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琴音相當刺耳。
麻倉征將手肘撐住吧檯,直盯著手中玻璃杯,皺起了眉頭。
這間酒吧舞池的正中央,擺放著一架平臺型鋼琴。
初次光顧這裡那天,一看見閃耀著漆黑光澤的那架鋼琴,他剎那間便想要轉身離開。而之所以讓同伴攔住且心不甘情不願地留下、還有成為這裡常客的原因,都是由於他欣賞這兒的氣氛,以及那架鋼琴純粹只是個裝飾品的緣故。
……然而,今晚才剛開始啜飲不久,便有一位身穿禮服的豔麗女性端坐在鋼琴前。爵士樂輕快地開始奏起,但那流動般的混濁聲響卻滯留在耳中揮之不去。
幾個琴鍵的聲音,略微失準。
沒有什麼事比聆聽走音的琴聲還要更令人反胃。感覺就好像該有的地方沒有該有的東西,不該有的地方卻出現了不該有的東西。亦可說是生理上地令人感到不快。
「這不是征嗎?怎麼一副臭臉?」
出聲攀談的人是博隆。兩人約莫半年前,在另一間酒吧認識。但征也僅知道他的名字與手機號碼,換句話說就是只有夜晚玩樂時才會碰頭的朋友。
鋼琴的聲音走調了。
征將險些脫口而出的語句嚥下,回答:「沒事」,隨後將杯中物一飲而盡。
「平時來接你的人今天怎麼了?啊,是因為時間還早所以沒關係嗎?」
「大概吧。我也不知道。」
博隆確認完時間,用鼻子哼了一聲。接著彷彿想起什麼似地說道:「對了,東邊街上有家很有意思的店你聽說了嗎?據說採取會員制,還設有像特等席那樣的東西哩。店員都是帥哥美女,而且還從某家飯店挖角主廚在那兒製作餐點。待會兒想不想跑一趟?」
在博隆過分親切的笑臉注視下,征目光銳利地看著他:「既然是會員制,那麼不是會員就無法進出吧?還有那個特等席,應該會額外計費才對。」
「征你不是有信用卡嗎?你放心,聽說特等席也沒有特別貴。」
面對意料之中的臺詞,征眉頭一皺:「既然沒有特別貴你就自己去吧。我沒興趣。」
「別這樣說嘛。征你呀,怎麼會這麼一板一眼呢?上次的聚會也是,才露個臉就回去了不是嗎?藤田超失望的喔!」
這個叫藤田的,是征的其中一個酒肉朋友。在這一帶算是老面孔,事實上人面也很廣。他那令人分不清是學生還是上班族的行為舉止散發著一股獨特的氣質,說實話,征不善於應付那個男人。
「他還說因為下回預定要再聚會一次,所以絕對要找征過來呢。到時候再跟你聯絡,多多關照啦!」
「不用了,我又沒興趣。」
博隆向冷言冷語的征露出一抹苦笑,開口說道:「你還是老樣子,一點都不上道。話說回來,你是在擔心那位監察人嗎?那傢伙確實是很纏人呢。不管你身在哪裡,他都嗅得著你的味道然後過來接你。明明外表看起來是位相貌英挺的大哥,但不曉得該說他是撲克臉還是面具臉的……」
吧檯上的手機宛如要掩蓋博隆的嗓音般,響起來電鈴聲。瞥了一眼液晶螢幕,征連開也不開就將它扔進牛仔褲的口袋中。
原本充當背景音樂的琴音嘎然而止。他轉眼望去,看見演奏者起身走近吧檯,向酒保說了些什麼。
光是從那不愉快的氣氛就能推斷出大致狀況,征對她深表同情。
「征,怎麼了,對那個女人有興趣嗎?」
「……沒有。」
「那麼到底……啊,我前些時候聽說了。鋼琴家麻倉優理子是征的母親?」
不經意的一句話,令征產生一股電流竄過左手手指的錯覺。
博隆絲毫不介意沉默凝望的征,接著說:「她還滿有名,也上過電視吧?對了,征你好像也彈過鋼琴?」
「──」
「聽說是幾十年才出現一人的天才,曾經造成一時轟動。後來搞壞了左手於是捨下鋼琴,是位充滿悲劇性的天才少年,至今仍小有名氣等等……」
「你從誰那裡聽說的?」將問題扔回對方的聲音,冰冷得連征自己聽了都寒毛直豎。
「還會有誰?藤田說,姓氏一樣臉孔也相似,而且她的兒子也叫做『征』,所以絕對沒錯──」
尚未聽到最後征就離開了座位。迅速結帳完畢,接過外套步出店面。
時間才剛過晚上七點。儘管居酒屋與酒店林立的街道被霓虹燈斑斕的色彩點綴得繽紛絢麗,但現下行人卻不多。新年過後暫時升高的氣溫這幾天急遽下降,外頭的空氣彷彿切割肌膚般地寒冷。
征抓攏外套的領子邁出步伐,此時一陣腳步聲追上前。
「等、等一下,征你生什麼氣啊──不錯呀,有個出名的媽。而且你爸爸也是某間公司的大人物吧?大家都說,就是因為這樣你才能那樣揮霍……」
拍落搭在肩膀上的手,征悶不吭聲地瞄了他一眼,博隆於是畏縮地閉上嘴。
人們常說征的容貌與母親神似,輪廓纖細,乍看之下很文靜。夜遊時被人搭訕根本就是家常便飯,然而外表與內在是否如一就另當別論了。對方不過是名泛泛之交,征沒有道理強迫自己參與不感興趣的事。
轉身背對博隆,征快步行走。探尋著合意的店家,同時點燃從口袋取出的香菸。
雖然從幾個月前便開始抽菸,但征仍然難以習慣吸進的第一口菸。正當他為擴散肺中的搔癢感感到窒息時,叼在口中的菸忽然被從旁奪走。
「──依照法律,未成年人應該是禁止抽菸才對。」低沉的聲音平淡且公式化,語氣也與話的內容相反,並沒有過多的責備。
征抬起頭,望著佇立在眼前的高大男子──「監察人」瀨尾篤史。
「相貌英挺的大哥」,博隆雖然如此描述過他,而事實上瀨尾是一位異常顯眼的男子。直挺的背脊與寬闊的肩膀,令他無論身穿何種服飾都極為合適。端正的容貌賦予他人機伶的印象,僅是站著就能吸引旁人的目光。三不五時便有路過的女性興味盎然地盯著瀨尾猛瞧。
征假裝不認識他,從他身旁擦肩而過,一面將香菸銜在唇間。才剛要點火,這次卻換手中的打火機被搶走。
這會兒征也不禁動怒,瞪向站在身旁的高挑男子。
「……你到底想幹嘛?」
「剛才說過了,未成年人禁止抽菸。」
話音方落,瀨尾便將菸從征的指間抽離。接著順手伸進他自己的褲袋裡,沒收整盒香菸。
「──三番兩次地,還是真辛苦你了。」
「牌子跟昨天不一樣呢。又不是因為喜歡才抽,不會覺得毫無意義嗎?」
瀨尾稍微背對著街燈的光線,使征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反正是他老是一張撲克臉,即使看得見征也不認為具有什麼意義。
「不要擅自斷定我喜不喜歡。況且,想何時何地買哪個牌子的菸都是我的自由。」
「那句臺詞還請過了二十歲後再說。這暫且不提,為什麼您會在這種地方?今早我應該已經告知過您,預定請您出席今晚您老家舉辦的宴會才是。」
「哦,你好像有說過那麼一回事。」
儘管征拋出彷彿不干己事的言論,瀨尾臉上的表情依舊紋風不動。
「時間緊急。還有些事需要準備,請您快一點。」
「搞什麼啊!我待會兒還有活動。」
「這件事已經與您先行約好了,請您將接下來的活動取消。」
「哪有先約好?我說過不去了。」
征心浮氣躁地轉過身去,旋即被一股令人發疼的力道捉住手腕。
「這是社長的指示,與征少爺的意願無關。若有怨言請對社長提出。」
瀨尾面向車輛穿梭的大街,舉起手臂。不知是幸或不幸,計程車立即停下,征於是被強硬地塞進後座。二十分鐘後,被帶回了自家公寓。
「替換的衣物已經在房內準備好了。請您動作快點,時間緊急。」
心不在焉地虛應一聲後,征在走廊上慢吞吞地走著。忽然在客廳前停下腳步。
在這三房一廳一廚的公寓中,除了各個房間外,其餘皆屬於公共空間。幾個鐘頭前,征外出之際,客廳還凌亂得連踏腳的地方都沒有才對,如今卻已經整理得井然有序。
瀨尾的正職,是征的父親所開設的經營顧問公司中的職員。說好聽一點是在家工作,而事實上則在上司──征的父親命令下擔任征的「監察人」,換言之意即監視者。在這幢公寓中與征同居,二十四小時全程照料征的生活起居,這部分才是他主要的工作。
今天是瀨尾每個月一次向公司報到的日子。回到公寓應當已經是晚間六點左右,而他似乎就是利用那之後所剩無幾的時間將房間整頓完畢,並且將征逮回來。
「您還在做什麼?請快點換衣服。」
朝出聲方向回過頭,瀨尾已經準備完成站在門口望著征。
發現瀨尾身穿西裝繫著領帶,一副平素罕見的裝扮,征一瞬間不禁看呆了。
征刻意轉移視線,語氣僵硬地說道:「……昨晚放在這裡的書,你拿到哪裡去了?」
「若找不到,就是今天早上當成垃圾丟掉了。」
「誰叫你當垃圾丟掉啊?我只是先放著而已。」
「在客廳擱置半天以上的東西,即使被人隨便扔掉也不得抱怨。這應該已經說好了。」
「我不記得有跟你約好。再說這裡可是我家,你怎麼能擅自行動。」
回望著咬牙切齒的征,瀨尾的表情依舊一派淡然。
「雖然這間房名義上的擁有者是征少爺您,但實際所有人是社長。而我則奉社長吩咐,要整理這個房間──話不多說,請您趕緊準備,時間緊急。」
「誰理他。如果想去你自己一個人去就可以了吧?」
撂下這句話後征走回自己的房間,裡頭早已備妥一套他許久未曾穿上身的西裝。
他絲毫沒有靠近看看的念頭,連外套也不脫便往床上倒臥。仰望著雪白到幾乎令人慍怒的天花板,此時傳來門扉開啟的聲響。
「──自行換裝,或是由我替您更衣,您選哪一邊?」
聽見混同嘆息的低沉嗓音,征故意別過臉去。「兩邊都敬謝不敏。我要睡了,要去你自己去。」
「我一個人去並沒有意義。」
「那麼別去不就成了。回你的房間工作吧。」
瀨尾沒有回答。
數秒後,房中停滯的空氣才開始流動。儘管頑固地撇過臉,征還是感覺得到瀨尾爬上床鋪,心臟於是為之一震。征被抓住肩頭拉起,隨後被瀨尾從正面扯開衣領。當他以熟練的手法解開襯衫鈕釦時,征好不容易才得以擠出聲音。
「……唔,你、你在做什麼啊!」
「既然您說無法自行更衣,那就由我來代勞。可不能讓您以這副德性出席宴會。」
血氣一股腦衝上臉頰。征像要躲開揪住自己衣襟的瀨尾似地向後一彈,並怒目瞪視。「夠、──夠了,給我出去!不准隨便亂摸!」
「那麼可以請您自己換裝嗎?」瀨尾完全沒有動搖的跡象,面無表情地看著征。
「若您不想更衣,就請不要妨礙我的工作──社長命令我,一定要將您帶去才行。」
「……只要是社長的命令你就照單全收啊?難道連一點自己的意見都沒有嗎?」
「這是我的工作。」
平板回答的語句,彷彿剜入征的心臟深處一般。
「替小你八歲的小鬼換衣服算什麼工作,你還真是心胸寬大。」
「若有人能自己換的話,我也不需要做這種工作。」
被不帶情感的視線注視著,反倒是征這方耐不住性子了。
「我自己換──你很礙事給我出去。不要隨便跑進別人房間啦!」
「誠如方才所述,時間緊急,請您速速準備。領帶與上衣已經放在那裡了。」
瀨尾沉默地望著征一會兒,便很乾脆地離開了房間。
征留在床鋪上,緊握住襯衫前襟,半晌無法動彈。
已經很久未曾如此近距離注視瀨尾的臉了,征揪住領口的手指現在才開始為此顫抖不已。
──被瀨尾的手碰觸過的地方,似乎仍殘留著微涼的體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