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騮與我
這是我所以關心動物的緣起,回想仍覺奇妙。
數年前剛轉校,有一學期修讀﹁電影與錄像藝術﹂,課堂大多是一起看戲、討論,然後拍片交功課。到學期末,學生要用一星期時間創作,提交作品總結所學。沒有靈感,坐在電腦前呆足兩天,身邊較勤快的同學早已拍好素材,正在剪接。老師見狀,向我推介兩套荷索(Werner Herzog)的電影,其中一套是《灰熊人》。看戲總比發呆好,當時不認識荷索,因覺得《變蠅人》和《蜘蛛俠》都好看,就先看《灰熊人》。
《灰熊人》出乎我意料,原來是套紀錄片。片名指的是主角崔德威(Timothy Treadwell) ,他每年到自然保護區紮營,近距離觀察並拍攝灰熊。「謝謝你們願意做我的朋友,我愛你們,我會為你們而死!」崔德威對灰熊極之迷戀,在阿拉斯加的灰熊保護區度過了十三個夏季。最後一個夏日,灰熊殺死崔德威和他的女友,吃掉果腹。
電影好看,但還是無靈感,決定上山拍拍大自然,反正大自然怎拍都美。內心已有盤算,只要事後說成跟環保有關,大概不會被嫌棄。於是帶上攝錄機,去到金山郊野公園(馬騮山)拍攝。
那是平日中午,在石梨貝水塘巴士站下車,沿馬路走進山徑入口。此時段的郊野公園很寧靜,獼猴自由自在,有的在樹上食果子,有的呆躺曬太陽,有的互相理毛。獼猴理毛的動作常被誤會是捉蚤,但牠們身上其實無蚤,理毛純粹為了社交。
人們又說獼猴很「曳」,會攻擊遊人搶食物,帶着這印象走到牠們地盤,難免緊張。一路戰戰兢兢,卻發現獼猴對我毫無警惕,甚至正眼不睬,我不禁替自己感到尷尬。牠們似乎不把我當異類,當然,更可能是已習慣郊野公園人來人往。
我坐在石壆,舉起攝錄機拍攝獼猴的日常。獼猴是群居動物,互動很多,大猴照顧小猴,小猴互相嬉戲,優哉游哉,使人羨慕。「啪嗒」一聲響,一隻獼猴突然跳上了我伸手可及的垃圾桶,我輕輕把鏡頭轉去,牠卻只是理理毛,偶爾打個呵欠,似不打算理我。如是者拍了兩分鐘,我怕打擾牠,準備離開時,獼猴卻一下跳到石壆上。瞬間一人一猴身貼身,我努力壓制心中不安,慢慢向外移,牠卻用嬌小而又粗曠的猴掌按着我腿。
忽爾冒起一個念頭:牠會不會在向我示好?
我關上攝錄機,嘗試與牠交流。所謂交流,也只是靜靜地看着牠。獼猴坐在我身旁左顧右盼,小手卻沒從我身上移開。有時突然站起轉身,向我展現通紅的屁股(後來翻查資料得知是獼猴示好的表現),然後又坐下,順勢把手放回來。
獼猴的手跟人的無甚分別,就是牠們毛較長、指甲較黑。我伸出手指給牠看,又舉起攝錄機拍下過程,相信會是好素材。牠盯着看,又用黝黑的小手輕抓我手指,接着猛然張開腿,狂搲自己下體—果然是好素材。
我沒把手指縮回來,事實上是因發生得太唐突,反應不及定住了,有點無奈又覺得好笑。就像相識之初打破隔閡的玩笑,掃去先前僅餘的不安,完全放鬆下來。我們坐得更近,牠一手按着我,一手左搲右搲。我輕撫牠後頸,是出奇的乾淨順滑,感覺似摸貓。牠不見得特別享受,卻也沒有反抗,就由我繼續摸。「如果一整天都可以如此優游就好。」我當時這樣想。
然而,一直友善的獼猴一下轉身撲來,迴避不及,手臂留下兩個的血洞,和一條抓痕。我跑開數米,停下回頭望,獼猴沒有追上,只是靜靜地理毛搔癢,好像甚麼都無發生過。這時我才驚覺人與猴間的差異。
沿來路離開,打算乘巴士去急症室求診,等車期間跟朋友分享,還被打趣指即將變異成「馬騮俠」。去到廣華醫院急症室,醫生問我所為何事,「在馬騮山被馬騮咬。」醫生表情有些微妙,問:「那你認不認得那隻馬騮?」問得幽默,未待我開口,又說:「如果認得咬你的動物,可以捉去檢驗有無瘋狗症,無就不用打針。馬騮⋯⋯保障點,安排你去注射疫苗吧。」
我因而接種了人生第一劑的瘋狗症疫苗,之後還要受多三次注射。過程中,腦海浮現《灰熊人》的片段。為何牠主動示好又反過來咬我?我摸得牠不舒服嗎?我對牠來說是敵是友?是不是該與動物保持距離?留下了很多問題。
幸好,起碼解決了一個問題—期末作品的內容。這次經歷不比崔德威的來得深刻震撼,但起碼是個有趣故事,便剪輯成了一部名為《馬騮與我》的小紀錄片。結業禮憑短片獲得勇敢獎,說是敢這樣摸彌猴很大膽。
事實上,我從小就怕動物,貓狗也只摸過幾隻,那天敢與牠接觸,可能只因搲痕使我放下戒心。那隻獼猴是捉不到了,卻為我植下關心動物的種子。
馬照跑
如同多數都市人,第一次見馬是在電視機上。小時候假日常去親戚家食飯,雙親工作繁忙,所以通常一早把我送去,由爺爺嫲嫲看顧。沒甚麼娛樂,只好躺在梳發看電視,悶得慌,再無聊的節目都會看,其中亞洲電視播的《賽馬直擊》算是有趣。
想真正直擊賽馬,便襯馬季剛開鑼,去沙田現場參觀。馬兒放了個暑假,天氣卻還是異常悶熱。這天是第二個賽馬日,人不算多,跟看《賽馬直擊》的經驗一樣,要等很久才開跑,未有馬看,就先看人。
觀眾席分看台和廂房兩區。看台座位免費,因露天,炎炎太陽把硬板凳曬得發燙,座上大多是中年男子,有些悠閒地飲酒抽菸,有些埋首刨馬經,有些戴着耳筒漫不經心。至於廂房,只限會員,據說多數是達官貴人,有得涼冷氣,不過要穿西裝打領帶。
「別—走,別走,別走⋯⋯別—走,別走,別走⋯⋯」遠處傳來歌聲,實在奇怪,怎麼在馬場放聲高歌,又只唱一句?更怪是好像只有我覺得怪。歌聲漸近,耐不住好奇,站來眺望,望見一個小販在賣飲品,原來歌詞不是「別走」(普通話),是「啤酒」(廣府話)。烈日當空,小販生意很好,馬迷能飲着冰涼啤酒看比賽也幸福,只是苦了馬兒。
比賽鐘聲終於響起,十多匹馬同時出閘奔騰。起步點離看台很遠,只好看電視聽旁述,到最後直路,才見馬實貌。愈近終點,旁述講得愈緊湊,賭客叫得愈鏗鏘,鞭策聲響,馬蹄篤速,氣氛極高漲,令人難免興奮。衝刺一瞬,大局已定,有人歡呼叫好,但噓聲更多。
回到室內投注站,有人在翻垃圾桶,似是想找別人中了又無領獎的彩票,我猜成功機率要比自己買中低得多,但至少無需金錢成本,一試無妨。投注站的另一面是沙圈,馬匹出賽前會在此踱步,給觀眾閱覽。解說員講述每匹馬的身體狀態和訓練情況,提到牠們在暑假期間被運到廣州「從化馬場」繼續操練,才明白馬匹可以放暑假只是我一廂情願。
馬兒偶爾搖頭吐舌,被指不規矩,乍聽還以為在捉象棋。「馬先馴而後求良」,人類馴化馬匹已有很長歷史,「馴」字也是從馬部,解作「馬順」。高中一次文學堂,忘了前文後理,只記得祺講解何為「自由」,在白板寫了個「羈」字。他說「羈」上面的「罒」是頭套,左面的「革」是皮革,「不羈」就是將桎梏「馬」的「罒」和「革」除去,就是自由。
結果被指不規矩的「晨曦飛馬」贏了最佳外觀獎,輸了競速比賽,但這些勝負
對馬來說又有何意義呢?
去完沙田,打算也去「跑夜馬」的快活谷看看分別,竟碰上難得的取消賽事。事源何君堯名下的「天祿」原定於當晚出賽,有網民發起圍堵行動,說要為他的愛駒「打氣加油」。結果馬會在九七回歸以來,首次以公眾安全為由取消賽事。當年鄧小平以跑馬、跳舞借代香港資本主義下的生活方式,「馬照跑,舞照跳」就是對維持這種生活模式的承諾,而在今天被打破。
說起來,賽馬活動是在殖民時期由英國人引入,本來是只屬特權階級的玩意,後來逐漸允許平民參與,雖然菁英主義痕跡仍處處可見,但也成為了香港人的主要娛樂之一。無馬跑等於無馬賭,可想像取消賽事惹來多少馬迷和賭客不滿。
於是何君堯在臉書發表聲明:「首先,馬兒無罪,不能因為『天祿』有優異表現而剝奪它馳騁賽場的權利,我們天天在講人權,動物也有它基本的權利。」圍堵行動顯然不是針對天祿,而是何君堯本人,何君堯竟又推卸責任,造成示威者與馬匹衝突的假象。說馬兒的基本權利是在賽場被人騎着跑,也未免太荒謬。
有馬迷因此說天祿拖累別人,是「害群之馬」,但馬兒真無罪,指牠害群有欠公允。何君堯宣布暫停天祿參賽,馬才能照跑;但這對動保人士而言不算好事,若賽馬活動有違動物權益,則理應永久廢除。上次去沙田馬場覺得有點冷清,暗自以為賽馬活動已經沒落,今天快活谷卻是人頭湧湧。馬場裡大多是外國人,加上賽駒身價動輒百萬,每日投注額超過十億,博彩稅以億計,難怪人們會選擇在此示威。
晚間賽事最重要是燈光,射燈照亮整個馬場,還有半邊天。入場不久就見隻飛蛾突然俯衝,撞到地上翻滾掙扎,抬頭一看,幾隻光照下反白的昆蟲在半空打轉,像醉漢跳着奇怪的舞。當然牠們不像馬迷般個個手持酒杯,是不自然的光亮使牠們「醉倒」。
賽事在我糊塗中開始,人實在太多,幸好可以利用自己的亞洲人身軀左右穿插,走到終點前圍欄守候。今天騎師好像特別落力,颼颼揚鞭打在馬兒屁股,聽着看着都覺得痛。英國賽馬協會的研究報告指,馬匹在高速跑動時受鞭打不會感到明顯痛楚,卻也有練馬師質疑,說馬匹的皮膚會被打得浮腫發炎,以後見到鞭也會怕得走開。
到底馬匹受鞭會不會覺得痛仍是眾說紛紜,但在現場見之聞之,始終感到不忍,看來君子除了遠庖廚,也該遠馬場。只可惜香港時至今日,不論君子小人,「馬照跑」仍是最重要的事。
食的道德
關於「食」,很喜歡動畫《鋼之鍊金術師》其中一段。愛德華與艾爾要在無人島接受求生訓練,他們起初用陷阱捕到一隻野兔,卻因不忍而互相推搪,遲遲不下殺手,結果獵物被狐狸盜走。兩人看見狐狸啃咬血淋淋的兔肉,覺得噁心,決定去釣魚,卻又發現無釣具。如是者挨了六天餓,愛德華看見地上的螞蟻在搬運食物,不堪饑餓,便捉起螞蟻放入口,躺下唸:「原來我還活着,靠食螞蟻而活着,靠食生命而活着。」說罷,淚便從眼角滑落。
草食動物吞食植物、肉食動物吞食其他動物,都是為了維生。每一生命的生存與發展,無不建立在對其他生命的傷害和掠奪之基礎上。問題是,甚麼程度的傷害才是合理?
獅子只要食飽了,面前有多少羚羊經過牠都不會理會。人與獅子不同,除了捕獵,還懂得圈養,繁殖不同物種以供進食。每刻都有無數動物作為「食糧」地誕生,生活在擠擁、骯髒的密閉農場裡,最後送往屠房宰殺,成為餐碟上的肉塊。
有朋友曾說:「和牛那麼好食,是抵死。」當然是玩笑,小牛出生、受苦、死亡,僅為成就人一頓美味晚餐,很難稱得上抵。不過考慮抵不抵、值不值的概念,正是效益主義的立場:我們做道德判斷時,應考慮行為所帶來的後果,當所產生的快樂大於痛苦就正確,相反若痛苦大於快樂就錯誤。
於是學者辛格(Peter Singer)基於效益主義立場,主張食肉違反道德。人為了食肉而大量圈養、宰殺動物,當中對動物造成的痛苦,遠大於自身滿足口欲之快樂,後果顯示食肉是錯誤的行為。食素可以有其他原因,如宗教、環保、健康、口味等,這些因素通常不互相衝突,而這裡只集中討論動物權益部分。
辛格認為只要動物能感受痛苦,就應納入平等的道德考量中。然而,人若真平等對待動物,會出現違反常理的情況,例如要給予動物投票權。辛格澄清「平等」之基本原則並非要求平等對待(treatment),而是平等考慮(consideration)。正如女人有墮胎權而男人無,我們不會因而說男人的權利被剝削,因墮胎權根本不適用於不能懷孕的對象。同樣,投票權也不適用於無理解社會政策能力的動物。但生活在工廠化農場的動物,都能確實地感到閹割、烙印、電昏、強迫進食
或禁食的痛苦與恐懼,故我們在作道德判斷時,就應平等地考慮這些痛苦。既然工廠化養殖使動物承受極大痛苦,卻只滿足了人的口腹之欲,不值得,所以人類食肉是錯,應該食素。
道理不難懂,付諸實行卻不易。在飲食雜誌看過一篇介紹荷蘭小牛肉的文章,圖片中「香煎牛仔柳」擺碟精美,肉汁四溢。文章提到為了令牛肉更嫩滑,工人會把小牛困在狹窄的木板箱內,不能走動,肉質自然較軟腍。出生後約四個月,小牛便會被送往屠場。「其實我們品嘗美味嫩肉的同時,正剝奪了一頭小牛仔應有的愉快童年。」我以為這些資訊很倒胃口,文章卻又同時形容小牛肉的味道如何甜美、肉質如何嫩滑、價格如何高昂。
嫩滑的代價是小牛嚴重貧血。因小便中含有微量的鐵,貧血小牛會去舔浸了尿液的條板,於是業者把牛欄造得更窄,使小牛不能在欄中轉頭,從自己尿液中吸取鐵質。文章最後指荷蘭小牛肉「貴得有理」,就正因荷蘭人以缺鐵的牛奶來餵飼小牛,故肉色會較粉嫩,口感嫩滑,相反食草的小牛肉色較深、肉質粗糙,口感差天共地。這大概不是最成功的廣告,但是誠實。知道讀者即使明白小牛肉的生產過程殘忍,依然會被美味吸引。
就算在道理上,辛格的論證亦並非無懈可擊。即使關心動物,我們有非食素不可的理由嗎?工廠化養殖和屠宰會使動物痛苦,但不必然嚴重得不可接受,只是現行方式實在太差,業者可以憑改善養殖環境和技術減輕痛苦,如使用更強效的止痛劑、鎮定劑等。故不道德的行為並非食肉,而是以導致痛苦的方法去圈養、屠宰動物。即使動物在野外生活,亦總有受苦的時候, 若連輕微的痛苦經驗都不能產生,則人類除停止食肉外,更要以無痛的方式徹底消滅動物,但這顯然違反道德直覺。
這樣的辯論不勝枚舉,僅是應否食肉的問題,就算在效益主義內部都有不少爭議。相關的辯論來來回回,好像永無止境,暫時似乎沒有任何明顯優勝的說法,結果人們可能徘徊在不同思想中舉棋不定,花不合比例地多的時間去處理瑣碎細節。來回之間雖能理清思緒,但有時都不禁心煩,質疑這些學理上的爭辯究竟有幾多現實意義。
我想起一次,戲謔「和牛抵死」的朋友分享自己有晚食牛腩飯,食到一半,突然覺得自己食不進碟上的牛腩,於是只把飯食光,剩下肉。有時講再多道理,也不如一些忽爾感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