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女兒、女婿去印尼巴厘島旅遊,帶回來一件玩具「木雕貓咪」。三個貓咪坐在沙發上,憨態可掬,做工稍顯粗糙但不失古樸。我喜歡。我出生於印尼。我的膚色較黑,至今仍殘留著印尼的赤道陽光。我叮囑他們「代我看看六十多年前生活過的地方」,他們完成了老爸的囑託,想讓老爸看著「印尼貓咪」喚起童年的記憶,以慰平生。
我家鄉廣東省梅縣是著名僑鄉。十九世紀末二十世紀初,迫於山多田少人稠,世事昏亂如麻,生活艱難困苦,梅縣客家人絡繹於途遠赴南洋(東南亞各國)謀取生路。我祖父赤貧,無以為生,忍痛讓年僅十三歲的父親,身上「僅繫一根皮帶」,先下汕頭做工,然後讓他跟著「水客」出南洋去了。「水客」是往返於家鄉與南洋之間,專事帶人帶錢帶物以為生計者。「水客」把他帶到了印尼亞齊市。
亞齊,地處蘇門答臘島西北部,就是二○○四年十二月發生大地震大海嘯的地方。我家鄉出南洋謀生的父老鄉親,以親帶親,以鄰幫鄰,大都到了那裡。家鄉窮,印尼也絕不是淘金之地,尤其是亞齊,那裡並不富庶,至今仍然落後貧窮。我父親在亞齊辛勤勞作近三十年,仍然是一名手工藝工人,家境很是一般。
父親是遵伯父之命回國的。伯父在國民黨軍隊和地方當過不大不小的官,家有薄產,元配不識字,於是叫我父親回來幫他打理家事。
父親帶著我們全家回國後,我在家鄉廣東梅縣讀小學、中學,接著到湖南長沙讀大學,之後在湖南工作近三十八年後退休。人生旅途一步步走過來,七十年了,時時處處覺得艱辛。一生奔波為稻粱謀,紛紛擾擾,擔驚受怕,無暇去思考人生的意義。
退休後,一次大學時的老同學聚會,有位舉杯慷慨陳詞,介紹他的退休生活座右銘:「忘記昨天,過好今天,不想明天。」一個人是只有這麼「三天」吧,但要按老同學酒酣耳熱之際倡導的那個活法,我不敢苟同。就拿「昨天」來說,「忘記」就很難。退休後賦閑在家,常常凝思「昨天」:我,一個極其平凡甚至近乎卑賤的人,從歷史的夾縫中艱難站起來,走過的是極不平凡、極為艱澀的人生道路。
我的戶口名簿上至今注明「出生地印尼」,白紙黑字抹不掉。這個與生俱來的「海外關係」,在我人生的漫漫征途中成為沉重的包袱,長時間蝸牛般背負著,在歷史的夾縫中艱難遊走。
回國不久碰上土地改革,父親與伯父家一起被劃為「官僚地主」成分,伯父在區裡一次群眾大會上被判「斬立決」。我一夜之間變為「地主崽子」、「反動家屬」。小小年紀便飽受歧視,年少已識盡愁滋味。幾十年錯雜、艱澀的人生路上,迷茫中無助地渴求著「出身不由己,道路可選擇」,但似乎永遠是遙不可及的奢望。
精神上的重擊,生活上的折磨,使父親在一次並非不治之症的疾患中拋下了我們,這時他還未到知天命之年。一家大小生活全靠可憐的母親苦苦撐持。小學中學十二年,我寒窗苦讀,衣衫破舊,食不果腹,一餐飽飯只能在夢裡尋求。
也許是歷史的誤會,我竟然考上了大學,這是不幸中之萬幸。邁入大學校門,很快發現,我是全班唯一出身不好而且社會關係複雜的學生。我不知道為什麼會如此煢煢孑立,形影相弔。報到不久即受到多次盤查,出身成分海外關係臺灣舅舅等疑難問題要我回答,弄得我惴惴不安。可是,之後卻沒有出現什麼事,我讀完了大學。
大學畢業,我表示「一切聽從黨安排」。結果,被層層發落,最終「安排」到據稱是「離鐵路最近」的一所鄉鎮中學教書。我言聽計從,風雪交加中形單影隻前往履職的情景,至今歷歷在目。
「文化大革命」中,因教案上引用流行詞句「被打倒的階級∕人還在∕心不死」句子,卻不料被駐校軍宣隊隊長解讀為「階級人」,在大會上高喊「沒有階級人只有階級敵人」,點名批判我宣揚「階級鬥爭熄滅論」。由於忘記在一張大字報的「劉少奇」三字上畫一把紅叉,差點被「揪出來鬥垮鬥臭」。還被人莫名其妙地污蔑我明媒正娶的老婆「來歷不明」,無助的她被勒令退出藉以維生的臨時炊事員工作。
粉碎「四人幫」使我人生發生重大轉折,真所謂「撥開雲霧見太陽」,突然間喜事接踵而至:共產黨、致公黨都有人來找我談心,啟發我加入他們的組織;很快,我又成為了市政協常委;家鄉梅縣人民政府鄭重發文將我家的「地主」成分改為「華僑工人」,我的家庭出身一下由剝削階級變成了工人階級;土改時被槍決的「國民黨軍官」伯父經梅縣縣委重新定性為「起義投誠人員」予以平反;土改時被沒收的房屋被審定為「僑房」退回來了。
人生道路如此離奇。遲遲到來的「工人階級」出身,讓我悲喜交加。我還是我,但「出身」卻一下子變了,「出身不由己」這一次在我身上戲劇性地做出了證明。歷史給我一家開了個天大的玩笑,但是,我卻笑不起來。這個玩笑對於歷史來說可能是不經意的甚至是輕佻的一筆,但對於個人和家庭來說,代價實在太大了。這個在三十多年來無比嚮往的榮耀「出身」,到了上世紀八十年代初,對於我已經沒有多大意義。
不過,也並不是一無好處,即如「歸國華僑」身分,因鄧小平一句「海外關係是個好東西」,就突然由包袱變成了一種機遇,我因而被「打著燈籠」找到,「榮調」到地區僑聯工作。此後較為順暢,到了省級機關,自己的一點聰明才智好像從牢籠中被釋放了,意氣風發,工作感到得心應手,受到稱讚,還幾次評定為「優秀共產黨員」;但是有一個大大的缺點,就是未熟諳官場規則和人情世故,從來不會無事找事挨進上級首長家噓寒問暖慶生賀節敬請笑納不成敬意諸如此類,有人揶揄我「太傳統」,有人鄙夷我「扮清高」……
然後,然後就老了,就退休了。
這幾十年,我終於走過來了,也就這麼走過來了。一個漂泊的海外遊子,一個貧賤的農村孩子,在錯雜的人生路上跌跌撞撞,幾經折騰,後來成為有點名氣的中學的一校之長,之後又成為省級僑聯的秘書長,還做過一個雜誌社的社長、總編輯,最後居然成為一個「副廳級」幹部,忝為末流「高幹」。「昨天」,不但不能忘記,也不會忘記,我現在就常常魂牽夢繞,揮之不去也!
記住昨天,是為了明天。對個人而言,明天是有限的,但是我們的國家、民族,卻有無數個明天。衷心祝願從昨天艱難曲折走過來的親愛的祖國,明天會不再折騰,切記以人為本,讓所有中國人順順當當堂而皇之地站起來。
走過了長長的人生旅途後,常常反思,我這一生,是怎麼走過來的呀?有自己的勤奮,有自己的才智,有自己的真誠,有自己的毅力,這些「自己」的東西固然重要,但似乎都不能視為成長的關鍵因素。關鍵的是歷史。歷史是人創造的,人是在歷史中行進的。新中國幾十年的歷史,給一些人「站起來」賦予了很多的機遇,也給一些人有意無意地設置了或多或少的障礙,致使遲遲不能「站起來」。我一生遇到的,更多的是障礙,誠然也得到了一些機遇。在人生的征途中,一些人走的是康莊大道,而我卻是在歷史的夾縫中離奇而艱澀地跋涉。在歷史的夾縫中,留下了我錯雜的人生足跡,刻下了我跌宕的人生印痕。但是不管怎樣,我還是幸運的。一些開國功臣尚且人生多難,甚至死於非命,我一個平凡人盡可滿足了,夫復何求。
「而今識盡愁滋味,欲說還休。」歷史與我,我與歷史,是怎麼糾纏在一起的;歷史是如何形成夾縫,我又如何能在夾縫中容身和成長直至站起來的——箇中情結,一言難盡。
俱往矣,人生應該回首,歷史不堪較真。我只是想客觀敘說歷史中我錯雜、艱澀的人生,至於人生的意義,那就聽憑歷史來解讀吧。於是便有了這本書。
這本書講的是一個平凡人的不平凡經歷,而我相信,我的不平凡人生經歷,並不單單是我一個人的遭遇,其意義也不屬於我個人所專有,它應該是我們國家、民族的歷史財富之一,即使它在浩瀚前行的歷史中不過是一個星點、一粒微塵。通過這本書,或許能對我們國家、民族豐富多彩的歷史,從一個特殊的角度,透過一絲縫隙,另類地從而更深刻而全面地瞭解它,認識它。
最後,我恭敬地引用溫家寶總理的一段話作為本書「前言」的結尾,這段話或許也可作為對本書的詮釋。
溫家寶總理二○○七年四月十二日在日本國會的演說中說:
「在一個國家、一個民族的歷史發展進程中,無論是正面經驗,或是反面教訓,都是寶貴財富,從自己的歷史經驗和教訓中學習,會來得更直接、更深刻、更有效,這是一個民族具有深厚文化底蘊和對自己光明前途充滿自信的表現。」