異思遷的幻想,可偏偏,是我足足恨了五年的傢伙。可千萬別說這是什麼命運的懲罰,而她也故意學著我那樣狡辯,說什麼這是她的工作:若想得到想要的,就得學會誘惑,學會對素不相識的人眉來眼去……看吧,這話裡的每個字,都是為了讓我生氣而說。」
如果不是為了氣他,就更令他失望了,我想。
「為了調查這個事,我上周對她常去地點附近的咖啡廳發起了收購,還收買了些她經紀公司的助手,請了兩個私家偵探……可我很快發現,這些人通通倒戈了,咖啡廳拒絕了我十倍的價格,私家偵探也失了蹤,彷彿她背骨上,還有一雙眼睛,能盯著她身後的一切!」他說:「你說的對,采尼,我並不足夠瞭解她,她就像個謎。」
聽了這話,我很吃驚。我意識到埃文並不像我知道的那樣淡定。他早先時候才告訴我,只要他愛她,就什麼都不重要了。可其實,他背地裡做了那麼多。且經他這麼一說,我反倒覺得羅蘭小姐更有魅力了,而且是致命的。
「這也太折磨我了。要說前段時間,她還會在出門在外撿起雪球襲擊我,吃飯時霸占我碟子上的水果,調換我的洗髮水和清洗劑……像個孩子一樣,是電視裡精靈,是雜誌上的可愛的公主,是那些她並不真正瞭解的角色的主人。我想,人類並不是那種純粹得像塊玉的物質,難道我該問哪個她是幸福的嗎?」
「想開點,埃文,聽說保羅先生有七個情人呢。」
「算了吧,他散播這些,只是為了掩飾自己不行。」
「啊?」
聊著聊著,我睡著了。我不記得是誰先睡著的,只記得我睡著以前,他正倚在我的肩膀上痛哭。而我第二天醒來時,他一陣陣暖暖的呼吸正裹著我的脖子。我輕輕睜開眼睛,看著他那副軀體正如同一座大山壓在我身上,我差點喘不過氣――我就是這樣被壓醒的――我試圖撐開他的身子,可我的身體彷彿被徹底困住了,困在那岩石般堅硬的臂膀之下,怎麼都使不上勁。我只好半撐著他的胸膛讓自己不那麼難受,想不到他的肌肉使他的皮膚看起來如此山巒起伏,我撫摸著卻覺得十分光滑。他石牆一般的腹肌更是隨著他呼吸的節奏一次又一次擠壓我的大腿。他的短髮在風的指使下輕輕地撩撥我的耳朵,讓我癢得受不了。可我另一隻手卻被已被壓得毫無知覺,我只好晃著腦袋,一邊哀求他醒醒,一邊明明癢得難受,又無法抑制地笑了起來。我笑著,大笑著,笑得快要哭出來了,可這種笑意卻漸漸蓋過了痛苦,讓我強制地性地感到愉悅,讓我分不清自己這到底是開心,還是不開心。很快,我也分不清是該把他叫醒,還是讓他繼續這樣壓著我好了。我的腦袋漸漸膨脹,但我只能感覺到臉頰的滾燙,身上其他部位則早已被他的熾熱占有,這竟然弄得我一點也不想抵抗了。我靜靜地聽著他心臟跳動和腸子蠕動的聲音,在稜角分明的、散著淡淡清香的俊容下,在這巨大的從屬感和破碎不堪的自尊之下,思索著自由意志是否存在亦或它是否重要的問題。還好埃文醒得不晚,他終於醒了!
「你他媽在我身上幹什麼?」我說:「你壓得我的手麻了……慢著,這是你的口水嗎?哇噢哇噢哇噢,這是你的口水,我要瘋了!」
「噢,對不起,我也不知道怎麼的。」說完,埃文就陷到了床裡去。我也在同一張床上睡著了。第二天醒來,竟看到埃文還睜著眼,並直勾勾地望著我。我抖了抖身子,他只是用黑眼圈朝著我,一會兒又朝著天花板,目光裡毫無生氣。我知道,昨夜我吵醒他後,他一定沒能再睡著。我想起昨晚我們最初聊的話題,關於羅蘭小姐家庭背景,還有珠寶什麼的,我一直聽半過半――他來之前我都沒那麼睏,可他一開始講故事,我的眼皮就變沉了。我的腦細胞們大抵都把這些當做小時候父親在床邊講的睡前故事,現在我有些懊悔地打起精神,埃文卻不願再講,只瞪天花,像中了咒。
侍者送來早餐,看到乾癟癟的埃文,嚇了好一跳。
他只是喝了瓶愛情毒藥,我說。
「何苦呢。」侍者推著餐車走了。
我拿起黃油吐司吃起來,不過只有一人份,我決定把奶油蛋卷留給埃文。原本今天,我們打算出遊,現在他顯然沒狀態,我便一人到街上四處走走,看看五年前自己走過的地方。我沒感到有什麼變化,中午到廣場上餵鴿子,傍晚參觀了布爾歇展覽中心的航天會展。在會展中,我得知可控核聚變技術還有五十年就要真正到來了,儘管人類還沒有登陸火星,但他們已經在討論兩百年後探索比鄰星的事……回到酒店,埃文剛睡醒。蛋卷已不能吃,我便在冰箱翻了翻,最後讓侍者送來晚餐。說實話我也不知道自己點的菜名是什麼,只知道有煎土豆、鱸魚,蛤蜊和洋薊汁,還送了份松露湯。我像保姆一樣,將湯汁送到埃文嘴邊。埃文就是不吃。他無精打采的,反復踱步又神神叨叨,一會兒跳起來喊:「我知道了,我知道了!」一會兒又撓起腦袋說:「這樣不行,那樣不行!」
終於,埃文拜託我敲他房門,裡面沒人,侍者說羅蘭小姐已經離開許久了。這樣,埃文終於可以回自己的房間休息。我跟埃文說,我可能到聖米歇爾山參觀半天,聽說那裡很美。第二天我準備好行李,出門時看到埃文站在我套房門口躊躇不定,也不知站了多久。
「我吃完早餐,想到一件事。」他說。
「早餐?埃文,現在是下午了。」
「這不重要。她還是不願意聽我電話。她理都不理我了……我剛剛去了盧浮宮附近的地下拍賣會,我買了條項鍊,那條桃紅色的項鍊她關注很久了,但她一直沒有去拍賣會。我想,她一定早就希望我來送她的。我把這事忘了。」
「所以,你要去送她對嗎?」
「是的,她一定是因為這樣才生我悶氣,才要別的男人幽會,才要跟我吵架……她不會承認,不會承認的,女人都這樣。只要我想起這件事,她一定會原諒我,你說對吧?」
「你可以試試。」我說著,但我並不這麼想。
「你會跟我一起去對嗎?去她家。」他說:「她一定回家了。」
「這不太好。」
「得要有個外人在,氛圍才能拘謹些,不至於每次都吵得失控。」
「哎呀,我不擅長講話,怕給你們煽風點火。」
「采尼,五年前,要不是去那條街找你,我也不會在路上碰著她。你可是我的愛情幸運物!」
我聽到這話,總覺得怪怪的,也不知該不該為此開心的好。在他的哀求下,我不再推託,放棄了出行計劃,想到這一程都託他的福,我便也心無旁騖,生怕出點什麼錯。不過我們去到的時候,羅蘭小姐並不在家。開門的是安德烈,他拎著瓶瑞典伏特加,搖搖瓶子,問埃文要不要喝酒。沒等埃文回答,安德烈便對著酒瓶子喝上一大口,指了指廳間的酒櫃:「今天有你喜歡的。」
進屋後,埃文拿了瓶波爾多乾紅,坐在沙發上和安德烈聊了起來。我謝絕了埃文的酒,給自己泡了杯伯爵紅茶。那時我和安德烈還不那麼親切,因而說了好些客套話。
「我們要等她回來,對嗎?」趁他們喝著酒,我問。
「她好久都沒有回來了。」安德烈說。
然後我們聊起羅蘭小姐的事情。事實上,我對羅蘭小姐還是知之甚少,也插不上什麼話,只好一直聽他們講。安德烈和埃文的關係似乎還不錯。不久後,他們聊到了深入的話題時,也沒把我當外人一樣避開我。
「我愛上他時只是個一無所有的流浪漢,只是個一無所有的流浪漢。當初我以為的那些配得上他的條件我都有了,但事實卻並非如此。說到底,我根本不明白她在想些什麼。
「心急成不了大事。」安德烈說。
「有時我會覺得她很奇怪……」
「你懷疑她出軌?」
「不,為什麼你這麼想。她僅僅是避開我,也許是稍有煩躁,或是生氣。你說她為什麼會生氣呢?」
「啊,某種隱變量。」安德烈說:「總而言之,我無權摻和你們之間的事情。我覺得,只要你愛她,不僅僅因為她是巴黎最矚目的女人,那麼她愛你,也沒有理由是看上了什麼身外之物。」
「問題就在這。」埃文說:「哪怕我們還未認識,我也能在螢屏中感受到她的愛……我如何能知道她愛我呢?她是個演員,她能欺騙任何人,甚至是她自己!」
「所以,你們遇到了信任危機咯?」
「也許是我令她感到侵犯了,安德烈,你知道她身上有什麼,我不知道的忌諱嗎?」
「噢,那太多了,非要說的話,嗯,她總是想凌駕於一切之上,所以不要試著征服她。不要揣度她的心思,那讓會讓她感到不安全。如果有人利用她的善意,她就會非常生氣……」
「可這些,誰又會喜歡呢?」我說。
「你知道的,最不能理解年輕人的就是長輩了。」安德烈說:「我們那會兒還耍耍電子音樂,偶爾來段探戈,可現在的音樂節啊,要是沒有幾只野獸從屏幕裡跑出來,舞步就都不完整了。他們都把假的東西奉作真理,又把真理稱作偽君子。」
「扯遠了,我從未想過利用她,而且我也不覺得,她如你所說的倔強或善良……我是說,一個人自然可能是天使同時又是魔鬼,但是肯定有什麼原因,把她變成現在這樣。我很害怕,害怕你說,她只是比不諳世事時更成熟了。」
「有什麼東西將她困住了。」安德烈的話峰迴路轉:「那孩子眼神裡獨有的幸福與快樂消失得無影無蹤,又與成長帶來的老成不同。眼睛裡藏著火焰,儘管冰冷,卻給人熾痛。她正在被吞噬……」
「這是在講的什麼?」埃文不慎打翻了酒杯。
安德烈放下拐杖,埃文搶先站起來要收拾地毯,而安德烈只是喊埃文去拿抹布。這時我找到了自己的位置:「我去拿就好了!」我說著走向廚房。經過走道時,我注意到了埃文說過的那副騎士畫像。在燈光照耀下,畫像煜煜生輝,畫框卻好像歪了。埃文走過來,他說羅蘭小姐也喜歡這幅畫,他試圖把畫挪正,沒想到畫框後掉出了些信件,讓埃文撿個正著。
「有東西掉下來了。」埃文彎下腰:「這是她的嗎?」埃文想它裝回信封裡,可他掃了眼信件,又停止了動作,很快他的手開始抖:「這是她多年以前寫給初戀的情書。」他說。
我看見信上寫著伊莉絲。
「親愛的Q先生,如果你真有一天能看到這封信,你一定會想,天哪,二十一世紀的今天,竟然有女孩在給我寄信!難道她不會用電子郵箱嗎!我太害怕你覺得我老土了。我想告訴你,正因寫信這種行為在今天已具有儀式感,我才想將這種方式獨獻予你!我此夜失眠,無論如何也澆不滅對你說些什麼的衝動。我向你發誓,我澆了三遍,真的就是大冬天裡,三桶冰水往腦袋上澆!我的皮膚已經酥麻得感受不到冰水的刺痛,可你的臉龐依舊毫不留情地灼烤著我,使我痛不欲生……噢,Q先生,你已占據我心房,為何還要當一個縱火犯?」
「我讀不下去。我讀不下去了。」埃文徘徊不定:「為什麼我要看她少女時期的酸臭情話?Q先生是誰?那又不是寫給我的!如果那是寫給我的……那還好說。可它不是!不是!」
「你不該把它讀出來。」
「你說的對,每個人都有過去,那是她的隱私,我不該讀,我不該讀。」
「你太在意了。你應該把它收起來的。」我雖然這麼說著,可我知道,假如埃文就這樣讀一半不讀了,我今晚一定為這封信的內容輾轉反側。我想埃文大抵也是如此:「可是萬一,這就是你的情敵呢?」
「什麼意思?」
「你說過,你感覺他們相識得更久,那萬一……」我說著,他忽然轉過身,似乎在迴避我的眼睛。我想他知道我的意思,我繼續說:「他這太奇妙了,就像命運將它放到你面前,讓你瞭解她的過去,瞭解你的情敵。」
「可是,采尼,這是偷窺。」
「好吧,你該一早放回去。我只是很好奇,她為何喜歡這幅畫呢?會不會正是因為,這畫後藏著她初戀的信?或者,她將初戀的信藏在了最喜歡的畫後,誰知道呢?那可是她,那個讓你執著如瘋的女人,你並不足夠瞭解她,你渴望真正走進她的心,現在她的心就擺在你面前,那可能才是她一生中最神祕、最敏感的部分。如今,它毫無防備地擺在你面前,任你洞悉,但是怎麼著?你,這位懷疑未婚妻出軌的可憐蟲,卻並不想看。」
「抹布呢?」安德烈走過來說:「你們在聊什麼?」
「噢,我們在談這幅畫。」我遞過抹布給安德烈,並下意識用身子將信擋住:「科爾日夫?」
「只是贗品。」安德烈拿著抹布走了。
見埃文正捂著信不肯收,卻也遲遲不敢打開,我又對他說:「只需要看個兩眼,然後裝作沒看到。」
「可是,就算是愛人,侵犯隱私權也是違法的。」
「如你所見,它們一絲不掛地躺在地上,又怎會是誰的隱私呢?」
「這也不道德……」埃文盯著我。
我看出他的動搖:「她還和別的男人偷腥呢!」
「就算我想的沒錯,他們真的在……那樣,我也曾犯過許多錯,我們是公平的。」
「埃文,你不是個好人。你說過的,正因如此,你才會愛上她的不是嗎?」
埃文不說話,他看著我,我尋不透這神情的釋義,聽見安德烈在喊我們上樓,說要給我們看看羅蘭小姐小時候帶回家的紀念物,我到廊道門口應了聲,回頭時埃文已經把信件全部拿了出來。
「就看兩句,兩句!」說著,他就看起信來。
「我太想知道你此刻會露出怎樣的神情,以至於差點忘了男人天生是多情的種。我瞧,你可能都不記得我是誰。如果你對四年前寄宿學校組織去威尼斯夏令營的夜晚饒有印象,你一定記得你在淺灘上參加過一次羽毛球競賽。當你將敵人﹃殺得片甲不留﹄,女孩們瘋掉似地喊叫著你的名字,你陽光的笑臉正好對著一條小溪。小溪流向寂靜的山腳,山腳之上有座假山,山的另一邊有一個破爛的亭子,亭子上有一個拿著望遠鏡、臉上些許雀斑、極其害怕陌生人而孤身一人的女孩,那就是我。那年我十四歲半,身中情毒。」
「我並不是對你一見鍾情,Q先生。第一次見到你,只知道你是另一個中學的學生。那時的我還不知道自己愛上你了,只是忍不住多看你幾眼。但我又不向任何人,甚至我自己,承認你引起我注意的事實――那個年齡的我以為,不在乎,是件很高級的事。十天後,暮色拽著我,使我清楚了自己對你的好奇超出預期。作為一個網絡時代出生的女孩,同齡人早已厭倦了色情笑話,甚至結束了多段『戀情』。與此同時,也還有不少人在等待童話裡的白馬王子,或是影視劇裡的英雄將她們接走,儘管她們並不承認。我,對我來說,你就是我的『英雄』……我確定,當這封信寄出,我一定在為我告訴你這些蠢想法而感到羞恥又後悔,如果你毫無興趣的話,拜託你把它撕碎吧!」
「我們的第二次見面,是在幾周後大舅的葬禮上。大舅腦癌去世,我一次也沒見過他,但所有的親屬都要像木頭一樣站在一個黑黑的箱子前。我很驚愕,問父親為何人們臉上沒有表情。是不是有些人,天生就是沒有表情的?父親什麼也沒說,沉默很長很長,也有些無聊,有些苦悶了。沒人願意告訴我大舅是誰,死時是否痛苦,人們是否還愛他。以至於那場葬禮不像電視裡的描寫那樣陰暗、悲傷、細雨綿綿,而是那萬里晴空壓得我喘不過氣。但是我找到了救星。你,你出現在了棺材對面,像個溫柔的小精靈,依偎在樹邊瞌睡。突然,棺材彷彿從地底裡浮了上來,變成織女星的喜鵲橋,把我的心連到了你那頭。蜻蜓觸碰你的鼻尖,你打了一個噴嚏,驚醒一些人,驚醒萬物,使我重新聽到風,聽到鳥,聽到馬路上的車……Q先生,你真是個魔法師!我打開梳妝盒,想像自己是天使,只是臉頰泛紅地,想你,想去找你說說話。我的雙腿不自覺地哆嗦並躲到了父親身後,眼睛卻又像獵豹窺視它的獵物那樣注視你,注視你,注視你――愛神終於眷顧了我這樣的女孩――你要隨大人們走,我也想坐上那臺黑溜溜的車,那樣我便不必貪婪尋覓你的氣息。不瞞你說,從此我身上出現了新的靈魂操縱者,它是一個痴狂的精靈。它嗾使我將你偷拍,嗾使我踏遍你走過的草地,嗾使我嘗遍你所在的每一個方向所吹過的風。我的奇怪舉動使我無視了葬禮上與我打招呼的親戚,在大人們眼裡總是「不合禮節」、「不懂事」、「無理取鬧」,但只有我自己知道,我已經找到了人生最重要的時刻,至少它注定了多年以後,我必將葬在這塊你曾駐足著仰望太陽的土地裡。」
「好些年過去了,追求我的男人很多,他們年齡參差不齊,共同點是說我好看得不像話。但我一想到你,我就覺得自己是個躲在地底裡發霉的醜八怪!你是那麼的完美,使我現在還偶爾品味你的照片,偶爾寫信給你,讓你,和信呼吸同一個抽屜的空氣。這樣,你會不會收到我的心意呢?照片上的你衣領上有個字母Q,從那天開始,我便稱你為Q哥哥了,現在你應該要稱作先生了吧。而你,你本人,必不能想像這個字母在四年來伴我之深,不能想像在我在腦裡為你走過的人生。每當我陷入你如今樣子的幻想,我的心就隱隱作痛:你大概有了壯碩的身軀,有了更陽光帥氣的笑容,有了許多新歡和美好夜色……或許也有了畢生的摯愛。而我,我,我沒有一絲窺視你的生活的機會,我什麼都沒有,甚至不得你真名――僅偶然一次,我從父親和客人的聊天中聽說,你是一個石油大亨的孩子――其實只要我開口,父親就會告訴我你到底是誰、你現在在哪。我不能這樣做,如今我十八歲,我不敢將這個祕密告訴任何人,哪怕是任何一絲可能暴露它的行為,我做不到,彷彿我愛你是那喪盡天良的罪惡――假若有人發現我愛你之深切,那還不如把我的心臟剝開來,將它最羞恥的一面扯到太陽底下暴曬。」
「但是,上個月我聽到的消息,使我至今徹夜難安。那夜酒吧無人尋歡,我坐舞臺獨自歌唱,店長卻說提前打烊,就像生活在驅趕。夜行歸途,凌晨一點在巴黎小巷,聽不到風也驀然起意,幻想你和往常一樣,揣測我為何步履闌珊。我擺出作弄的樣子,告訴你,在巴黎街上,每一塊磚,都有自己的故事。那些踩到縫隙的人會錯過好運,否則便會成為故事本身……你聽後,嬉笑著,抓起我手,與我,在夜鶯的歌聲裡跳起舞來。旋轉,踏遍四處的每一塊磚……看看我都講了些什麼!當你快要親吻我的臉,一封郵件提醒使我夢醒。我懊惱,校園八卦郵件也能將你奪走,可緊接著我雀躍如飛,我在郵件裡看到了你,是你,真正的你!我看見那普普通通的運動裝上,化作灰我都認得的臉!天吶,我幻想過太多次這種情況,它竟然不可思議地成為了現實:就在上個月,我們到同一
所大學的新生處報道!」
「我們的舞步延續,幾乎是跳著回到家。我躺到床上驚慌失措,思索你否真的有了畢生摯愛?假若沒有,當你知道我對你的愛,是否又會覺得我是個怪胎?縱然你終有一日,被這幅他們稱作萬千心儀的皮囊迷倒,我對你的占有又有幾分真實――這些問題在過去整整四年裡,都沒有如今這般刺耳。Q先生,請告訴我,我是否能夠涉足你的世界?我是你的影子,用上最奢侈的香水,穿上最優雅的服裝,假裝漫不經心,在你上課的路上、圖書館的角落與餐廳的對岸,無時無刻等待邂逅,希望你注意到我,哪怕是成為色眯眯眼神中的一員――現在,你大概已經猜出來,為何不論我如何阻止,那位精靈終究將我按到椅子上,讓我不惜一切地,給你寫信了。我希望你明白,昨日你邀我共進晚餐,這事絕非偶然。因此還請你解釋一下,你離開我家時放在我床頭櫃的三百歐元吧。」
埃文不想再讀下去了,難以置信他竟然讀了那麼多,他的視線先是從信件抽離,然後笑容消失,像是剛從羅蘭小姐的情話裡抽身,忽然回想起來,這一切都與自己無關似的。看著他漲紅的臉,我意識到自己發自內心的滿足使埃文遭了罪:「好些信,都別拆了,把它們放回去吧。」我說。
我們道別了安德烈。湯姆和傑瑞載著我們到羅蘭小姐可能出現的地方兜兜轉轉,比如她家附近的咖啡廳,盧森堡公園,還有饒勒斯大道的音樂廳,這些地方我們都轉了許多遍,但都無果。接下來好幾天,我和埃文也依然四處尋找,我們幾乎在大巴黎地區轉了圈。我走馬觀花式地把這座城市遊了遍,可埃文依然沒有聯繫到羅蘭小姐,或者說,埃文只抓住了她的影子――據說羅蘭小姐可能去了十六區的網球俱樂部參加時裝表演,那天埃文真的在網球場看見了她,或說他看見一位很像羅蘭小姐的女人。根據埃文的描述,那女子與她只隔一條溪,「踏著婀娜的舞步,蕩著優雅的裙擺,
就像那月光下的重逢,遠遙,靜謐,又令人激動。」我感覺,按照這種說辭,埃文顯然沒看見正臉,還產生了某種源自回憶的錯覺也說不定。
我始終保持著神祕的包容心態,亦稱之距離。我想如果埃文認為對伴侶不忠的行為或多或少是可以被原諒的,那麼他對於羅蘭小姐離開的恐懼,會不會有點神經過敏呢?還是說,他對自己所相信的事物缺乏把握,從而滋生了矛盾。噢,對了,他看見羅蘭小姐和另一個男人幽會!可我又覺得,這事既然能被他看見,且對象剛好是他的仇家,那就大抵是種報復。不然呢?總不會上演一齣「明明相愛卻不能在一起」的肥皂劇吧?說白了,他倆只是打情罵俏,爭風吃醋罷。――因而,我沒有把他近日的困惑太當回事,說不定他們就像這座城市的許多小情侶一樣,隔夜就莫名其妙和好了呢!
當時我在愛情上並沒有足夠的歷練,意識不到如果沒有一個不可思議的吵架理由,就很難不可思議地和好了。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多年以後我才回過神來:埃文那會兒把我留在巴黎,很可能也是出於長期的壓抑和焦慮,至少是預示到了這次感情危機的爆發――他這幾日源源不斷地向我傾倒那些感情故事就是證據――據我說知,埃文幾乎沒什麼能夠交心的朋友,特別是那種常年不在身邊的朋友。如果常在身邊,反而很難交心,埃文大概也屬於這種人。後來想想,在那條通往掙扎與消亡的道路上,我還是什麼也沒能做到。
事情的爆點是那天孚日廣場音樂嘉年華化妝室裡的爭吵。那時我和埃文在巴黎轉了四天才找到羅蘭小姐,埃文急匆匆地就進了化妝室。我沒進去,可就是在門外等著,不用透過門縫,也聽得見裡邊的嘶吼。
「你怎麼進來的?」
「那得怪這大樓安保如紙。親愛的,我們得談談。」
「我現在不想看到你。」
透過門縫,我看見埃文想上前摟她。他望著她的眼睛――那之前他說過,他這次一定要要告訴她,要讓她相信,即使他只是一隻闖進她生活的小丑,但如果能讓她開心起來,他願意為她付出一切――可他沒有訴諸真心。他只是側過臉,或許害怕那卑微自尊的敗露,或是本能,他對羅蘭小姐大喊道:「你,你怎如此傲慢!」
「你放開我!」
「我只是擔心你。」
「我不相信你。」
「我還愛你,我還是愛你的!」埃文拉著她的手腕不肯放開,但力度不大,看起來是害怕自己將羅蘭小姐弄疼,可他顯然也難以自控。
「你再這樣,拽著我,重複著那些經文似的說辭,我會叫保安……不,我會報警!」羅蘭小姐推開他,坐到梳妝檯上點燃一根煙,目光刻意避開埃文:「我只是需要自己的空間。至少,這段時間,十天,半個月,或者更多。」
「真的只是這樣嗎?」
「不然呢?」
「我知道你很痛苦,你很矛盾。我並不是逼你說,我不在乎你說什麼。不,我在乎,我只是,我只是……」
「你什麼都做不了,你對我一無所知。」
「我需要知道什麼?」
「你說呢?」
「我怎麼說?」
「隨便你怎麼說。」
「這不可理喻。」
「是我不可理喻。」
「我想知道你發生了什麼,為什麼你躲著我?為什麼?」
「我已經告訴你了,我需要一個人的空間。」
「好的。」他說:「不過如果你和別的什麼人共進晚餐,不用刻意躲著我,我可以接受,不,我不能接受。我的意思是,我會給你時間,我愛你。」
「你懷疑我?」
「我愛你。」
「你不愛我,你這個騙子。」
「騙子?不,請你聽我說。」他緊拉住她的手說:「當我在月光下看到你背影的那一刻起,我便知道我這輩子之所以是人,而不是阿貓阿狗之類的小動物,都是那上帝派我來使你幸福。」
「上帝?你明明是個無神論者。」
「我的天使,愛人者表述難免誇張。」
羅蘭小姐撇起嘴角笑了笑:「你或者是個虛偽的無神論者,又或者是個虛偽的信徒。」
他貼到她身邊,撫摸她的臉:「我不是來跟你拌嘴的!」
「不如說說你為什麼來巴黎?」
「參加數學挑戰賽。」
「在那之前呢?」
「我每天都躲在小旅館裡研究過去的比賽題目。」
「再之前。」
「我在,做點小生意。」
「嗯,再之前。」
窗簾在飄動,從左往右,又回到左邊。埃文蠕著脣,欲言又止。羅蘭小姐逼到埃文臉前,像獵鷹瞪著獵物:「你根本不叫埃文,你來巴黎前的一切都是空穴來風!你到底是誰?你這個國際級,不,史詩級的大騙子!」
「你是在調查我嗎?」埃文語速變得緩慢:「你聽我說,不管我過去是誰,我來到巴黎,有了新的人生,而你是賦予我將人生繼續下去的唯一理由。」
「你到底有什麼目的?還膽敢買通狗仔來勾引我?」
「我沒有買通狗仔,那是場意外!」
「是什麼樣的意外,可以讓你租下四顆衛星來監視我?」
「是我不對!是我不對!我只是……只是希望你……只是愛你……」
「不,不要假裝自己是一切為了愛情的蓋茨比,然後藉這樣接近我……你不是,你接近我從一開始就別有用心,你的嘴巴裡從沒有一句真話,你的企圖像魔鬼一樣令人不安,你的眼睛裡盡是欺瞞和殺器,天!四顆衛星!四顆衛星!真是夠了,你這是在折磨我。」她冷笑著躲開他,又轉過身說:「你離開好嗎,離開這。」
「我們都有各自的祕密不是嗎,我們都需要距離,就像你需要空間。」他忽然頓了下,倒也沒有卑鄙得將話題的矛頭換個角度轉移到他人身上以沖淡自己的錯誤,但沒過多久,我曾誤以為存在的這種底線就輕易被打破。
「騙子!」
「你也有騙我的時候。」埃文忽然深吸一口氣。
「你想說什麼?」
「你瞞不了我,你看起來千嬌百媚,在床上表現得熱火朝天,興許能騙過所有人,但你騙不了我,我知道,你,你其實是個性冷淡,從來沒有真正享受過性愛,就像一塊冰冷又乾枯的海藻,永遠都假惺惺!」
「你膽敢!」羅蘭小姐倒吸一口冷氣,整張臉腫了似的,卻保持著獵鷹般的眼神。接著,她狠狠轉身,好像在找什麼東西聲威。找不到,索性挺了挺肩,使禮服顯露更好的曲線,鞋子清脆作響,朝門口走去:「我們沒什麼好說的了。」
「我也受夠了你。你去找他吧,去吧。」
「當初我竟然能看上你!」羅蘭小姐大喊著出來時,瞪了眼我,故意邁著貓步離去。
這時大批記者蜂擁而至,險些撞到了她。埃文眼疾手快衝出來把她護住,保鏢匆匆趕來將記者們攔住,一邊懊惱著這些記者從何而來。羅蘭小姐諷刺說:「託某人的福,這樓裡安保如紙呢!」
說罷,她狠狠甩開埃文的手,這一幕被那些大喊大叫的記者們拍得一清二楚。埃文和那些尾隨的記者們一樣被保鏢攔住,他臉色變得頹喪,但又漲紅著,露出牽強笑意,示意我到別處尋樂。
當晚,羅蘭小姐和埃文感情危機的傳聞在網絡上鋪天蓋地。
埃文跟我回酒店大吃一頓,但他一直沒講話,忽然他盯著窗邊敲爵士樂的樂手,談起去年冬天那場他一生裡最愛的音樂會,又問我最喜歡的音樂。我知道他漫不經心,因為同樣的問題他今晚已經問了我三次,同樣的餐前笑話我也聽了三次,我差點要跳起來把巴赫的名字印上他的額頭,來阻止這自我麻痹的、害人害己的鬼話循環往復。我說我們就乾脆不要避開那些犯過的錯,不要避開那些讓自己丟臉,又讓大家在水晶杯前飽受折磨的事。我們可以彼此坦誠,可以互相傾訴,可以盡力不怕失去,因為那愛情啊,它也並不總是至臻之物。但埃文已酩酊大醉,隔日中午醒來,他去商場瘋狂購買那些通常他要的話只會託人訂的衣服、名錶、豪車,能直接帶走的都是當場帶走,沒多久,他把衣服送給流浪漢,把名錶當做小餐廳裡服務員們小費,最後他坐在車上雙手一揮,大把大
把的鈔票飄蕩在拉德芳斯區的摩天大樓間。這時我終於琢磨出埃文五年前的「善有善報行動」的內涵。原來這純粹是種發洩,就像現在,像之後的幾天那樣。因為當街撒錢,我們被警車追了半個小巴黎,車子開進郊區的機場,也不知埃文認識的什麼朋友,幾分鐘把我的相關手續辦妥了。我們連車帶人送上了一架商用運輸機,飛到茫茫潘帕斯草原上空,突然就被人推下去,光是轉圈我就差點暈掉。而後人工智能系統為我們打開降落傘,我們飄向了度假村的集合點――忘了是多久以後,我去醫院檢查,得知心臟病一般是先天的,是嚇不出來的,我也心有餘悸――我們在草原上行車,沿途與各色克隆奶牛對唱,與金光閃閃的桉樹比高,與古農莊裡的火烈鳥,那些風情女子們蹦蹦跳跳。幾天後,我們離開布宜諾斯艾利斯,飛到拉斯維加斯,我們在那裡玩了兩天,就又飛到布里斯班,在那裡會面埃文的一個朋友。我們本打算一起看當晚的歌劇《茶花女》,可這座城市隨處可見的藍花楹似乎刺激到了埃文的神經,埃文不得不回想起普羅旺斯的薰衣草花海――他和羅蘭小姐宣布訂婚的地方。「有什麼關係呢,不過是枚戒指,她在接受我的求婚時這樣對我說。」埃文先是自言自語,又轉過頭來對我說。後來,我們又匆匆離開,飛到諾夫哥羅德,在專員陪同下乘戰鬥機觀賞天際線。突然,埃文在機場握著那條桃紅色的項鍊:「不,我還是忘不掉她的事。」於是,我們又飛回巴黎,兜兜轉轉,難逃循環往復的噩夢。
「你確定要這樣做嗎,埃文」
「我從未如此確定過。」
「其實你們先冷靜一下,以後總有機會和好的,俗話說,小別勝新婚吶!」我說:「可如果你這樣做了,就相當於,你說服自己斷掉自己的後路。」
「可是,如果不這樣做的話,我一刻也無法入眠。不論如何,我已經把他喊來了。」
「他叫瑞秋,對嗎?」
「這是他欠我的。」埃文說。
我打量著眼前的小胖哥。
那時,我們的車子停在機場外面,起因是埃文無論如何也希望,在羅蘭小姐乘機飛離巴黎前,把那條在盧浮宮拍下的項鍊交給她。但是,因為埃文害怕這次又和她吵得激烈,便決定不親自把項鍊交給她,而是找個人代他贈送。
也不知怎麼的,埃文沒有找我,而是找到了瑞秋。
瑞秋正是那天在巴黎MBS挑戰賽中將埃文視作敵人的小胖哥,據說他早已向埃文承認,他就是當年故意將袖珍手機栽贓給埃文的人。不過因為他的栽贓使埃文最終邂逅了羅蘭小姐,埃文倒沒有多恨他。據說埃文事業騰飛後,瑞秋主動登門道歉,可能那天埃文心情好,埃文不但沒有報復瑞秋,反而將他提拔到了埃文身邊的某個要職。為埃文去盧浮宮拍賣那道項鍊的正是瑞秋,如今瑞秋要為埃文將項鍊送到羅蘭小姐面前,請求她的原諒和理解。但是埃文優柔寡斷,在機場外等了許久,也沒有真正下定決心,是讓瑞秋送過去,還是自己親自去。後來,車子駛入停車場,被一些羅蘭小姐的粉絲認了出來,那些人朝擋風玻璃上砸雞蛋,還有石頭,看起來此前感情危機的傳聞,已經把埃文變成了一些羅蘭小姐的狂熱粉絲的敵人。
「慢慢開,湯姆,不過是些雞蛋。」
「狗在叫,商隊行。」湯姆說。
保安出來維持秩序,道路終於暢通無阻。傑瑞用鄙夷地瞄了眼後鏡的人群,不由自主地為埃文打抱不平,說是羅蘭小姐出軌,那幫人卻罵埃文罵得狗血淋漓了!埃文則馬上為羅蘭小姐辯護:「是我自私地闖進了她的生活,想必她只是幫我入戲才說自己對我動了真情……但,這一切都會在今天有個了斷。只要把項鍊交給她,不管她如何處置,屬於我和她兩人的故事便會有了結局。一切也就都結束了!」
「她會看到這項鍊感動落淚,然後與你重歸於好的。」瑞秋說著。
「別替我做夢,瑞秋。你得出發了!現在,馬上!」
瑞秋下了車,他跑步姿勢像只公牛。瑞秋在遠處被保鏢攔下來,那個距離也該把項鍊甩出去,因為羅蘭小姐的車子就在他面前。瑞秋卻遲遲沒有這樣做,他捂著口袋,整張臉都是慘白的。
「那冒失鬼把項鍊落在車上!」埃文抓起項鍊盒子大罵。他跳下車,朝羅蘭小姐的方向跑去,但羅蘭小姐和他的保鏢們早已沒了蹤影,只有瑞秋傻乎乎地站在那。
我和埃文馬上跑進候機樓,被羅蘭小姐的保鏢擋在了私人飛機候機通道口。埃文發了狂地尋找羅蘭小姐的蹤影,很快他回到車上,讓湯姆將車駛到一道圍欄前。
那時,羅蘭小姐的專機已經關上了門在跑道上預熱,看起來她今天是無論如何也看不見那道桃紅色項鍊了。埃文卻對湯姆說:「衝過去!衝過去!」
「這又不是直升機!」湯姆指著車頭的攔路柱說。
埃文又衝下車,向另一個方向跑去。我們緊追其後,湯姆和傑瑞更是一邊追一邊喊著,但這並
沒有阻止埃文爬過欄杆,進到了機場的跑道區域。機場裡的警笛聲響起,埃文的手緊緊捂著桃紅色項鍊,為了繞開安保人員而跑出了不同的弧線。但飛機已經開始起飛,他似乎卻仍堅信只要自己到了那條跑道上,機長就會把飛機逼停。而一個合格機長,又怎會為某個深情的男人滯留片刻呢?但無論如何,我相信哪怕飛機輪子在他身上碾過,他也不打算回頭。
天上大霧籠罩,近處的燈塔紅光忽現。過一會兒,我看清了天空一粒粒靠近的東西是什麼。是雪。巴黎下雪了,時隔數年又一次。緊隨其後的,還有那架朝埃文開去的擺渡車上的安保人員的吼叫。
離飛機還有四百米的地方,埃文額上的雪的深吻,與他曾說過的追逐相似,永不破滅的泡沫終將張開翅膀――我知道他再也追不上了,就像人與人的鴻溝,只要過了那條線,哪怕它看起來近在咫尺,實際上只會越來越遠。而羅蘭小姐,正是那趟不會回頭的航班。埃文卻依舊奔跑。這讓我稍稍理解他如今的心境,我想也許只要他停下腳步,那麼他馬上就會感覺不到這世界的存在了吧。這時,飛機已騰空而起,空氣變得燙熱,埃文依舊奔跑,依舊奔跑。
「埃文,快回來。」傑瑞大喊。
「不,再也回不去了。你知道失去她的感覺嗎?我墮下去了。」埃文在耳機裡說道。他似乎連呼吸都力不從心:「雪花漫天飛舞,我卻感到滾燙。它們像火一樣灼燒著我的肉體,我的心靈。我知道這裡是哪,我知道,這裡就是地獄。」
「那他媽不是地獄,那就是火!」傑瑞說:「它著火了!」
「火?」
一聲巨響,飛機爆炸了。
巨大的衝擊波將我們颳倒在地,然後。
他一摁,那些泥巴。滿世界嗡嗡作響,泥巴?飛機引擎還是魔鬼,都是神經病。世界敞開來把天空吞掉,合上,螞蟻還想掀開自己眼皮,合上盛夏的可乘之機,為何萬物都用雨來懲罰?用雨來憐憫?卑劣的夏日盼冬,冬日又盼夏,春秋不過附庸風雅,博取大雨同情它。
反倒是泥巴,沉默完了咆哮,沒完沒了。回想兒時那只藍色蝴蝶,還在炎炎烈日下飄旋的時候,便有了海和灘。那時海灘上的泥巴在腳上。如今泥巴爬到手上了。不對,腳下也有,全身都有――再一摁,撐起來,滿世界都是雨聲,黃皮小轎車就在身邊發出嘲弄。噢,必須把它關進那間陰暗、潮濕的屋子裡去,然後問問它笑什麼笑,是不是嫌棄這地方不夠窄?是不是永遠也不想去海灘,或者通大路的羅馬去了?
踩下去,它還能跑,幸虧它在那吃過草。頓時,光球在暗植群簇的陰溝兩邊晃過去,樹影不可思議地形變,一掃就到了後視鏡裡,再從前方撲過來。雨刷刮走擋風玻璃上眼花繚亂的音符,可這些音符很快又落回原處。擋風玻璃上的流水看似光怪陸離,其實紋路總是相似。它們不斷在空間上重疊,又在時間上重複。它們總會新生,然後悄聲無息地消逝。倘若不是陰溝發了瘋,這又會落得四腳朝天?那該死的夏雨,泥巴,還有影子,誰在乎在乎去。重要的是無息,陰暗、潮濕的小屋,重要的是問問它笑什麼笑,笑什麼笑!
灰色圓盤撞來,雨刷不動,雨也消失。原來已是屋內,兒時的藍色蝴蝶就懸在面前,不會飛。
它為什麼不會飛呢?它聽見了,那造作的東西呀,它無視了主宰者的戒律,便又撞,再撞,還是不會飛,不會飛就不會飛吧。反正深淵早已有了兩只小天使的聲音――他狠拍腦袋,一下,又一下,滿世界都是飛機引擎的隆隆,隆隆隆。一嚇,原來面前的藍色蝴蝶,不過是高腳風扇上的圖畫!哎呀,真傻,真該鄙笑自己的愚蠢。下車,倒地,又爬起。下車,倒地,又爬起。回臥室去,又爬起。沒人回應,也不知小天使們去了哪――肯定是夏令營又沒喊他!管她們呢,狄更新說,愛一個人就讓她飛。飛吧,飛夠再回來!
柔軟又溫熱的床啊,讓我閉上眼睛,沉到混沌裡。
混沌裡,又是陣隆隆,隆隆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